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原来是只纸老虎

1

李颐听醒来时身处黑漆漆的客房,太子和王美人不见踪影。稍一活动,她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绑死,嘴巴里还塞着块巾子,把腮帮子撑得满满当当,非要开口也只能憋出几声低低的干号。

绑人的大概是个新手,李颐听脚腕的绳子跟绑花卷似的层层圈圈绑至膝盖,手上也绑得全无章法,掌心贴着掌心给捆住,偏偏还歪打正着,她几次勉强屈指都没够到腕上的蓝色丝带,人也只能一拱一拱地蠕动前行。

客房里除了桌椅床榻,其他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找到什么能割开绳子的器物。她没拱两下就没了力气,半靠着椅子,瘫在地上喘气。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忽然外面厮杀声四起,刀剑兵器撞击的铿锵声响和人们的惨叫声遍布,远远有火光一闪而逝将窗户纸晃亮。这些声响几乎都是从左边客房传来的,她周遭一带的客房没有任何动静。

看来那位不爱美人爱小妈的太子已经发起了宫变。

宋帝此次出行只带了一千护卫军,又是在薄奚山这样难以调兵的地方,也算是个造反的好时机了。

李颐听在脑海里飞快回顾了一番卺朝的发展史。她嫁给宋戌时,他已经成了储君,宋帝也还活着,或许此刻太子发起的兵变就是宋戌成为储君的契机也未可知。

李颐听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肯定是宋戌在此次兵变中救了皇帝,然后就被立储了。

她心中安定多了,艰难地蠕动几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宋戌救完他爹来救她。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人踏着急促的脚步朝着这边赶来。李颐听的瞌睡骤散,聚精会神地盯着门口。

房门被人踹开,紧跟着,被五花大绑的人“咚”地滚了进来。

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那人跟桃花似的俊脸立刻痛得皱成一团,气势汹汹地嚷开了:“你们轻点!老子身上都是真值钱的东西,磕坏了谁赔啊!哎,李颐听?你也是晚上出来解手被抓的?”

宋戌怎么在这儿?

那谁来救她!

李颐听有点绝望。

随后冲进来的王美人衣衫稍乱但还算整洁,太子就狼狈多了,一手拿剑一手拿着火把,大臂有几处刀伤,脸上还有污血,发髻也歪到一边,整个人乱糟糟的,就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一般。

他上前一脚,踹得宋戌闭了嘴,又四处看了看,没找到想要的,最后把李颐听嘴里的布巾拽了出来,塞到宋戌嘴里。

“唔唔唔!”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分点!敢弄出动静就弄死你们!”

太子指着他俩恶狠狠地威胁了两句,王美人关好门回来,急急拽了他一把:“别管他们了,怎么回事啊三郎,你不是说今晚……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太子脸色愤愤。

他们此次突袭本来万无一失,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路人马,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可一交手便知都是新手。那群人在庙外设伏,黑灯瞎火的,地里埋了好大一片捕鼠夹,他们的人一大半都受了伤,拖延了时间,让宋帝等来了援军。

“捕鼠夹!本宫筹谋多日,竟然败在了捕鼠夹上!”

王美人整个颓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失败了,失败了,我们要死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丧气话的时候,老头子的援军已经到了,这里不能再待了,咱们要马上走!”

太子左右踱了两步,忽然提剑要刺宋戌。

王美人惊呼一声,按住了他的手:“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子道:“杀了他再走!”

王美人道:“殿下不可!此子是陛下最爱的儿子,我们可胁之,若是万不得已被擒住了,还可以将他拿作人质求条生路。”

李颐听一脸慈祥笑意地看着他们,不错不错,太子虽然蠢点但勇气可嘉,王美人看似柔弱却有点脑子,这也太好嗑了。

笑意还没收走,王美人忽然按住太子的手转了方向,剑锋陡然指向了她:“殿下若是非要杀个人,便杀她吧。”

李颐听:“?”

“人质有一个就够了,带多了反而累赘。”

李颐听舌尖左右抵了抵,腮帮子已经不酸了,马上道:“我不累赘,我逃跑很快,绝不拖你们后腿!”

太子犹豫了片刻,手腕移动,还是将手中剑“唰”地对准了宋戌:“她总归是个郡主,娘家权重,老头子多少也要顾及点。本宫就是想杀这个。”

宋戌身体扭得激烈:“唔唔!”

李颐听:“他说不行。”

太子呵了一声:“管你行不行!老七,你以为你现在还在宫里,是被老头子捧在手心里的乖儿子吗?说实话,本宫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凭什么你成天玩物丧志、养猫逗鸟,却因为你娘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子所以从没被骂过,而我作为太子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么多年,本宫只要一想起这些事就夜不能寐,不杀你不足以泄愤!”

王美人:“……”

李颐听:“?”

现在的凡人,睡眠质量差起来,都要杀人的吗!

宋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太子道:“他说什么?”

