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帝十二年, 癸卯暮春,四月初六,天小雨。
牛毛的雨丝将整个西都城笼罩在春日烟雨中, 整座城都是雾蒙蒙一片。
但即便如此,从城门楼到雍和宫城阙楼前的凤阳长街上, 仍是人潮汹涌。
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大家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
突然,长长的号角声自城楼响起,齐整的马蹄声踏过,猎猎旌旗在空中翻滚。
“回来了!回来了!”
浩浩****的队伍自城外而来, 绵延数十里。
铁甲被细雨浸染,在朦胧中亮起森寒的光。
庄良玉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马, 目不斜视地策马走过凤阳街, 神情肃穆,眸光锐利。
仿佛一杆长枪般笔直而坚毅。
她策马走在队伍中央, 前头是赵衍恪和赵衍怀两位皇子,中间是她从顺德帝园子里借来的驯鹿。
萧钦竹与她并肩而行。
庄良玉今日特意上了妆容,暗红的唇和飞扬的眉眼中锋芒毕露。相反, 久经沙场的萧钦竹却格外内敛。
萧钦竹与庄良玉同步, 不似她那般目不斜视,偶尔会偏头看她一眼,眼中全是关切。
庄良玉察觉到萧钦竹的目光, 眉头微蹙,勉强扯出一点笑容, 然后又笔直地骑在马背上, 随着队伍前进。
……
阙楼上, 赵氏皇族尽数出现。
帝后相携,迎功臣归来。
时至今日,被派往各地赈灾的部队尽数归来。
大雍朝的版图上,一共划分了十二道,其中有七道遭灾,有亲王镇守的地方,便由亲王与各地节度使共同赈灾,无亲王镇守的地方,便有朝廷派兵支援。
在受灾的七个地方里,陵南道的灾情是最为严重的。
陵南道位于大雍版图的中部,与西都城所在之地虽相距千里,但中间仅有陵北一道。
此陵,便是雍王朝的皇陵。
“迎——功臣进殿!”
过了阙楼之后便要下马步行,庄良玉下马的动作迟缓,不知是不是天降小雨的缘故,连面上都有些苍白。
率先下马的萧钦竹站在旁边,想要将人抱下来,却见庄良玉摇头。
只好抬起手,想借点力气给她。
庄良玉握住萧钦竹的手,咬牙从马背上下来,脚下踉跄,若非及时稳住身形,便要直接扑到萧钦竹怀里了。
庄良玉借着萧钦竹的手臂支撑自己,慢慢直起身子,额上浸出一层冷汗。
“如何?”萧钦竹问道。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微微缓了两口气,便又如往常般跟着群臣进殿。
庄良玉在进城前遭人暗杀,这次准备下手的人做了十成准备,哪怕萧钦竹拼了命护着,也拦不住神出鬼没且层出不穷的杀手。
最后,庄良玉身后中了一道,偌大的伤口,血肉翻出。
左仪灵在医治的时候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可即便这样,勉强维持神智的庄良玉还是要安慰她。
以及安抚处在暴怒边缘的萧钦竹。
她还要撑住,因为这件事还没完。
……
太仪殿的金瓯顶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抢眼,灰蒙蒙一片里,独独这片金色璀璨。
群臣鱼贯而入。
庄良玉本该欣赏一下太仪殿的恢弘,可她现在实在无心,连站立都困难。
眼前阵阵发黑,声音嗡嗡隆隆。
进殿之后,按照品级,庄良玉与萧钦竹站不到一处,身为赈灾指挥使的庄良玉要跟紧紧跟在皇子亲王后头。
龙椅高居,顺德帝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落在耳朵里都听得不真切。
礼部官员在念封赏,但庄良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有在提及她的名字时才勉强清醒几分。
跪地行礼,又咬牙站起。
庄良玉感觉到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温热的血液划过冰冷的躯体,像是一条蛇般让人难以忍受。
刚想退回队伍,便听顺德帝言:“嘉禾县主时任陵南道赈灾指挥使,作为朝廷钦差,功绩卓著,陵南道百姓盛赞之,甚至特意写万民信以感谢嘉禾县主之功。”
“壬寅之冬,霜雪突降,陵南道灾情乃是举国十二道中严峻之首,然死亡人数却最少,灾后陵南道生产恢复最快,根据户部呈上来的单子。陵南道今年年初的盐铁产量和其他税收已经恢复六七成。”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世人皆知因着庄良玉的力挽狂澜,灾情最重的陵南道今年受灾并不严重。但没想到不仅不严重,竟然还能这样快地做到从中恢复。
庄良玉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体温却越来越烫,烧得喉咙都仿佛冒烟。
身后目光如芒在背,刺得庄良玉不得不挺直脊梁。
“庄爱卿。”顺德帝的称呼让殿内人一惊,大雍开国至今,即便出过女官,但从未有哪个女官能得“爱卿”之称。
“你对朕的封赏可满意?”
