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过一日,辜言桥专宠他屋里头的小婢女就闹得府内尽知。
散播消息的冯氏还装模作样地来关切,并放言定会揪出谁在嚼舌根,好好责罚。
辜言桥与她打太极,将这事敷衍了过去。
瞧着她那沾沾自喜的模样,他知道,她上钩了。
辜言桥送走了冯氏,凝眸盯着一处,攥紧拳头,冯氏如何待他母亲,他便悉数还给她。
在外人眼里,他虽只是个病弱嫡子,可若他得了子,就算他死了,那辜府也落不到冯氏的孩子手里。
父亲虽对冯氏宠爱有加,可他不会以辜府为筹码去冒险。
自家国安定以来,家业都由嫡子继承,她冯氏只是个妾,她的孩子不过是庶子。
父亲对家门尊卑看得极重,祠堂供奉着辜府列祖列宗,他哪怕再疼冯氏的孩子,也不会让庶子继承。
父亲最厌主人与下人有僭越之事,可冯氏要给他屋里塞一个通房丫鬟,父亲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父亲知道,他死前若能得一子,是为辜府添福。
不然以他父亲的性子,怎会由着冯氏做此事?
阿瑞从长街杂货铺采购回来,一路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苏府的、相府的,还有自家公子的。
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大户人家的八卦。
阿瑞拎着繁多的采购物品,脚下似踩了风火轮一样冲进屋内:“公子,出事了!”
辜言桥手中的狼毫一顿,重墨晕染了纸:“出何事了?”
辜言桥眉头皱紧,日子平静于他而言,真是奢求。
好不容易冯氏歇了,得了个安生,苏府却出事了——
苏府门铺下的绸缎布料乃是长屏城最好的,不可能出现绸缎褪色、布料瑕疵的事。
苏老爷白手起家,断不会拿苏记绸庄的名声冒险。
辜言桥将狼毫笔重重一甩,纸上溅了好几滴墨渍,此事定有鬼,一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苏府几乎垄断了长屏城的生意,惹得很多人眼红。
辜言桥起身疾步出了屋,阿瑞心急跟上。
“阿瑞,现在苏府是何情况?”
阿瑞不敢有半句隐瞒,将他所听见的一股脑全吐露:“公子,现在苏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这事闹得挺大,吃了亏的人都去苏府讨个说法,苏记绸庄还被人砸了,更有甚者趁乱哄抢绸庄。”
辜言桥将阿瑞的话都听完,只觉得这事不简单,有人在背后指使。
好似借着苏府的绸缎有问题,趁机将此事闹大,要搞垮苏家,可苏家并无与人结怨,一向和气为贵。
“府衙那边有动静吗?”
被公子一问,阿瑞蒙了,他回来得匆忙,也没想到去打探一番。
辜言桥攥紧手,看来其中定有蹊跷。苏家在长屏城内有声望,开门做生意肯定也没少给府衙送过银子,就算为了日后好相见,也不会不闻不问。
“备车,去苏府。”
阿瑞一刻也不敢耽搁,应下便去备马了。
苏府此刻水深火热,苏夫人一着急人就晕过去了,想出府去请个大夫,都被府外的人潮给推挤了回来。
苏老爷急得在堂内踱步,本在苏夫人身边陪着的苏珞裳提裙奔过来:“阿爹!”
“裳裳,你阿娘如何?”
“阿爹,你放心,阿娘没有大碍。”苏珞裳拧着细眉。苏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却帮不上什么忙,她心里着急。
“裳裳,”苏老爷轻拉住她的手,安抚她,“别担心,阿爹会处理好此事,你去好好陪着你阿娘,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让她别着急上火。”
“阿娘有嬷嬷陪着,”苏珞裳掩不住地担忧,“阿爹,我陪着你。”
苏老爷轻叹一口气,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女儿长大了!
“好,那你陪阿爹一块去府门口。”
这只是苏家的一个小磨难,让她见见也好,省得她将这世界看得太过于美好,不懂得辨别险恶人心。
苏珞裳挽着阿爹,一出府便瞧见乌压压的一众人。
一瞧苏府老爷出面了,场面瞬间变得混乱,有人故意挑事,挑起话头,煽动众人,将苏家的绸缎贬低得一文不值。
她苏家的绸缎布料可是全长屏城最好的!从不干讹人骗财的事儿!