李颐听耸肩:“太长了,我也没听懂。”

太子伸手想扯掉宋戌嘴里的布巾,手伸到半路,又突然收了回来:“罢了,反正你都要死了,一个死人,想说什么无关紧要。”

“你不能杀他!”李颐听惊叫一声,太子被吓了一跳,手抖了抖,险些把剑摔了。

他怒道:“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你不是跟老七最不对付吗,两个人成天吵架,叽叽喳喳的最烦人!”

李颐听“嘿嘿”两声:“就是因为我们成天吵架,他要是死了,那我找谁吵架去?要不你杀我吧,杀我泄愤。”

语毕,太子和王美人都看了过来,同时李颐听也感受到了身旁的灼灼目光。她不敢侧目,只看着太子干笑。

“你不会喜欢这货吧?平常只以为堂妹你性格不大好,没想到脑子也不行。”

太子怜爱地摇摇头,提剑向宋戌戳了过去。

李颐听微微瞪大了眼睛,后腿蓄力,猛地扑在了宋戌身上,与此同时,大声喊出了月老给的保命咒语:“春蚕到死丝方尽,取我一命就不行!”

微凉的白光从她额头冒出来,而后太子的长剑就把她的右胸从后到前捅穿了个窟窿。

她身下护着的那个人已经傻掉了,整个人都僵住,甚至都忘记动弹。

李颐听冷汗津津,还有点想哭——月老没跟她说会这么痛啊!

“这女人疯了吧!真是晦气!”

太子愣了半晌,把她从宋戌身上扒拉下来。她没法动弹,一下子就被掀到了地上,胸口的血汩汩外涌,正对上宋戌复杂的目光。

王美人焦急道:“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太子愤愤看了眼李颐听:“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是带不走了,只能带宋戌了。”

说着便去提他。宋戌不肯走,奋力扭着身体,太子拽了几次竟没有拽动,一把扯掉他口里的布巾:“现在不杀你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宋戌通红着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李颐听。

她被看得头皮发麻,险些以为他受了这一番刺激,会想起他本不该知道的前尘往事。谁知宋戌神色悲痛,朝着她凉凉开口:“方才老三说你喜欢我,我还只是怀疑,虽然本殿下风流倜傥举世无双,十个姑娘里确实有九个都会喜欢老子,可没想到你竟然,竟然对我情根深种至此。”

李颐听喷了一口血,放心地昏了过去……

初夏时分,天气已经彻底暖了起来,她却觉得身子发凉,越来越冷,越想睁眼,眼皮就越重,就像跳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洞里,不停下坠,有一双手在下面拽着她,把她拽回乐平十八年。

那年桦阴归降卺朝,割让了城池二十座,而她被孝帝封为桦阴国的和亲公主,嫁与卺朝太子宋戌为妾。

初来大卺,她便故意给宋戌添堵,开罪了一帮大臣。那些高官重臣个个都有见不得光的交易勾当,只是都用权势压下去罢了。

李颐听知道之后,偏偏要把事情闹大,闹到宋帝面前,让他们不得不被收拾,以至于后来朝堂里一半大臣听见“良娣”两个字便头痛心悸,弄得宋戌羽翼大伤。

她尽心尽力装凶悍装骄纵,以为宋戌会发怒,或者把她关起来冷落。

但是他没有。不仅没有,宋戌还替她瞒下了成亲那日,她跑出去喝花酒的荒唐事。

宋戌在妓院里找到她,做作地摇着把折扇,一撩衣袂在她对面坐下,一派倜傥风流。

“传闻桦阴的襄安郡主文武双全,才情名动天下,今日一娶……”

李颐听抬了抬下巴,倨傲道:“后悔了?”

宋戌扬起个灿烂的笑来:“今日一娶,甚合胃口。”

李颐听狐疑道:“可我得罪了你的臣子。”

宋戌摆摆扇子,口气跟他爹一样轻狂:“没事,这些人我也得罪过,我搜过大臣家里的银子,绑过大臣的儿子,还打过大臣的屁股,你跟我比,得继续努力啊。”

他倒了杯酒水,跟她碰了碰,卺朝最尊贵的新婚夫妻就在妓院里喝下了他们的交杯酒。噢,他还告诉了她要怎么做,那些臣子才会更生气。

卺朝光耀繁荣,雄兵百万,边境的铁骑踩踩地面,桦阴国都要抖三抖。

那时李颐听听说大卺之所以强悍,全仰仗一个魏姓将军,那将军虽被诛了三族,可他培养武将的手段模式却传了下来。

不过这样一个王朝,内里却奢靡至极,皇室宗亲日日饮酒纵乐,把自己喝成了软骨头。国君荒唐,储君也如此。

宋戌爱狩猎,动辄便劳民伤财地包圆十里猎场。

后来娶了李颐听,他便常带她纵马挽弓,极尽荣宠。

她若是骑得累了,他修长的手便会把她从马背上卷进怀中,抱着她一路回府。

朝臣们蜚语不断,说把一个妾室宠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大有成为昏君的势头。

宋戌听后只是笑道:“自古当皇帝的不少,但大多流传后世的都是昏君,这样一想,做个昏君倒也不错。”