封赏?
庄良玉迷迷糊糊地想着刚刚礼部官员在念及封赏时都提了什么,总算回想起几个模糊的词。
再次跪下行礼,“臣无异议。”
“但朕有异议。”顺德帝的声音里透着玩味。
大殿内立时传来吸气声,有人担忧有人欢喜,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庄良玉身上,无数人都在等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出头鸟”触霉头。
庄良玉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她还来不及起身,便俯首说道:“一切听凭圣上吩咐。”
庄良玉正跪地行礼,便听身后穿了一阵**,等她抬起头,便看到顺德帝竟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
第80节
顺德帝命魏听将人扶起来,等庄良玉站好才说道:“朕觉得还不够。”
“川岭遭灾,燕南军及监军钦差得金千两,赏绫罗绸缎无数。庄爱卿想要什么?”
庄良玉说话的速度很慢,她努力让自己的思维清晰,“庄良玉有这些足矣,但各地百姓仍一无所有。”
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兴许是装,但放在庄良玉身上,却理所应当。
顺德帝朗声大笑,“既然如此,朕便重重赏你!”
“南海珊瑚树,东海福禄珠,万寿玉如意……叶尚书,给庄爱卿加封赏,与亲王同格!”
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庄良玉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
无人不知顺德帝年间出了位女豪杰,博闻强识,学识渊博,胆魄惊人,连男子都难与其较量。
这位女豪杰是第一个以臣女之身被加封县主的女子,是第一个著书立作万人追捧的女子,也是第一个在朝为官,与天灾而斗的女子。
庄良玉被坊间传闻一层又一层的神话,几乎要成为一个传奇。
在顺德帝的重重有赏下,庄良玉俨然成为了一个靶子。
封赏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久到庄良玉浑身冰冷,四肢几乎都要没有知觉。
终于,封赏结束,人群散开。
清冷的风吹过,庄良玉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她努力睁眼,看到萧钦竹向她走来,想要走过去扶着他的手臂借些力量,却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庄良玉看到萧钦竹眼里的关切,她抬手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黑暗来袭,什么都来不及。
***
庄良玉是在一阵奇怪的香味中醒来的。
这味道不难闻,却显得怪异,有种让人禁不住汗毛战栗的感觉。
嗓子里仍是火烧火燎的感觉,痛得连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庄良玉想喝水,费力地睁开眼,却发现头顶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装饰。
更为奢华,也——更为压抑。
“你醒了?”柔软而清脆的声音传来,庄良玉转头看到一双漂亮的手掀开帘子。
是武宁公主。
庄良玉一头雾水。
武宁公主,怎会在此处?
她现在在哪里?萧钦竹又去了哪里?
武宁公主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笑着递来一杯温水,说道:“先喝口水吧,等下我会跟你说明情况的。”
庄良玉此时仍趴在**,只能凑过去,就着武宁公主的手勉强喝一点。
但身子压得发麻,胸口也阵阵憋闷。
庄良玉总算清醒了些,嗓子里被灼烧的痛苦有所缓解,哑声问道:“武宁公主,此是何处?”
“雍和宫中绣鸾阁。”
“宫里?”庄良玉一急,就要起身,结果扯动伤口,又跌在**。
“我怎么会在宫里?”
武宁公主坐在床边,将床帘卷起,开始招呼下人服侍,又命人去传太医。
等一切都吩咐好了,才说道:“你受了伤,直接晕倒在太仪殿前,父皇怜你伤重,便许你在宫中养伤。等康复之后便可以回去。”
“萧钦竹……在哪里?”
武宁公主很有耐心地解释:“萧将军入夜后不便在宫中久留,所以已经回去了。嘉禾姐姐不用担心,明日辰时后,萧将军便可进宫。这几日白天,都是萧将军在照顾嘉禾姐姐。”
庄良玉心中这才稍微放松一些,她闷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这是第四日。”武宁公主说道,“前几日不仅受伤严重,而且高烧不退,宫里的太医都急得不行。”
说到这里武宁公主的声音有些哽咽,“嘉禾姐姐好生厉害,竟然能一声不吭地扛下这样重的伤。”
比起武宁公主的欣喜,庄良玉却实实在在叹息一声。
她起初瞒伤不报就是为了让贼人以为自己的计谋没有得逞,但现在——
她还不如一开始就如实禀报自己遭了暗杀,这样还能省点事,不用在太仪殿站那一个多时辰。
武宁公主继续说道:“父皇得知嘉禾姐姐是遭了暗杀,当即大怒,要求彻查此事,现在西都城里,怕是要人心惶惶了。”
庄良玉侧头,透过绣鸾阁的窗子看到外面的夜空。
雨已经停了,但乌云还没有散开。
空气中仍厚重而湿沉。
还有更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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