阿爹向来训诫下头的人,做生意谋取利益不是唯一,而是以诚信待人,生意才能做得更为长久。
“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苏珞裳霸气地挡在阿爹面前,挺直脊背,眼神犀利,先前叽喳的人不由得安分了许多。
见他们面面相觑,苏珞裳脾气就上来了,拿过府中小厮手中的棍棒对准他们:“你们要是再搬弄是非,我手里的棍棒可不是吃素的。”
苏珞裳眼尖地瞧见人群中有三两人行为可疑,一迎上她的目光,就心虚地别过头。
“此事发生在苏记绸庄,我们不会推脱,定会查明此事,揪出幕后之人。”苏珞裳直勾勾地盯着那几张面孔,“今日在场的所有人,我会将你们的面貌一一记下,日后要是查起来,也好留下个证据,不然不就让你们白在我苏家门前闹了吗?”
苏珞裳转身,眼神安抚阿爹,示意一小厮回府去拿笔墨纸砚。
人群中三两人瞧形势不对,立刻煽风点火,引得众人怒火冲天,不管不顾地要冲上前,小厮围成人墙堵截他们的去路,却不敌众人,人墙被撞散,眼见就要朝他们扑来。
苏珞裳强撑着,举起棍棒:“阿爹别怕,你们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会去府衙报案,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有人被唬住了,不进反退,只有那三两个神色狠戾之人往上冲,借着人多眼杂,顺势抢走苏珞裳手中的棍棒。没了傍身武器,苏珞裳犹如困兽。
抢走棍棒之人抡起棍棒,欲给苏珞裳一记教训,却被一声暴吼唬得及时收住了手。
一来就瞧见如此混乱的场面,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瞧着她被别人欺负了,贺仕轩心里气急了,奋力拨开众人,宜方紧跟在后头。
一见到他,苏珞裳整个身子便软了下来,仿佛有了依靠。
宜方死撑着挡在气势汹汹的众人面前,故意做出发狠的模样,护着十一皇子。
贺仕轩帮苏珞裳一同扶起苏老爷:“苏老爷,你们没事吧。”
苏珞裳对他难得好语气:“我们没事儿。”
贺仕轩紧了紧腮帮子,转过身,眸中露出凶狠:“此事尚未分明,你们咄咄逼人有何益处?”
众人瞧着贺仕轩不过一毛头小子,又不是苏家人,语气更横了,作势推搡要冲上前,形势紧迫,瞧得人胆战心惊。
辜言桥站在远处墙角旁,阿瑞瞧着干着急。
辜言桥眯了眯眼,他们来晚了一步,不过瞧着贺仕轩毫无畏惧地挡在苏珞裳身前,看来有人罩着苏家了。
人群中有三两个人趁乱离开,辜言桥直觉他们背后定是谋划这件事的主使者:“阿瑞,你跟着他们。”
阿瑞了然:“明白,公子。”
贺仕轩吼得嗓子都疼,可他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简直是对牛弹琴,他看他们就只是来捣乱的!
凑巧,府衙的人来了。
这些人一见府衙来了人,全部溜了个没影儿。苏珞裳见状,大喊着:“官爷,快抓住那些故意闹事的人儿!”
可领头的衙役没听见似的,任由闹事的人一哄而散。他们的毫无作为让苏珞裳心里闷着气,苏老爷见形势不对,还来不及拉住女儿,苏珞裳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
“官爷,你这是何意?”闹事的人近在眼前,他们却视若无睹?
领头的衙役面无表情:“多有得罪了,苏小姐,”话落,一抬手,中气十足,“来人,将苏府给我围住!苏府一干人等通通带回府衙!”
“官爷,你这是什么意思?”闹事的人不抓,竟然抓他们苏府的人?
“苏小姐,职责所在,这是命令。”
“你要抓我们苏府的人,有官令吗?我怎么能听你三言两语就信呢?”苏珞裳佯装冷静。
领头的衙役从怀里掏出令书:“苏小姐,令书在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苏珞裳还想再说什么,便被贺仕轩一把拉至身后护着。
贺仕轩抿着唇:“罪状呢?”