后来不过半年,宋帝又给他找了个太子妃,是一品殿阁大学士的嫡女张晗。

新婚那夜,他跑到她房里来,捏着她的手,说:“虽然我爹逼迫我娶了妻,可是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喜欢你,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妻子。

“你别担心。”

李颐听是被饿醒的。天已大亮,微白的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

还是原先那间小客房。

月老给的咒语果然没让她死。地上的血已经干枯,剑捅的地方还在流血,只是流得少些了。她还没从梦中清醒,惶惶坐在地上,没察觉什么痛感,大概身体已经麻木了。

一室清冷,她耳边忽然听到细细轻轻的声音。

“宋戌,我欠你一条命,如今还你,也算填了我的良心了。”

2

晨鸡报晓,旭日东升。

劫难过后,反军和援军的尸体从山腰一直堆到了寺庙大殿。

宋帝惊怒过度,已经被人搀着下去休息了;陪同来的大臣皇子们,一个个蔫头巴脑。

扈城赶来的军队和援军歇息在一处。老练的那些已经习惯了,都坐在地上擦刀啃干粮,新兵们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们都是今年刚刚进营的,跟着刘悬在扈城练兵,一个个脸上手上沾着血,还有伤残的,号成一片。昨夜都是一腔热血冲上来救驾,此刻真刀真枪动完了,终于开始隐隐后怕,还有几个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在大臣堆里找到了亲爹,父子双双抱在一块儿痛哭。

刘悬守在宋帝房间门外站立不安,朝里面禀道:“陛下,小年去寻七殿下和郡主还未归来,他昨夜走得着急,一个人都没带,请陛下派一些人前去寻找吧。”

宋帝疲惫的声音传出来:“你安排吧。”

宋戌被太子一路挟持着往扈城的方向去,腿上的绳子已经解了,只有一双手还被牢牢绑着,藏在宽大的衣袖下。

太子和王美人神经都绷得很紧,不断催促宋戌快走。扈城侧门少有人去,看管也不严,他们安排了人马在那儿接应,一旦行动失败,便可直接离开。

中途遇到一间农舍,他们拿宋戌的一身行头换了三件寻常的百姓布衣和一匹驴。

被俘以来一直安分的宋戌奓毛了,死活不肯走。

他那身行头都值一座城池了,结果就被拿来换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他气得抓了几把农户晒在篓子里的辣椒丢到了太子脸上,只是他双手被绑着放不开,许多扔了个空,撒了一地,还有不少反被抖进了袖子里。

“磨蹭什么呢,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快点上路!”太子一脚把宋戌踹得一个趔趄,宋戌干脆赖在地上不走了,反正那身粗布衣服蹭地他也不心疼。

太子和王美人交换了个眼神,宋戌才松快没多久的脚又重新被绑了,原本换来给王美人骑的驴子也变成了宋戌独享,他被横丢在驴背上,颠得昨夜的饭菜都要吐出来。

他一路骂骂咧咧,吵得太子不想正眼看他。无人注意时,那骂声才微微收敛,从掌心里漏出两根红色的辣椒丢在沿途的地面。

太子等人一路快赶进了城,才安静的宋戌又闹了起来,吵着肚子饿要吃饭,太子无法,只得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要了个包间吃饭。

宋戌手上的绳子终于被解开,然而他还是被紧抵在腰间的小刀控制着。

太子坐在窗边,一面注意着客栈外的人流,一面压低声音:“快点吃,吃完就出城,你敢弄出一点动静吸引别人注意……本宫就弄死你。”

宋戌在碟子里挑挑拣拣,听到这话突然嗤笑出声:“等你出了这城,怕是再也没有叫‘本宫’的机会了。”

太子神色一凛,正待说话,外面突然响起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走得平缓稳当。

太子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他把刀从宋戌的腰间移开,匿进袖里蓄势待发。

一双白皙的手撩开了包间软帘,走进来一个瘦削挺拔的漂亮少年,竹青长袍,鬓发高束,温文儒雅。

他捏着根小辣椒在指尖轻转,像是没有看到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微微一笑:“店里客满,不知可否挤一挤?”

