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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日,上头果然传下圣旨,户部员外郎冷于川因为筹备军品有功,晋升荆州刺史,三日内赴任。

此讯一出,内阁议论纷纷,都觉得冷于川的升迁快逾常情,大抵十分得天子之意。不过,冷于川的官职是升了,骤然远离京师,也许就是一辈子不得返回。纵然做到封疆大吏,那也是外臣。到底是福非福,还不好说。

聂熙听了暗叫惭愧,更生出惕然之心。

他向来蕴藉雍容,轻易不品评人物。那日在吴王府上,冷于川辩驳群臣,见识格外聪明机警。聂熙见了,一时起了惜才之心,在聂暻面前赞扬两句,想不到惹出这场波澜。

当初聂熙亲近林原,聂暻得知之后,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波澜。如今,纵然只是对冷于川一句淡淡赞美,但在有情人眼中,断然容不得这点砂子的。

聂熙自然明白此节,对皇兄这番心思,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却也明白,冲着这位多情又狠辣的皇兄,自己今后哪怕和冷于川有丝毫交往,只怕也是误了此人前尘。

存了此心,聂熙便对冷于川的新任命不置一词。只是吩咐管家聂云备了四色礼物送给冷于川,并手书一幅字画,上题骏马走清秋之图,以为志在千里的勉励之意。

不意回府不久,外间来报,竟然是冷于川辞行兼谢礼来了。

聂熙一听,头都大了,不过看在师生之礼,再加上心存愧疚,也不能驳了冷于川的面子,于是备下小宴为冷于川饯行。

冷于川今天却是一身素色常衫,并没有着正式官服,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俊雅丰瞻,不愧江左风流第一之名。聂熙见了,也暗自喝一声彩,觉得这少年确是气宇轩扬,非同寻常。

宾主坐定,聂熙温言勉慰几句,只觉冷于川神情奇异,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他沉吟着问:“冷君此去,前程万里,京中羡慕者众,君何以面带不豫之色?”

冷于川闻言,眼中星光微动,若有所思,只是转动着手中白玉杯,嘴角似笑非笑,分明在斟酌是否说什么。

聂熙见了,心下微起不妙之感,冷于川要说的话,只怕有什么不妥之处,所以如此思量沉吟。

果然冷于川凝思良久,微笑着一字字道:“恩师在上,门生自十六岁得恩师青眼有加进身朝廷,于今五年。恩师常有提点,仆亦常自戒惕,立意勤勉,不得有辱师名。仆一身尺寸之进,皆为恩师所赐。师恩如天地,师恩如日月,仆无日无夜,敢不感念于心。”

聂熙熟悉他性情,知道他天生潇洒机敏,并非拘泥礼法之人,像这样咬文嚼字,更是匪夷所思。如今听他文绉绉说了这么一大片官样文章,知道掩盖着极不妥的下文。于是停杯不饮,缓缓道:“你我师生一场,不必如此虚文。冷君有甚么心腹之事,不妨直说。”

心下却想:“莫非于川恋栈京师,想求我代为陈情,免了荆州差使?”这却为难。聂暻把冷于川弄到荆州,原本是冲着聂熙,聂熙要开口挽回,只怕事情越发弄坏。

冷于川一口喝下杯中酒,脸上便微微泛出晕红,嘴角似笑非笑,竟带了些倜傥之意,悠悠道:“恩师真要门生说么?”

他明丽的眸子忽然射出热烈锐利的锋芒,眨也不眨地看着聂熙。

聂熙心下一凛,缓缓道:“冷君但说无妨。”如果冷于川一心留在京师,强行派到荆州,也不是好事,自己不能陈情,但可以托人委婉陈词,或许能挽回一二。

冷于川道:“师恩如天,门生感怀不已,今日离别在即,得恩师所赐骏马清秋图,门生敢不感怀于心、涕零如雨。亦有一薄礼回敬。此物为于川五年心血所结,万望吾师勿辞菲薄。”

说着,倒头就拜,竟是恭恭敬敬行了三拜叩头的大礼。

聂熙听这话暗藏古怪,冷于川的神情更是非同寻常,一惊而起,挽起冷于川道:“冷君这是为何?”