领头的衙役露出为难神色,他们也只是听令办事,上头的心思不是他们可以揣测的。
一众衙役握着刀身,就等领头一发话,采取强硬手段。
宜方攥着手,一脸紧张,生怕事闹大了,他们这些武夫万一不识好歹伤到了十一皇子,忍不住多嘴一句:“你们……你们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人是谁吗?”
领头的衙役扬了一下眉尾,不应一句,苏府遭此难,只能怪他们倒霉,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全部押走。”领头的衙役发了令。
眼见衙役就要冲上来,贺仕轩情急之下扯下腰牌,亮了出来:“我看你们谁敢!”
宜方慌了,十一皇子怎么就自亮了身份呢?大街上人多眼杂,要是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可怎么了得?
贺仕轩紧咬着腮帮子,他曾最厌皇宫,最嫌他十一皇子的身份,可如今,他感谢他生在了皇室,感谢父皇给了他这个皇子的身份。
“我是当朝的十一皇子,我看谁敢动我的人!”
手中的腰牌在阳光下很扎眼,苏珞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瞧,她突然不认识他了,原来那个占她学堂位置,用她笔墨,还和她差点在相府打起来的人竟然是当朝的十一皇子……
宜方见衙役面面相觑,摆出气势:“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见到了十一皇子还不行礼?”
领头的衙役从宫中腰牌上敛回目光,握着剑柄的手暗自用力:“拜见十一皇子。”
一呼百应,其他衙役纷纷行礼,声音嘹亮:“拜见十一皇子。”
贺仕轩垂眸,不知为何,他不敢回头瞧她的眼睛,可他不亮出身份,是阻止不了他们的。
宜方一眼就瞧出来了,遂挥袖将衙役都赶走:“你们都给我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苏府可是有十一皇子罩着!你们要是再来,小心你们的脑袋。”
待衙役走远,贺仕轩将腰牌重新别回腰带上,似是视死如归:“苏珞裳,我能解释……”
一转身,苏珞裳便蓦地扑入了他的怀里,号啕着耍起了小孩子脾性:“贺仕轩,你要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皇子身份就踹开我,我苏珞裳不会放过你!”
宜方双手捂脸,他招谁惹谁了,要瞧见这令人心梗的画面,可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瞧。
贺仕轩被她箍得脑袋发蒙,眼睁睁瞧着宜方先搀着苏老爷回了府。
他就是见不得她受半分伤害……才会亮出身份。
被她这么抱着,他脸烧得难受:“苏珞裳,差不多得了,我……我今日帮你,就是……就是来还那日苏府请我喝的那一杯热茶的恩情。”
苏珞裳仰头,誓要将他的脸盯出一个洞来:“那今日你定要再入府喝杯热茶!”
此刻的贺仕轩心里头如同喝了蜜,开心得似要飘上了天,根本不知道某人心里打的小九九。
有当朝十一皇子罩着他们苏府,她看谁还敢打苏家的主意!
02.
应南枝端着药膳刚入屋,就瞧见辜言桥将一团纸揉皱愤愤一丢,一旁候着的阿瑞身子抖了抖。
这几日,苏府绸缎偷工减料、伤身刮财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当朝的十一皇子都牵涉其中。
苏府与辜府交情匪浅,苏府出了事,辜府也难于幸免。
上回阿瑞得公子之令,跟踪那几个鬼鬼祟祟之人,顺藤摸瓜,竟发现背后之人是相府的小相爷!
阿瑞气不过,紧紧握拳:“公子,阿瑞想不通,苏府向来以和为贵,从未得罪过小相爷,小相爷这么做究竟意欲何为?”