话虽这么说,人已经在唯一的空座上兀自坐了下来。

太子见到他这模样,松了口气,转而不耐烦地摆摆手:“哪里来的不知礼的书生,快滚。”

话音未落,下一刻手肘一痛,莫名有股强大的抓力由小臂推到手腕,藏在袖子里的小刀被逼出,太子抓刀的左手被魏登年制住,以一个怪异又不可抗拒的姿势抵在了自己腰间。

“太子殿下别乱动,不然这东西就会从你的左腰捅进去,然后搅碎你的脾脏。”魏登年贴着他的耳郭,嗓音温和低沉,劝告口吻真诚得让人感动,太子的头皮却一寸寸炸开。

他不是不怕,但与其乖乖回去受死不如一搏。这么想着,他另一只手猛地扬杯,朝魏登年的太阳穴袭去。

他动作十分迅猛,料定老头子派来的这个年轻小子不敢真的私自处置他,然而手指还没够到他的脸,就听见“噗”一声,刀尖没进肉里,而后刀身又推进去了一半,搅动左腹里的脏器。

太子被一只手及时捂住了嘴才没痛叫出来,他费力地扭过头去,瞪圆的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插进左腰的小刀被抽了出来,刀柄翻转,寒光在众人的眼前晃过,又利落划开他手腕上的皮肉,割断了他的手筋。

“这是对殿下不听话的惩罚。”魏登年的笑容和煦温暖,好像只是给他倒了杯茶。

太子抽搐了两下,终于在剧痛中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魏登年欣慰地笑了一下,从他身上扯了几块碎布,飞快给他把伤口包扎了,又礼貌地请王美人替宋戌解开绳子,再请王美人把自己绑好,绳头交到宋戌手里。

王美人已经在旁边吓得边哭边打嗝,满腔惊怒怨恨,又怕极了面前这个漂亮暴戾的少年,乖乖照做。

而后,魏登年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戌身上:“救驾来迟,七殿下受惊了。”

宋戌回神,丢开绳子急急问道:“我父皇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魏登年一撩衣袂,单膝碰地:“陛下一切安好,就等您回去。恭喜七殿下。”

宋戌奇怪道:“喜从何来?”

“七殿下抓此反贼,难道不是奇功一件,可喜可贺吗?”

“哦?”宋戌脚步一顿,上下扫了魏登年几眼。

太子倒台,他这个最受宠的七皇子成了储君首选。面前这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表忠心想要入他羽翼,可人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姿态是不会骗人的。

拱手时倨傲不肯低下的头颅,跪地时微微抬起的下巴,大胆与他平视的那双充满野心的漆黑眼眸,还有被他极力压制的杀气。

他在生气。

可是他在气什么呢?

宋戌想了一下,没想明白便懒得想了。他急着赶回去,既然魏登年想巴结他,他哪能不要这白得的好处。

“行,那你先提着这两人回去向父皇复命。”宋戌匆匆灌了两杯茶下肚,抬脚便要走,魏登年虚虚拦了一把,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要先去见堂妹。”

“殿下可知郡主身在何处?”

宋戌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魏登年当即颔首:“跟着陛下来祭拜太后的诸位贵人中,唯有七殿下和郡主不知所终。”

宋戌同魏登年擦身而过,声音飘远了:“不必,本殿下会亲自去找她,你复命去吧。”

魏登年平静地拱了拱手:“是。”

宋戌爱骑快马,尤其驰骋于猎场追逐猎物时最觉快意舒畅,猎场的风刚劲猛烈,猎物在箭下逃窜,他这个懒散惯了的人,也只在狩猎这一刻才会露出点身居高位的杀伐狠意。他享受追逐,喜欢刮过耳郭的自由风声,可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哪一次在骑快马的时候像这次这样心如火燎,全无逸致,脑海里全是那女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舒爽的风吹不干额上的冷汗,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路上半刻没有停歇,竟然只花了两个时辰就从扈城上了薄奚山,顾不得门口的士兵阻拦,策马冲进皇寺,一路奔去后院的客房,下马时还踩在小石子上歪了个趔趄。一间间客房推开来疯找,终于在倒数第四间厢房里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李颐听。

宋戌几步扑过去,伸出双指去探她的脖颈,感受到她肌肤下面跳动的脉搏才终于肩膀一沉,整个身子松软了下去:“宋炽,宋炽?”他一边去解绑她的绳子,一边急切地喊,“醒醒,别睡,我带你去找太医。”

李颐听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睁开眼睛,气若游丝:“我要死了。”

宋戌道:“老子绝不会让你死!”

李颐听张了张嘴,宋戌立刻倾身过去仔细听。

她干得起皮的嘴微弱张合:“我要吃糖蒸酥酪,要饿死了。”

“……”

3

魏登年押着太子和王美人回到皇寺,比宋戌晚了一个时辰。

出行时队伍里的一千人如今已经折了大半,正在整顿。他沿路走去,看见他的扈城新兵都乖乖尊称一声小魏统领。

魏登年一一点头,提着两人去见宋帝,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在他身后聚集起来。

“那是谁啊?”

“太子被他抓到了?这是大功吧,这人好运气啊。”

“那太子怎的伤成那样?”