冷于川并不肯起身,磕足了三个头,低声说:“于川不孝,今日之后,三拜之余,于川心中,吴王就不是我的师尊了。万望恩师勿怪。”

说到这里,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轻微的波澜,看得聂熙一阵心惊,疑心有某种阴郁的烈火在他眼中默默燃烧。

冷于川如此言语,聂熙再是沉稳,也皱起眉头,正待询问,他已一笑起身,示意聂熙观看他随身带来的小藤箱。

“这就是我给吴王的礼物。”少年脸上带着奇异的光彩,眼也不眨地盯着聂熙,微笑着说。聂熙隐约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强烈的盼望。

吴王略一沉吟,凝视着少年低头打开藤箱,借着淡淡烛光,看清箱中物事,不由得手中酒杯一颤,酒水淋漓一手都是。

那是一箱子的画,并未装裱,却放置得十分小心妥帖。当头一张就是吴王夜宴图,描摹的正是前日聂熙小宴户部兵部臣子的时候,画上却独独聂熙一人,双目微垂,眼中柔情,口角春风,宛然若有所思。

聂熙一看,心里有数,当时他正好听得聂暻驾到,心神飘到皇兄身上。那个瞬间,他心中确是满怀温存。

聂熙向来气度雍容,却并非容易亲近之人,所以有无情也足动人之说。可图画中,就是这张秀雅淡漠的脸上,带出了春风蜜意。他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准确地描摹出他的神情。

这个人,熟悉了解他的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不知道心里藏着怎样的深心蜜意,才能画出这样一幅画来。

聂熙盯着藤箱,只觉头都痛了。他用力揉揉眼睛,注意到少年强烈渴盼的目光,不禁苦笑起来。

静了一会,聂熙俯身揭开面上的画卷,又拿起一幅查看。

不出所料,画上仍然是聂熙,这次是他春游走马,正好猎到一只纹采灿烂的锦鸡,畅怀而笑。

聂熙是记得的,那只锦鸡的羽毛,被他装饰在毛笔之上,后来送给了皇兄。其实不是甚么值钱物事,也就是好看而已。但聂熙心中待聂暻甚重,但凡有些许得意之物,总是第一个想到送入宫中。所以锦鸡也不例外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在为了给皇兄的小礼物微笑的时候,还有人记下了他喜悦的神情。

明知道冷于川正在眼巴巴看着自己,聂熙揉了揉剧痛的额角,不动声色卷好这画,再开一张。

果然还是画的自己。

一张又一张,习武的聂熙,对门生微笑款谈的聂熙,飞雪走马的聂熙,对月吟啸的聂熙……

每看一张,聂熙的心情就沉重一分,身边那热辣的目光更让他觉得犹如芒刺在背。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看了下去。

看得出来,都是冷于川的亲笔。他是京城名士,才气纵横,画技也是一绝,独创的烟波娑笔法只此一家。

这个人,这样默默地画着自己的各种情态,可有多久了?

一张又一张,层层叠叠,反反复复,情痴意热,意味着甚么……聂熙纵然再是镇定,也是一阵心惊无言。

最后一张,却是聂熙一身紫袍纱帽,穿着主考服色,第一次接见秋闱中举的各位门生。紫袍王爷挽着弱冠少年言笑晏晏,少年眼中的仰慕,却是明白无误的。青年王爷俊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虽然是纸上人物,顾盼神飞之态,令人一见心动。

聂熙甚至觉得,这样子似乎比他本人潇洒倜傥多了,带着某种狂热溢美的想象。原来,冷于川心中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吧。聂熙只是例行勉励新纳的门生,少年却默默把那情形画了下来,存到如今。

长长吁气一声,聂熙忽然发现,最后一幅画上题着一幅字,墨渍淋漓,看字迹大约是最近补上去的。

那是冷于川惯用的张旭狂草,写着“一生只为一人醉。”

聂熙脑门嗡了一声。

是故意的吧?因为要送来吴王府,题上了这句话。

写下这个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句子,真不像机警的冷于川所为,可他偏偏做了。

沉默中,他恍惚听到冷于川急促颤抖的呼吸,分明这少年抱着强烈的期待和不安,心情绝非表面上那么倜傥不羁。

默然良久,聂熙缓缓道:“画了几年?”