辜言桥薄唇紧抿,眉头紧皱:“他不是冲苏府,他想毁的是辜府,是我。”
这么多年,他佯装羸弱,却在棋苑赢了小相爷,小相爷身为相府独子,从来都是众星捧月,哪受得起挫败。
与小相爷定下姻亲的穆家本是财力雄厚,日后定会成为最得力的靠山。天有不测风云,哪知穆家生意亏空,一落千丈。
相国公与他的父亲在朝廷上本就意见不合,自成两派,事事都要暗中较劲。瞧见与辜府欲定下姻亲的苏府生意蒸蒸日上,势头威猛,他定急红了眼,才会出此下策,故意陷苏府于水深火热中。
阿瑞瞅准时机问道:“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
辜言桥手指微屈,如今十一皇子也卷入其中,定会追查清楚,他们若贸然出手,非但帮不了苏家,还会坏事。
相府。
相国公得知此事,发了好大通脾气,狠狠甩了席延一巴掌,急得相国公夫人忙护在席延身前。
相国公气得双手叉腰,在屋内踱来踱去,手指着席延:“糊涂,你糊涂!”
“国公爷,有话好好说。”
“你一个妇人,别瞎掺和!”相国公甩袖,示意让她下去,“要不是你整天护崽子似的护着他,他怎么会如此鲁莽?”
“成大事者只会这些卑劣伎俩吗?”相国公摇头叹气,“你说你做的这事,要做就做干净点,别留下什么痕迹!可你倒好,巴不得让人知道此事是你这个小相爷主谋,现在倒好,十一皇子也牵连其中了。皇上是最疼他这个十一皇子了,皇上下令严查,要真查出什么,我身负功绩也保不了你!你是要毁了相府才甘心吗!”
相国公夫人一脸心疼:“国公爷,席延是咱们的孩子啊,他可是相府独子。”
“都是你惯的!”相国公怒发冲冠,“他可是我相国公膝下唯一的孩子,这偌大的相国公日后是要交予他手中的!可他如今这般,我怎么放心交给他!”
席延垂眸,语气很淡:“此事我一人承担。”
“你还说!”相国公气得抚着胸口,“你是我相国公的孩子,你说你一人承担,就不会牵连相府了吗?天真,你天真得让我心寒!”
相国公泄不了心里的怒火,连骂了好几声滚,并让席延去跪祠堂,去向列祖列宗请罪。
小相爷惹怒了相国公,被罚跪祠堂三天三夜的事不胫而走,相府内下人传得很凶,也传到了别院里不闻世事的穆双溪耳朵里。
“小姐。”单儿拦在小姐面前,她知道小姐担心小相爷,可这是在相府,相国公和相国公夫人本就对小姐有意见,就连小相爷也变了个人似的,虽说小姐和小相爷定了亲,可还未过门,就要闯相府祠堂,若被人瞧见了,还不知怎么传呢?
“小姐,现在夜深了,你这一去,会落人口舌的。”
“我……我就去瞧一眼。”她放心不下他。
“小姐,你要是去了,老爷和夫人也会遭人非议的!”单儿好言相劝,见小姐有松动迹象,立即握住小姐的手,“小姐,你要是担心小相爷,单儿这就去找人问问,找……找奉舜去,他自小陪在小相爷身边,小相爷的事他都清楚。”
穆双溪盯着院里的门瞧,她与他同住一府,却轻易被这一扇门给隔住了。
她何尝不知道,她有何身份去见他。她与他虽定了亲,顶着小相爷未过门妻子的身份住进相府,可她心里明白,这是一招无形拆人姻缘。
相国公虽礼数俱到,相国公夫人待她也好,可从未将她当作相府里的人,他们将她放在这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则是为了看住她,以免她与他相见。
她心里明白。
穆双溪蓦地瘫坐在地,可急坏了单儿:“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单儿瞧着双眸涟涟的穆双溪,眼一瞬就红了,她家小姐何时受过这等罪,像只被圈养的鸟儿一直关在这相府的大笼子里。
“单儿,我担心他。”
单儿抹了抹泪:“小姐,你别急,单儿这就去打听,单儿这就去打听。”
听着单儿开门关门的声音,穆双溪的泪水溢出眼眶,她心中有不祥之感,穆家与相府的亲事怕是……成不了了。
翌日,相国公夫人一身雍容华服来到穆双溪的院子,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厮,小厮个个怀里都抱着一摞物件。
穆双溪一夜未合眼,涂了胭脂水粉也遮不住煞白的脸色,下人通传,穆双溪在单儿的搀扶下出屋相迎。
相国公夫人表面做得着实让人挑不出错处,一脸和蔼亲切,一见穆双溪就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双溪,这段日子可委屈你了,你瞧你住进相府这么久,我们都没为你办一场宴接接风,你不会怪我这个老糊涂吧。”
“怎么会呢,相国公夫人待我极好。”
