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故事。

这个同学比较特殊，他是一个修行之人，隐居在终南山，已经有十几年了。

他大学时就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说话温文尔雅，喜欢读古书、写毛笔字、画国画，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

后来他又经历了一场不成功的恋爱，钻进了牛角尖，开始去各地寻访高人，去古庙老寺找人谈佛论道。人越发淡泊，也越来越有仙气儿，成天穿着长袍布鞋，谈玄论道，话也越来越缥缈，跟我们简直无法交流了。

再后来，这个同学就去终南山归隐了，在半山腰租了一个小院子，种茶读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了一个隐士。

偶尔，我也会去看看他，在他那边住几天。

终南山远离尘嚣，空气清新，饱饱睡几天，就觉得精力渐渐恢复了。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伙食不行，顿顿土豆、茄子。好在茶水还不错，同学说是自己在山上采的茶，用山泉水煮开，悠悠哉哉喝上一壶，看看苍山云海，逗逗黑猫鸟雀，才觉得有点儿修行的意思。

我这个同学独自住在一个草庐处，前方是一处溪水，背靠一座山峰。这座山峰很奇怪，形似一把巨剑，直直插在群峰之中，有些孤峰自傲、睥睨天下的意思。

他一直劝我不要贪恋红尘，趁早修道，每次都被我狠狠嘲笑，说有那么多人爱我，傻瓜才去修道。他就感慨，说我天生是青衣贵人的命，“青衣约我游琼台，琪木花芳九叶开”，现在就差一个契机了。

我也问他，为啥那么痴迷修行，难道还真以为人可以成仙？

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山峰说，因为他太爷爷给他讲过一个仙人的故事。

然后他和我并肩坐下，给我讲了一个仙人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辽宁葫芦岛，也就是他老家。

那时候，他太爷爷才八九岁，有一天，天降大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整个村子都兴奋了。

从半夜开始，就不时有人过去看水，嚷嚷着池塘要满了，这次是真的满了。

然后大家开始翻箱倒柜找刀，杀猪匠找出了长长的杀猪刀，老奶奶找出了挂在墙上的镰刀，砍柴的摸出了柴刀，老母亲擦干净了菜刀。大家纷纷议论，这次总归是要来了。

当时他还很小，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兴奋，后来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等一个人。那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这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好像某一天突然就出现了。

他一身青衣，戴一个斗笠，背着一个很大的剑匣，缓缓从村外走过来。

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上半身几乎不动，两条腿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的步距几乎相同，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直视前方，一步一步走过来，让人看着都觉得累。

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但是没有一丝烟火气，总是从容淡定、安安静静，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他放下剑匣，剑匣里没有剑，全是密密麻麻的农具，有菜刀、镰刀、锄头、剔骨刀，深不见底。