魏登年仰视着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卺朝的九五之尊,他的杀父仇人。

光阴好像在一瞬间有一万年那般绵长。

最终,他微微一笑,平静缓慢地跪下去行了拜礼。

“太子极力反抗,微臣不得已做了些处理。”

宋帝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血糊糊的太子身上移开,也没有怪罪,摆摆手,便让魏登年离开。

魏登年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剩下的,便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了。

后院关于魏登年的讨论还在继续,且声音越发大了。

“你是说,是他发现了不明人马在扈城活动,从而揣度有场大乱,把你们叫上来救驾的?”

“这也太料事如神了吧,幸亏你们听了,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不过就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将领,你们怎么都信他?也不怕他胡诌,没人拦一拦,反抗一下?刘将军也不阻止吗?”

“刘悬将军可信任他了!待他跟亲儿子似的。”

“切,你们以为随便哪个小卒子说话大家都会听吗?他不一样,他是魏登年。”

“谁啊,没听说过。”

“魏迹魏将军的独子!”

“那个罪人之子?”

“所以你们是因为他是魏将军独子才听信的?”

“不,是小魏统领值得相信。”

新兵们刚来扈城的时候水土不服,骨子里那些个贵族的坏毛病都冒了头,对于刘悬亲点的这个小将领秉承着不服不听不受管的状态。

再加上老兵看不起新来的纨绔们,一天天地给他们下马威,还挑事要跟他们比试,比骑射比身手,输的人自领三十军棍。

这种事情,每次来了新兵都会发生,只要不闹大,刘悬基本不管。

魏登年长得文弱漂亮,常常被他们调侃笑骂,他也不回应,更是让人觉得性子孬软,手下的人也越发不服。最后闹得没有办法了,他点了新兵里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去与老兵比试,结果一个个都被打得趴下,最后魏登年才上场。

马背骑射,比的就是命中率。离箭靶八十米距离横向纵马,且只有来回一趟的发箭机会,也就是说在这一个折返的回合里,比试者要发出十箭,谁的命中率更高便算赢。

魏登年让对手先来。那个老兵是骑射的老手,在这样的难度下也只有八支羽箭命中红心。

接着便是魏登年。

军马速度较快,且必须要侧身发箭,在不断的移动中瞄准红心,靠的不仅是本身骑射的实力,还有眼力,否则很可能就会被风速影响,最后连靶子都射不中。

魏登年行云流水地翻上马背,搭箭拉弓,底下的新兵都为他捏了把汗——至少在此刻,他跟新兵是一个阵营。

魏登年连犹豫都无,马跑起来的时候便射出一箭,正中红心,紧接着又祭出第二支。两支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追着,从箭尾劈到头首,再入红心。

是天雨流芳箭!

周围一片惊呼。

他们只听说过卺朝一位魏姓将军曾用此箭法取过敌方将领的首级,力道之大,贯穿对方头颅不说,还命中其身后主将,再接连数发,灭了敌方所有的将领。

可那已经是七年前他最后一次为卺朝出战的事了,何况他们都未在战场,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魏登年便如当年的那位将军,连发十箭,只用了半个来回便结束了比试。靶上红心只有一支羽箭,以及底下一分为二的一堆木屑。

练兵场安静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一个老兵站出来,说会射箭只代表六艺中的一艺精湛,是不是好兵还得再来一轮。

底下新兵为他抱不平,赢了就是赢了,哪有什么第二次比试的说法。魏登年却是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要么不比,比了便要叫所有人服输。

仪态端方的男子拿起长刀来像是提笔挥墨,一股子都城里养尊处优的书生气,甚至费力地咳嗽起来,那弱不禁风的身板简直让人担心他舞不动沉甸甸的军刀。

将士们狂笑不止,原先被他箭法震慑住的老兵们也重新露出些轻蔑。

可是书生动起手来却成了修罗鬼刹。他手腕腾挪了那么几下,仿佛只是拱手作了一礼,老兵便跪在地上被制得动弹不得,纵是憋红了脸,双拳也再难使出力气来,似被一团棉花束住。

魏登年嘴角勾起个弧度,礼貌道,请大家一起上吧。

语气还是如往常那般温和,可再没人觉得这是客气了。

老兵们面面相觑,人群中冲出来三四十个不服气的。

书生手里的狼毫成了镰刀,刀刀割人首级。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些冲上去的人全在半炷香里倒在了他的脚边,虽然不及要命的程度,可是手脚不是骨折便是脱臼,要养好怎么也得折腾个把月了。

越是前些日子调笑魏登年大声的,越是伤重。

若只是赢了这些人倒也还好,魏登年还把原先手底下那些输了比试的新兵的惩罚,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五个人,一百五十军棍。