相国公夫人轻拍了拍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瞧着她:“我从前啊,就希望能得个女儿,一瞧见你,我这心哪就欢喜,我早将你当成我的亲女儿了。”
相国公夫人示意小厮上前,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玛瑙珠翠,让人应接不暇。
“这些呀,都是给你的,你可不能拂了我这面子呀。”
穆双溪淡淡扫了一眼,眼里无任何波动:“谢过相国公夫人。”
“双溪啊,我真想让你做我的女儿。”相国公夫人轻揽着穆双溪的肩,“小时候啊,席延那孩子就总是缠着我,问我何时能给他生个妹妹呢,现在好了,有你。”
穆双溪佯装冷静,相国公夫人话里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相国公夫人不愿自己做她儿子的夫人,想自己做她的女儿,小相爷的妹妹。
待相国公夫人一走,单儿心中压的气就爆发了:“小姐,相国公夫人这话什么意思哪?你是小相爷未过门的妻子,可相国公夫人今日一直拉着你的手说什么望你做她的女儿。”
穆双溪倚在门前,望着凋零一地的梅花瓣,喉咙发涩:“儿女情长已凋零,今生无缘做夫妻。”
“小姐……”
瞧着小姐这样,单儿打心眼里心疼,她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心善懂礼,与小相爷相配得很。
穆双溪抬头,瞧着四方天空,眸光涟涟。
03.
三日后,席延跪满日子,从祠堂里出来。
奉舜一瞧见眼窝子深凹、气色难看的小相爷,心里就一紧。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身子都轻减了许多,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况且连跪这么久,膝盖都磨坏了。
席延拂开要上前搀扶他的奉舜,艰难地攀着门沿走,他熬红的双眼像极了一头凶狠的野兽。
瞧见小相爷这般,奉舜心里为难了,他也不知该不该和小相爷说。
“小相爷,”奉舜紧咬着腮帮子,“我吩咐下面的人为你熬了粥,你先喝点粥……”
“不用。”
见小相爷这样倔强,奉舜攥紧手,索性全说了:“小相爷,穆小姐今夜邀你在八角大街的拱桥相见。”
席延脚步一顿,喉结上下滚动:“不见。”
“她说她会在那儿等到你来为止。”
“那便让她等吧。”席延抿紧唇,心口似被线一扯,疼至全身。
丑时,长屏城内唯有绢灯与其相伴。
单儿暗暗搓着手,偷瞄一眼耳朵被冻得通红的小姐,试探开口:“小姐,我们回去吧。”
穆双溪轻摇头:“不,我要在这儿等他。”
她有太多话想说,太多事想问。她虽从小就固守礼仪,可他若是与她心意相通,哪怕前方荆棘丛生,她也不怕。
只要他一句话,她可以豁出所有。
单儿自知劝不动小姐,便不作声了,默默陪着小姐一起等。
不知又等了多久,单儿眼皮子都要打架了,无意往桥口一瞧,便瞧见了小相爷。
单儿一激动,拽了拽小姐的衣袖:“小姐小姐,你瞧,小相爷来了。”
穆双溪眸中染上了光亮,蓦地转身,便瞧见一身暗蓝色衣衫的人。
奉舜和单儿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下。
一人站桥下,一人站桥上,明明近在眼前,却遥遥相隔。
一见到他,穆双溪眼就不自禁地红了,一段日子不见,他消瘦了不少。
他被罚跪祠堂这几日,她很是担心,可她因身份无法去见他,连让单儿打探他的消息都是偷偷摸摸的。
就连今夜,她都是花重金才买通了侧门的小厮,才得以出来。
席延强忍着膝盖处传来的痛,缓缓上台阶,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他一直克制着对她的情意,可一见到她,他就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子里。
可他不能,他身后是整个相府。
虽然当今天子仍对他的父亲相国公待之有礼,但是已心存忌惮。
相国公征战沙场数年,兵权虽已转交,可军队中声望仍很高,在朝堂之上,自成一派,颇有功高盖主之意,怕是现在天子已对他们相府有了防备之心,或是,已起了杀心。
他现在将她推开,是为了相府,也是为了她。事若能成,那便最好;若不能成,她也不会受牵连。
“席延……”
“你是个聪明的人,想必我母亲也已隐晦地说了。”席延打断她的话,开门见山。
穆双溪轻拧着眉:“你……都知道?”