这些刀，是赊给村里人用的，不收钱，等刀子用旧了，他会来回收，然后再拿出来新的刀具给大家。

他的刀具很好，寒光闪闪，刀气逼人，不能说削铁如泥，但是吹毛断发是没问题的。村里的闲汉做过试验，揪几根头发，放在刀口上，使劲一吹，头发顿时断成了两截。

更神秘的是，他每次临走前，都会说一句有预言性质的话。比如他会说，我等麦收了来，或者说等下了冰雹来，还有一次说等海水变红了来。

这麦收和冰雹都好理解，海水变红又是什么意思呢？

没想到，过了几年，海藻泛滥，发生了赤潮，海水一夜变成红色，接着赊刀客第二天如约而至。

这个赊刀匠上次临走时说的一句话是：“我等池塘涨满水就来。”所以这次大雨倾盆，池塘一夜水满，乡亲们都兴奋地去村头等他，这已经成了一种约定，或者说一种守护。

他每次过来，都是静静站在那里，取下剑匣，把刀具一个个摆在地上，然后回收了旧刀具，再一个个工工整整放回剑匣。换完就走，连口水都不喝，更别说在村子里住几天了。

这是一个天外飞仙般的人。

不过有一次，他在村子里多待了半天。那一年，村子大旱，眼看着禾苗要枯死了，连池塘的水都干涸了，赊刀匠来了。这一次，他多待了半天，并且第一次出手。

在他出手之前，大家也都觉得，这个人一定不简单，他很像古代的侠客、戏文里说的高手，低调、认真、守信。

大家都相信，他那个深不见底的剑匣里，肯定有一把真正的宝剑，寒光凛凛，剑气冲天，一旦出鞘，便有龙吟一般的剑气溢出，绕梁三日，经久不散。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他真正出手竟然是这个模样。

那一次，他来到村口，面对着等待交换刀具的村民，微微欠了欠身子，然后一步步朝着池塘走去。池塘边，有一棵三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槐树，这是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树，黑压压的，三伏天从底下经过，都觉得凉飕飕的。

当地人认为，这棵树活得太久了，成精了，成了树神，于是给树上缠上红布条。还有人认老树为干娘，还有人中邪撞鬼后，就弄点儿鸡鸭肠子缠着破鞋扔到树上，据说可以辟邪。

赊刀匠一步步走到树下，眯着眼看了看大树，立了一刻，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右臂慢慢抬起，从剑匣里缓缓抽出了一把剑。

这并不是一把寒光凛凛、剑气逼人的剑，相反，这是一把很粗糙破旧的剑，剑上坑坑洼洼的，还有几道明显的裂纹，就像一把用了几十年的老柴刀，还没有给村民换的刀具好。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突然就出手了。

据当时围观的村民讲，他出剑的感觉非常怪异，出手非常缓慢，一把剑慢慢抡起来，抡足了一个半圆，然后缓缓往下落，几乎是一寸寸往下落，让人看着都着急。

他就只抡了这么一下，然后就结束了，还剑入匣，一步步走了回来。

大家满怀期待地看着大树，想着树上会不会掉下来一只怪物，或者什么精怪，甚至这棵树会不会被拦腰斩断。但是等了好久，老树还是好好的，连片树叶都没掉下来。

大家满脸失望，怏怏地交换了刀具，这次也没有了以前的殷勤，很快就走了。

赊刀匠依旧从容淡定，将刀具一件件整整齐齐摆放在剑匣里，然后一步步走远了。

等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道路尽头，就听见轰一声响，从树上猛然掉下来一个东西，那东西鲜血淋漓，狠狠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接着又开始往下呼啦呼啦掉东西。

大家吓了一跳，等树上的东西掉干净了，有胆子大的过去看看，忍不住叫起来：“是蛇，好大的蛇！”的确是蛇，那是一条足足有海碗粗的五花大蛇，足足有十几米长，被砍成了一段段白花花的肉，堆在了大树底下。

杀猪匠壮着胆捡起一段看了看，忍不住啧啧称赞，说这刀法好，一刀斩断，端口平滑，这刀法真正神了！

又有好事的量了量，发现这大蛇从头到尾一共被斩成了四十九段，每一段都是一样长，一寸不长，一寸不短，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大家都有些恍惚，这一剑可斩不成四十九段，难道说他就在那一瞬间，连续斩出了几十剑？

再回想一下，他出剑时看着特别慢，一点点儿往下压，难道是出剑太快了，剑与剑之间形成了残影，所以才看着慢？

有人就感慨，这才是真人不露相啊，人家当时怕引起注意，故意用剑气将大蛇封在了树上，等他走了以后，才掉下来，这人怕是剑仙下凡吧！

大家也有些犯嘀咕，这人剑法如此逆天，简直像传说中的剑仙，为何还要来我们这个破村子，还赊刀呢？

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反正从那以后，这个赊刀匠就成了一个传奇，一个村子里的守护者，每到他要来的时候，村子都像迎来了盛大节日。

不管是受到了热烈欢迎，还是冷遇嘲笑，赊刀匠还是那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一步一步走过来，一步一步走回去，不会留下一句话，也不会多待一分钟。