于是新兵们看着本就身子孱弱还被打得鲜血淋漓、中间两度昏死过去的魏登年,哭得比自己赌马斗蛐蛐输了半副身家还悲痛。

刘悬看不下去要人停手,可魏登年不肯;老兵们下不去手,魏登年也让继续;新兵们跪成几排哭得鼻涕冒泡,争着认错求罚,魏登年全部不理。

用兵之道,兵战为下,心战为上。

一百五十军棍,让他揽尽扈城军心。

太后的祭礼延迟到午后才举行,大家都受了惊吓,一个个神经紧绷,匆匆拜完就启程返回都城。

来时大张旗鼓,去时如惊弓之鸟,紧赶慢赶的,一日后终于抵达了都城。

整场谋反里,贵族中伤势最重的李颐听被宋帝特许接进皇宫休养。

临去的路上,濮阳王紧紧拉着李颐听的手不肯放,还睁着眼睛干号假哭:“炽儿啊,你要不然替爹问问陛下,能不能让爹也住到宫里头去啊,你伤成这样,我回了王府你娘要打死我的呀!”

李颐听气得翻白眼,手往回抽了几下还抽不出来。

宋戌怕扯到她伤口,连忙强行掰开了濮阳王的手,安抚道:“叔叔放心,我会替您照顾好堂妹的。”

濮阳王听了,并没有多么欣喜,唉声叹气得更厉害了:“要是那晚狩猎你跟我一起去就好了,倒霉孩子,真是,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为啥不说不去打猎陪着她,反而还怪罪上了?

李颐听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丢出一个字:“滚。”

原以为离了濮阳王后终于能清净地休息了,没想到后头还有糟心事。

宋帝宠这个郡主侄女谁都知道,各宫的娘娘都想接她住到自己的殿里,派来的轿子全堵在后宫。

李颐听被吵得肚子又饿了起来,身体还痛着疲累着,就同普通凡人受重伤一个感觉,但死不了,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干脆起来去看看热闹。

下马车时扯到了伤口,右胸汩汩地往外冒血,一直浸透了外衫,吓煞了来接她的众人。

最后还是宋戌先回过神,一把将她抱进了轿子里,放了话——哪里都不去,就住在云华宫。

云华宫是当今贵妃也就是宋戌她亲娘的居所,李颐听被接进云华宫的偏殿休养。

宋戌刚把她安置下来就被宋帝的人叫走了,他擒拿反贼有功,回来就被封为储君,原太子被废,斩立决,王美人株连九族。都城八卦此事已经持续了三日。

新太子册封礼过后还有见不完的朝臣和应酬,又折腾了几日,想要求见的人把殿里招待的椅子都坐塌了几张,宋戌被吵得烦了,一张折子递到他爹面前,嚷嚷着做太子太累他不做了,直接被宋帝让人轰出了殿。为了不跟那些老臣们虚与委蛇,他干脆躲去了李颐听那里。

大批的补品每日往云华宫偏殿里送,流水的太医进进出出,各个都面色晦暗地说她活不成了,宋戌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凝重,还带了许多宋炽从前哭闹都不给的小食点心,之前她命在旦夕时要吃的糖蒸酥酪更是每天都往她宫里送,李颐听吃得舌头发腻,吃不完的就送给云华宫的宫人们,再有剩的全丢到池子里喂鱼,如今已经撑死了三批锦鲤。

宋戌再送糖蒸酥酪的时候,李颐听终于忍不住了,她崩溃大喊:“你别送了,我再也不想吃那劳什子酥酪了!”

宋戌神色悲悯:“太医说身体不好的人就爱发脾气,越是垂死的脾气越大,果然如此。”

李颐听:“……”

“别胡闹了,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剩下的时日都要好好的。”宋戌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黯然神伤,“老子也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不是老子喜欢的类型啊,我喜欢那种泼辣刁蛮又颇具风情的,你就只有刁蛮。”

李颐听气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我不是,我没有!”

“炽儿,你别不承认,喜欢一个人没什么丢脸的。怪我愚钝,现在才知从前你跟我争金戴玉,到处找我的麻烦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虽然我最近对你很好,但你别多想,老子……老子做这些,完全是因为你替我挡了一刀,而不是因为老子喜欢你,做人要活得清醒点。”

宋戌说得义正词严,可是糖蒸酥酪还是日复一日地往她宫里送。

李颐听试图找宋戌解释,然而他自信成谜根本听不进去,在他看来,不喜欢他的女子才是不正常。

红豆告诉她,宋戌每日都会跟太医们在正殿详谈近一个时辰,向来待人宽厚的七皇子把太医院里医术出众的那几位重责了个遍。

宋帝要过问她的病情,王府要催问治疗效果,宋戌要监视问诊过程,整个太医院因为李颐听,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病患本人却成了最悠闲的人,除了换药痛点,每日吃吃喝喝,享受着漂亮宫女们的伺候,俨然已经习惯如何当好一个骄纵郡主,如果九重天没有派人下凡敲打她的话,这样躺着长膘的日子估计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4

入夏的星子很亮,就像酸梅汤里撒下了一把碎冰。

李颐听尚在梦中,是被金光晃醒来的。她揉揉眼睛,瞧见了床前面无表情的小仙君入鞠。

入鞠是再华神君手底下的文官,念起上面的折子时,那毫无起伏的音调有种让人重新打瞌睡的冲动。

然而当他念到魏登年屠了周府满门的时候,李颐听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醒了个彻底。

“怎么会这样,怎会如此?我分明是看着他离开郸城的……”李颐听披头散发地坐在**,喃喃看向小仙君,“他后来又折回去了?”