相国公夫人送来不计其数的重礼,明着暗着要退了与穆家的婚事,她原以为他不知道……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穆双溪缓至他的面前,她不相信他对她无意,她至今都记得寒冬腊月,他脱下大氅下到冰冷刺骨的水里,只为去捡她不小心掉进去的绢帕。
那时,她瞧着他的背影,她就认定了他,一辈子。
席延心里挣扎了许久,猛地对上她的视线,她双眼泛红仍强扯出一抹笑意的样子,他想,他会记得一辈子。
“苏府的绸缎布料有问题,此事事关十一皇子,牵连甚广,相府也脱不了干系。为了相府也为了穆家,我们这桩婚事还是罢了,也免得穆家受了相府的拖累……”
席延话还没说完,就结结实实地挨了穆双溪一巴掌,瞧得不远处的奉舜与单儿心里一惊。
席延舔舐着腮帮子,脸上火辣辣作痛,她定是拼尽了全身气力。
“千百种理由,不过为了退婚。”穆双溪红着鼻头,盯着眼前这个她记入骨髓里的人。
她不过是商贾人家的小姐,有何福气能入堂堂相府,为了能与他相配,她什么都甘愿做,别人都说她做梦,如今,她的梦真的碎了。
曾为她一笑什么都愿做的人,现下却要退了与她的婚。
“不过就是退婚,何必绕这么多弯子。”穆双溪垂眸。
她知道,苏府出事与他有关,上回爹娘来相府瞧她,她在侧门送走爹娘,正欲回去,便瞧见他神色匆匆一路出了相府。
要不是她为在远处瞧他一眼,她竟不知他会做出这等事。
如今东窗事发,当今天子彻查此事,相府定逃脱不了嫌疑,以不牵连穆家为由,趁此机会退婚,真是解决了她这一个大麻烦。
穆双溪微扬起下巴,洁白如雪的脸在清冷月色下越发撩人,抬起手轻抽出一支以金银裹身,却以木刻雕花代替珠翠绒花的簪子。
“这桩婚要退,也是我们穆家退。”穆双溪攥着簪子的手屈起又松开,似是下定了决心,将簪子狠抛下拱桥,只听“咚”的一声,簪子沉入河底,也不知木刻雕花摔碎了没有。
这簪子是他赠予她的及笄之礼。
席延瞧着她将簪子毫无留恋一丢,他心里一震,迈出的脚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来。
他绝不能在此时心软,功亏一篑。
穆双溪定定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我们两清了,小相爷。”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瞧着单儿去追穆家小姐,奉舜这才上前,瞄了小相爷一眼,不敢多言。
打更声从巷头穿至巷尾,席延也未挪一挪身子,只直勾勾盯着那冰冷映月影的河。
奉舜还没反应过来,便瞧着小相爷身子一跃,跳入河水,河水没过他的膝盖,奉舜急得半个身子都悬在拱桥上,更深露重的,这河水刺骨冰冷,小相爷身子如此金贵,怎经得住这寒气侵身哪!
“小相爷。”
席延两耳不闻,卷起碍事的衣袖,双手直接伸入河水里寻簪子。
被河里尖锐的石子割破了手,他毫不在意,仍自顾自地摸寻,功夫不负有心人,簪子找到了——
要不是簪身是以金银打造,又正好卡在石头缝里,这簪子怕是就找不回来了,可惜,木刻雕花摔裂了,不复当初。
苏府一事查明皆是苏府的死对头心生嫉恨,才会出此下策对付苏府。
如今案子结了,也还了苏家清白,闹事之人也都被关进了牢里,一切归于了平静。
可明白人都明白,十一皇子被牵涉其中,当今天子定会查个清楚,可事情千丝万缕,与相府独子有关。
相国公乃是当朝的大功臣,劳苦功高。没有相国公,就不会有如今太平安定的溍朝,天子定会保着相府独子的声誉,以安抚相国公。
04.