冷于川的喉头哽了哽,低声说:“五年。”

聂熙点点头,盯着画上那句一生只为一人醉,额头剧痛。

家奴连忙磨了松香墨上来,聂熙略一沉吟,一挥而就,依然题字在画上:“我生独为梅花狂。”

冷于川一震,盯着聂熙,颤声道:“老师,啊,不……吴王……”

吴王放下笔,凝视着他轻叹一声:“冷君,礼物我已收到,盛情心领。冷君即将赴任,诸事繁杂,聂熙不便有误。冷君还是早些回去准备行装吧。”

冷于川痴了半响,凄然一笑,少年人的血气涌上心中,忽然跨前一步,沉声道:“老师,我生独为梅花狂么?我本道老师英雄绝代,纵然深心仰慕,也不敢明言。不想你甘为天子临幸——你、你……”说到后面,声音抖个不住,分明再也压不住激动。

聂熙一震,万万没想到冷于川说出这样一番大胆又荒唐的言语。一时语塞,又不好自辨聂暻平日对他情况如何,又不好置之不理,皱着眉头不说话。

冷于川见他无言,越发大胆道:“何况,那皇帝好色如此,连老师商量国事,他也不肯放过。如此昏君,怎么值得老师委身?”

聂熙面色一变,喝道:“闭嘴!”

冷于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说:“老师,不,吴王,你若要杀我,我绝无怨言。可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身为一等亲王,狐媚惑主,这岂是清臣所为?”

聂熙语塞,哭笑不得,想自辨亦不可能。想不到他对聂暻日夜需索无度,早晚着了这报应,落下狐媚惑主之名。

到此地步,他被冷于川缠得叹了口气:“如此说来,冷君今日献上字画,难道不是狐媚惑主之意?”

不知为何,看着少年恼怒微红的脸,青年亲王忽然有种想笑的念头。

冷于川玉雪般的脸上微微一红,犹如雪染胭脂,十分艳丽,聂熙这句微带冷淡的话,却被少年人当作了某种含情的暗示。

少年沉默一会,鼓起勇气道:“老……吴王,若你愿意,仆冷于川不才,愿毛遂自荐。仆虽资质驽钝,胜在对吴王一心赤诚,百死不疑。再者,仆年方弱冠,少壮可期,亦有武略强身健体,精力岂不远胜那病弱皇帝……以吴王之盖世英雄,岂能久受此人之屈?”

聂熙盯了他半天,似乎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感到不敢置信。

冷于川鼓足勇气,丝毫没有回避吴王锐利如刀的视线。

忽然,眼前寒光耀目。冷于川本能地眨了眨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眼,却见自己头上纱帽已经坠地,一头乌发披拂而下,却已经被聂熙指尖剑气截去一半头发。

冷于川一惊,低声道:“吴王!”

“割发代首,聊施惩戒。”聂熙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雍容平静,在这时候听来格外无情。

“于川,世上之事,各有适意。此事你今夜提过就罢,日后再提,休怪我取你性命。速去荆州赴任,不得停留,好自为之。”

师徒二人就此结束了这番惊人的对谈。吴王一挥手:“送客。”两个家奴上来,躬身示意冷于川离开。

冷于川眼中光影流动,似乎很伤心,又似乎彷徨着,心神不属地,被两个家奴半推半送离去。

聂熙皱着眉头,对着桌上残酒自斟自饮一杯,良久叹了口气,淡淡地吩咐家奴收拾残局。

走过那小藤箱时,聂熙顿了一顿,说:“来人,把此物送还冷刺史。”

他揉着发痛的额头,到了自己房中,歪在紫结椅上出神一会,慢慢睡着了。到了晚间,外面来报:“陛下新得了得意的字画,请吴王进宫把玩。”

聂熙一听“字画”,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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