入鞠摇摇头:“魏登年是在离开郸城的那日早晨只身入狱屠了周家的,你不仅没有阻止魏登年,甚至还间接促使他提前动手。颐听仙子办事不力,再华神君让我转告您,如果魏登年再杀了毕家父子,那么便可认定劣性难除,届时将抹掉他存在的痕迹。”

抹掉痕迹比结束他的生命更加残忍,也就是说届时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整个世间都再查无魏登年此人。

李颐听骤然高呼:“不行!”

入鞠仍然没有表情,即使李颐听想伸手拽他求个情,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后退了一步完美避开:“既然颐听仙子心软,那便做好剩下该做的。”

李颐听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她总不能说,算了吧,就看在魏登年好看的分上,留着他在世间继续作恶杀人吧。

她只能颓唐地应了声好。

入鞠话已带到,留下折子,晃身便走了。

九重天不愧是九重天,慈悲是神仙,狠心亦是神仙。

自郸城一别后,李颐听就再未见过魏登年,但关于他的消息倒是一直让红豆留意着,也算是源源不断。

继册封新太子后,当日平乱有功之人皆论功行赏,魏登年乃是头等功,被宋帝留在身边,成了正三品的一等侍卫,在御前轮值,算得上殿前当红人物。

他刚被选上时还起过一些波折。罪人之子没被处死已是皇家恩德,重入仕途还一下子越级居了高位的更是闻所未闻。毕愁一党的大臣都上书劝诫此子不可留,但宋帝当时便大笑三声,言道能杀其父便也能杀其子,何况近在眼前的才更好拿捏。

听到此处,李颐听连连摇头十下,桦阴竟然败给了这样的卺朝。

宋帝性子轻浮张狂,治下无方,下面的人自然也没有几个忠义的,卺朝的江山能被他稳坐这么多年,还真是全凭武将多了。

她如今被十几个宫女伺候着,太医又一日进出三四次,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想偷偷去看一眼魏登年难上加难,只能吃吃睡睡。

此刻李颐听才终于觉得这日子不太畅快了,思来想去,要偷偷混出云华宫还得靠宋戌。宋戌每次来找她,身边总簇拥着一大群人,把他万人之上的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出去时身边多一个婢女大概也不会招人怀疑。

李颐听让红豆把话带了出去。

宋戌今日参加宴会,到了晚间才来,刚进正殿就一路鬼喊鬼叫:“宋炽!宋炽!”

李颐听一下子振奋起来,“噌”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往外冲,结果二人撞了个满怀,顿时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散开。

李颐听嫌弃地大退几步,结果被宋戌一把抓住,扳着肩膀逼迫她直视自己:“炽儿,你发现老子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说话时舌头打着结,身子也左摇右晃,手劲却大得惊人,钳着她动弹不得。

少年一双桃花眼生得风流,此刻喝了酒,眼尾的红色像是染了九重天上的一片烟霞,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脸,就像从前他娶太子妃那日跑到她房里盯着她看的样子。

李颐听有片刻晃神,随即用力踩了他一脚。宋戌吃痛,一下子松开了手。李颐听立刻跳开一大步:“你胖了?”

宋戌甩着袖子大叫,撒泼的模样不复先前的神情:“我换了顶发冠!”

李颐听暗笑一声自己多虑,她如今又不是宋戌的良娣,宋戌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她给他倒了杯茶:“喝完,醒酒的。”

宋戌却孩子气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甩,脑袋不安分地往她肩膀上凑:“你今日急巴巴地找老子来,是想我了吧?”

李颐听被酒气熏得别开了脸,手指头把他脑袋戳得离自己远了点:“我是有正事要与你说。”

宋戌大着舌头道:“太医说你能活了?”

李颐听摇头:“不是这事。你听我说,我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你把门外那些人都叫进来,我混进去扮作你身边的婢女。”

听到这里,宋戌直起来的腰背一下子又塌了下去,半个身子软趴趴倒在桌上,跟摊泥巴似的哼哼。

李颐听晃他:“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如果是太医说你能活下来就好了,你要是能活,老子就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能答应你。”

李颐听心里一惊,伸手推他:“宋戌,宋戌你说什么?”

可仔细一看,那人醉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胡乱嗯嗯哦哦,李颐听气得伸手揪他的耳朵:“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大晚上喝这么醉,明早起来头痛死你!快点起来,我还要出去办事!”