近日,长屏城发生了两件事,成为令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一是相府与穆家的婚事作废,婚还是穆家提出要退;二是天子最为宠爱排行十二的敬莲公主许给了相府独子席延。
虽说是穆家提出退婚,可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穆家如今大不如从前,怎会放过攀上相府这根高枝?定是相府不要穆家了,穆家没法子,为了保全脸面,只得先提出退婚。
相府独子与十二公主定了亲,一时间,去相府贺喜的人都排成了长龙,就差把相府的门槛踏破了。
相国公位高权重,如今独子又与天子最宠爱的公主定了亲,自此小相爷定是平步青云,坐享荣华富贵。
天阴沉沉的,将长屏城笼罩在水雾中。
阿瑞收了伞,掸了掸袖上的雨水:“接连下了这么久的雨,被子都要霉了。”
转身差点撞上应南枝,吓得缩了缩后脖子,瞧着她一弱女子抱着这么一摞衣服,阿瑞瞧不下去了:“给我吧,你去伺候公子。”
应南枝盯着阿瑞揣着满怀的衣服冒雨跑出院,轻弯嘴角,阿瑞这性子,早将她当作是院里的人,可嘴上总不说,总是抢她的活做,生怕累着她。
辜言桥双手背在身后,无声无息地站在应南枝的身后,轻弯下腰:“瞧见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
应南枝不经吓,情急一转身,发髻便蹭了辜言桥一鼻子,撞得辜言桥眼一闭,眉头一皱。
“公子。”应南枝虽面露担忧,可步子忍不住往门外挪。她待了这么久,越来越摸清他的性子,虽说心善却爱计较,一点亏都不能吃。
辜言桥一睁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故意往前一迈吓她,却忍不住伸手扼住她的手腕,她再往外一步,就要淋到雨了。
她身子骨弱,受不得凉,淋到雨可如何了得,上回新年,不过在院里放了一盏孔明灯的时间,就身子烫得吓人。
应南枝面露绯色,不敢去瞧他的眼睛。
这一幕,偏就让冯氏瞧见了,阿角撑伞搀扶冯氏,缓缓入了院。
瞧着辜言桥与应南枝就堵在屋门口,冯氏眼皮一跳,心中不快,可面上不动声色:“言桥,你这是要将二娘拦在屋外淋雨吗?”
辜言桥将应南枝拉至自己的身后,却未松手,冯氏瞧在眼里,厌在心里。
看来辜言桥真是宠这个小贱婢到骨子里了。
阿角收了伞,搀着冯氏入了屋,屋内火盆烧得旺,热雾喷了她一脸。
冯氏四下环顾,瞧见了两张床榻,看样子,她是夜夜都宿在了这屋里头,真是没规矩。
天下哪有通房丫鬟不侍寝时还宿在主子屋里的道理?
如今长屏城事儿频发,冯氏娘家的事早已被遗忘,冯氏便开始耍起了威风,恢复了往日的派头,辜府上下的大小事都要管。
“言桥,二娘好一段时间没来看你了,上回二娘那侄子的事,真是让我愧于见你,事后我也将远佑好好地痛骂了一顿,让他长记性,别去惹些他根本惹不起的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冯氏不动声色地剜了一眼站在辜言桥身后的应南枝。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可记恨着应南枝,一个下贱的婢女竟然是红颜祸水,祸害了她的亲侄子不说,还让她与娘家的关系差点闹僵。
“言桥,我特意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冯氏眼神示意阿角,阿角忙拎着木屉上前。
冯氏揭开木屉盖:“这些啊,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糕点,那时候,你常常跑到我屋里,吵着闹着要吃糕点,我不依你啊,你还哭闹呢。”
辜言桥眉头微皱,一语不发。
应南枝偷瞧他一眼,冯氏从进屋伊始就一直在说儿时的情分,可这些记忆是辜言桥并不想记起的。
冯氏端着一碟糕点,讨好上前:“言桥,尝尝?”