久而久之，村里人也对他形成了一种敬畏，不再试图挽留他，而是恭恭敬敬换完刀具就走。他留下的刀具也有了更多的意义，成了一种辟邪的法器，据说谁家闹鬼撞邪了，只要把他的刀具放在枕头下，枕着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那一年，我同学的爷爷第一次看到了这个赊刀匠。

他爷爷后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个人很可怜，他的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当时大家都忙着交换刀具，没人注意在一旁默默流泪的小孩，说实话，即便是注意了，也没人会当回事，毕竟他太小了。

他爷爷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拿出来一件件刀具，又一件件放回去，然后背上剑匣，挺直身子，准备走了。

最后，他爷爷忍不住说：“你太累了。”这本来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没有人会注意，更不要说是从一个孩子口里说出来。

但是那个赊刀匠却站住了，接着他竟然开口了。他说：“我不能歇，他们还等着我。”

他爷爷摇摇头：“人总是要休息的，没有你之前，大家也好好的。”

那个人本来已经起身走了，他迈出去了坚定的一步，任谁也不可能阻止的一步。但是听到这句话，却猛然怔住了，一只脚悬空，久久没有放下。

过了好久，他才收回来那只脚，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问：“我要是休息了，谁来帮我守护这个世界？”他爷爷想也没想，就说：“我。”

赊刀匠点点头：“那、那我休息十天。”他爷爷也高兴了：“那我帮你守护这个世界十天。”

那个人也笑了：“十天可不够。”他爷爷也笑了：“好，那我给你守一百年。”

这个人在村子里住了十天，他睡了十天十夜的觉。

十天后，他给那个孩子鞠了一躬，说是感谢他的点拨。他说，自己原本是蜀山弟子，蜀山出剑仙，他自小就苦练剑道，已臻化境，但是如何也破不开最后一关。于是他远赴昆仑山，拜入金门门下，成了内门座下第三个弟子。

老师父告诉他，你的剑术已经大成，现在需要修一把红尘剑，等红尘剑铸成，你就大成了。

他就问师父，如何铸剑？他师父说，你去红尘送剑，送出一万把剑，练成一把剑，那把剑就是红尘剑了。

他后来就在红尘赊刀，收刀，想搜集天下念力，铸成一把红尘剑，斩断世间一切因果。

他说，自己其实已经摸到了大道边缘，但是一直割舍不下红尘、放不下人间，所以久久不能离去。这个孩子的话点醒了他，他终究还是要放手，这个世界也自然会有人帮他守护。

临走前，他拍拍小孩子的肩膀，说：“别忘了，以后要陪我百年哦！”

小孩子郑重点了点头，看着他背着一把剑，腿脚轻快地上路了。

这个故事讲完了。我问同学：你真信这个故事？

他说，不信。

我问，那你还要在这里修行？

他就笑。他说，终南山有好多人，相信自己能成仙，所以就带一囊粮、一瓢水、一摞书，把自己封在山洞里，希望可以成仙，但是都化为了一具枯骨。

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仙，但是他希望这世上有仙，要不然这世间岂不更加无趣？

当晚，我们在山顶，以茶代酒，喝得烂醉如泥，就宿在他的草庐。

草庐里有一只黑猫，黑猫看着我，眼神不善，躲躲闪闪，厌恶地叫一声，便扭过身子。

晚上我一觉醒来，月光下，发现这只黑猫阴森森地看着我，然后在我大腿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彻心扉，血流不止。

我同学就笑。他说，那只黑猫和你前世有怨，不要怪它。

他说，前世你是东山猴王，它是北岭猫妖，你路过北岭时，烧了它的府邸，所以它今生要还你这一报！

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该断则断。

几年前，我还收到他寄过来的一枚终南山红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后来，我去终南山找过他，那个空****的院子已经没有人了，当然也没有了那只黑猫。

在那只黑猫经常卧着的那块青石板上，留下了一行淡淡的墨字。

“缘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