宋戌痛得吱哇乱叫,被李颐听揪得站起来,然而她手劲稍微松了点,宋戌立刻一把挥开,踉踉跄跄地往里跑,跑到床榻前一头栽了下去,赖着不起了。

李颐听凶神恶煞地踢了他几脚,他反而更起劲,穿着鞋子就在**滚了几圈,喊着:“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

他此刻这番样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看来今日是见不到魏登年了。

李颐听暗自叹气,开始赶人:“困了就回你寝宫睡去,别在我这里撒酒疯!”

宋戌一把捂住耳朵:“谁在这里瞎念叨,老子不听老子不听!”

李颐听没有办法,两只手抓住宋戌的衣服就往床下拽,一边还不忘冲外面喊人。也不知道他把人支了多远,她喊了几声都没动静,胸部一痛,伤口又裂开了。

李颐听“嘶”了一声,有几丝红色透出外衫。

手上挣扎的动静忽然消停,她低下头,宋戌也看到了她的患处,颤颤伸出只手,临了却是折回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太子躺在**,如墨黑发在他脑后四散开来,喉头似有些哽咽,嗓音带了哭腔,眸子也像是浸润了美酒般水光潋滟地盯着她:“宋炽,你真的会死吗?”

李颐听心里慌了一下,急急把手抽回来。宋戌被她带得身子从**掉出来半截也没松手。这时,旁边人影忽现,横空一个手刀落在宋戌颈后,他脑袋往床下一栽,四仰八叉,昏了过去。

李颐听坠进一双清冷愠怒的黑眸里。

多日不见,他似乎肩膀宽了一些,个子拔高了些,不过还是一身黑衣,除了腰间一把佩刀外,再无半点修饰,却越发衬得那张脸霞姿月韵,惊为天人。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了在周府刻意的乖顺,即使此刻面无表情,与生俱来的贵气和眉宇间的凌冽却是灼人。

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人便回头喝了一声:“还想要活命吗?”

李颐听这才看见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个中年男子,穿得比寻常百姓好一些,长褂子,背着药箱,眼睛上还蒙了块黑巾。

听闻他开口,被蒙住眼的中年人不住点头。魏登年丢去一对绵耳塞:“想活命就把耳朵堵严实点。”

中年男人在地上摸索了几下,碰到绵塞,忙不迭地塞进耳朵,还用力往里压了压。

“郡主真是好兴致啊,月色如许,美酒佳酿,深夜会堂哥,臣唐突而至,可是打扰了你们?”

李颐听还没到见了小美男就昏头的地步,何况面前的人脸色极差,还摆出一副要把她捏碎的狠厉模样,即使欢喜,她也心虚地吞了把口水。

“不是,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魏登年冷笑一声:“是,目前到臣进来为止确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臣要是再晚一些来,就不一定了。”

魏登年靠近一步,李颐听就后退一步,没几步就抵到了床沿。李颐听身子晃了晃,仰着摔坐在宋戌腿上。

魏登年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提起宋戌的衣领往地上一扔,李颐听想拦,刚伸出只胳膊就被魏登年一记冷眼给逼了回去。

“哐”的好大一声,她和室内的中年男子同时瑟缩了一下。

“魏……魏登年。”

她的胳膊撑着床榻,整个人后仰,再仰就要躺到**去了。魏登年却逼得紧,两只手撑在她的手边,姿势像是将她整个人都裹进怀里,只是那张脸沉得吓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到她脸上:“郡主是不是生来就有什么毛病,专爱替人挨刀挡灾,嗯?”

李颐听脑袋都要埋到脖子了,心跳声大得厉害,不敢看他:“他、他是我堂哥啊,那样的情况,我若不挡这一刀,他就必死无疑了。”

魏登年阴着一张脸:“可我怎么听说,诸多皇子公主里,郡主从前跟七皇子关系最差?”

“再差也是堂哥啊,他救过我一命,我得还他。”

“真的?”魏登年半信半疑,语气到底还是软和了一些。

李颐听立刻乘胜追击:“真的真的,我救他那是血缘,你不一样,我救你是有所图的。”

魏登年心中一窒,顿了顿,提了半口气道:“所图何事?”

“想被你轻薄算不算……”

李颐听说完就后悔了。

太没用了,怎么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给说出来了。

她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板,突然间下巴被魏登年钳住,迫着她抬头跟他对视,他左眼边的淡痣逐渐放大,直到再看不清,跟着嘴上一凉,碰到团软软的东西,很轻地碾过,然后被什么滑滑热热的东西舔了一下。

魏登年的轻笑声在耳畔响起:“这样轻薄?”

李颐听脑子“轰”的一声蒙了。她愣愣看着魏登年,四肢百骸的血液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脸上红得要炸开,猛地跳起来,却被他一伸手又按回了**。

李颐听大叫一声,拽起旁边的被子,把脑袋拱了进去。

魏登年看着高耸的被子笑出了声:“原来是只纸老虎。”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