辜言桥并未去拿,淡淡开口:“二娘,先放着吧。”
冯氏眉毛一挑,脸色有些难看,屋外的雨似冰粒子狠砸在屋脊上与砖石路上,吵得人心里不悦。
阿角有眼力见地上前端过冯氏手中的糕点碟。
一时,屋里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冯氏执起丝绢为了掩饰尴尬轻碰了碰鼻尖,决定开门见山:“言桥,二娘这回来找你呢,是有事要你帮忙。这不快上元节了嘛,上元节前一晚,我要回娘家参加宴席,正好啊,家里头给远佑说了门亲事,那天也算是亲家相见之礼吧。”
冯氏偷瞧了眼面不改色的辜言桥,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言桥,你也知道言庾他还小,不懂家里琐碎繁礼,老爷又忙于公事,我一人回娘家也落不得什么面子,就想着,你同我一起去冯家,也好热闹热闹。”
“二娘,你也知道,我身子羸弱,不便多走动,况且近日阴雨绵绵,天气寒得很。”辜言桥佯装咳嗽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火盆子,“你瞧,要是没有这火盆,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个冬日。”
冯氏干笑两声,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她来找他也没想着他能答应,要不是娘家人非要她带着辜言桥一同去,她才不自讨没趣呢。
她能不懂她那娘家人的心思吗?冯远佑遭了罪,罪魁祸首是辜言桥,若是辜言桥能赴宴,定会往死里戳他心窝子来泄气。
上回她不仅没帮上忙,反倒一把推开了娘家这麻烦,她娘家心里都记着呢,所以偏刁难她。
冯氏让阿角将木屉搁下,再待下去也无意义了:“言桥,天寒你得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言庾时常念叨你这个哥哥呢,还想着开春能与你一同去踏青呢。”
“那你好好休息,二娘就不打扰了,”冯氏走了一步,又回头,“南枝,你送送我吧。”
辜言桥眉头一皱,拉着应南枝的手不松开。
应南枝挣了好几下都没挣开,低声道:“我就去送送。”
冯氏别过头,这大白天的就让她瞧见心里添堵。
应南枝撑伞一路送到了院外,见无人了,冯氏顿下脚步,有话要说。
“你要清楚你的身份,”冯氏拿出辜府夫人的派头,对应南枝劈头盖脸一阵训斥,“别以为辜府嫡公子宠爱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只是一个丫鬟,一个通房丫鬟,日后,待嫡公子娶妻后,你便是要被轰出府发卖去。”
见应南枝无动于衷,冯氏更来气了:“你要是求我,我还会大发善心给你一条活路,给你足够的银子让你去自谋生路,”语气忽地一变,“不然,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二夫人此话何意?你要赶走我无可厚非,可是……”话戛然而止,应南枝神色一变,抬手轻抚过小腹。
冯氏与阿角瞧得清清楚楚,冯氏心里已生了疑,眉头一皱,直勾勾盯着应南枝,不敢相信。
话点到为止,戏演几分便可。
瞧着应南枝撑伞往回走的背影,冯氏瞧得一双眼都要瞪出来了。
“阿角,你瞧见了吗?她刚才那动作……是什么意思?”
阿角含糊其词,不敢说。
冯氏压抑着低嘶一声,她一个贱婢,怎会……怎能怀着辜府的骨血?
应南枝撑伞躲在院门后,握伞柄的手指不由得屈紧,这辈子,她要用她的方式守护他。他想要的,她都会努力帮他得到;他想做的,她都替他做。
她忘不了他在梦里喊他娘亲的那个样子,令人心疼。
那么小的孩子失去了娘亲,可害死他娘亲的人却在他面前一直扮演慈母的角色,他都知道却还要强颜欢笑应付。
辜言桥,这辈子,我在你身边。
应南枝揉了揉眼,抬头便瞧见候在屋门口的人。
他朝她招手,她想,他如果是索命的人,她也心甘情愿向他走去。
因为,她在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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