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虽出身书香世家, 自幼被教导大家女子要举止有度,力求喜怒不形于色。
可乍一听到此话,沈绣实在是吃惊, 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
“什么?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吧。”
云千重一双大手捧着婴儿拳头大小的番茄,本是分神在观察台上的千羽卫捉拿敌方细作, 闻言眸子一紧向姜晓扫视过来。
姜晓向人炫耀劳动成果的心情得以满足, 这才笑着摆手道:“刚才气氛紧张,免不得说一句玩笑话,这番茄是从菜贩那里买的, 竟不料能如此好吃。”
姜晓和云千重从泰康村天不亮时悄悄出来,并做出家中有人的假象。
二人都是乔装打扮变了声线,就连姜晓的绝尘马儿,还有小吃摊变形的马车厢, 都是用云千重带来的布套乔装过。
虽说沈家值得信任,可云麾将军还是与沈家约法三章,不得暴露姜晓的行踪深究姜晓身份。
所以就连沈家也是不知姜晓底细的,只知这是云麾将军帐下幕僚的一位友人。
只要姜晓不直言自己是谁, 云千重是谁,即便日后旁人怀疑到头上也是不作数的。
这一全套功夫下来,姜晓得不得感叹陆珩做戏的敬业精神, 既能把戏演得畅快, 也不给今后添麻烦。
跟随沈绣前来的沈府婢女, 看到自家三娘如此失态,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
沈绣银牙一咬还是问了出来, “三娘并非有意打探姑娘行程, 只是不知是哪条街道何种样貌的商贩?”
看到沈绣为了一个番茄如此执着, 姜晓也有些困惑, 种出的番茄虽是好吃,但也没有如此夸张吧?
菜园子的第一批番茄成熟后,云千重正好赶到了田庄,所以这批番茄还未曾出售给外人,也没有其他人的反应可以参考。
可瞧沈绣这名门淑女的架势,这小小的番茄简直是仙境蟠桃般的存在。
或许,不止是因为好吃?
虽然姜晓种植级别低,但田庄产出的作物,有不等概率附有增益效果。
当初寒雪宫的萧云谦就是食用了姜晓给他的椒盐土豆,又因土豆的力道增益BUFF提供了微弱的契机,使萧云谦的外功得以突破。
“三娘,为何如此执着?这番茄虽是好吃,但也比不得山珍海味呀。”只有明白了其中缘由,姜晓也好制定番茄今后的售卖战略。
“失礼了,容我给姑娘讲段陈年旧事。”沈绣下定决心,对着姜晓再次行礼。
那个白雪皑皑的寒冬,曾无数次出现在沈绣的梦境中。
屋内空气闷热,沈绣的额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却并不在意,只紧盯着床榻上的母亲。
她的母亲犯了旧疾,虽裹着厚厚的棉被,房中地龙也烧到了人能承受的最高温,身子却还是在微微发抖。
母亲平日里晶莹明澈的双眸,此刻却紧紧闭着,莹润似玉的面颊带了病态的苍白之色,嘴唇也是毫无血色。
内室的棉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外间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沈绣扭头看去,是祖母身边的崔嬷嬷掀了帘子进来。
嬷嬷的面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却没有直接开口,只对她招招手,示意到外间说话。
刚到外间,嬷嬷便小声开口:“三娘,叶国公府,来退亲了!”
沈绣看着崔嬷嬷,脑袋有点发蒙。
当初叶季文的祖母上门提亲时,家里觉得沈绣还小,不愿这么早为她定下终生大事。
但叶季文的祖母两次上门,甚至还托请了皇后娘娘从中说和,其中周折都可做篇长文章。
这亲事结得不易,叶家如今却要退亲?
鬓发微白的崔嬷嬷眼中满是心疼,紧紧握住沈绣微凉的手。
“是叶家四房的夫人和她家九郎来的,要替叶郎君退亲……大老爷说这门亲是结不成了,只让你去正厅多份历练,亲眼看看这世间的虎豹豺狼。”
她不记得嬷嬷说了多久,只记得自己接过婢子手中的披风,慢慢地出了房门,反应过来后一路飞奔,在拐弯处还因踩到积雪险些滑倒。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迎面扑来,模糊了沈绣的视线。
崔嬷嬷的话在沈绣的耳边回**。
“那四夫人白眼翻得简直要飞上天,只说国公府事务繁忙,国公爷夫妇无暇分身,好生托了她这位嫡支夫人前来。”
“叶家无故退婚本就理亏,那四夫人又算个什么东西,态度嚣张,空口白牙搬弄是非,把咱家老夫人气得不轻。”
“还说沈家女儿既被退亲,本也没了嫁权贵的指望……只是叶九郎看中她的好相貌,叶家勉为其难应了,免得沈家竹篮打水……”
再次回忆这段陈年旧事,沈绣觉得持续多年的病症又要犯了,好在今日此事就要彻底结束了。
“往事已矣,是我与叶季文缘浅,姑娘切勿挂怀……只是自那场冬雪过后,我便染了缠人的热症,断断续续时有反复。”
沈绣接过婢女递上来的茶盏,饮了一口羞涩地笑道:“热病虽不是重症却让人口渴、津液减少,所以我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了。”
听到这里姜晓彻底明白了,有古医书记载适当食用番茄,有生津止渴作用。
而菜园子产出的番茄,很明显将这个功效放大了。
“三娘受苦了,其实这番茄不是从菜贩手里买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但姜晓也没打算圣母到给自己挖坑。
“来此地的路上,我帮助了一位不相识的老夫人,为表感谢她送了我几个……不过她有同我絮叨,好像是从一个叫泰康村的村子里买的。”
这季节有成熟番茄的,自然只能寻到姜晓的田庄了。
这些名门淑女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子,若是顺利的话,一传十十传百,或许田庄还能打开一条新销路。
“多谢姑娘告知这么多,三娘感激莫名。”沈绣说着又要对姜晓再次行礼。
姜晓赶紧虚扶一把,表示无需如此客气。
“三娘,你的妆容有些花了。”沈绣的婢女看到几人要事言毕,赶紧提醒自家三娘,又是吃又是喝还些许哭了一鼻子,得赶紧去僻静处敷些粉上个口脂。
“三娘先失陪了。”
姜晓看云千重捧着番茄却不食用,她没有先问及陆珩,只是状似随意地问道:“二虎,你说将军怎么厉害,知道那就是敌方细作?”
昨日从沈府出来,云千重神色不自然地,解释了陆珩与将军的关系。
陆珩本是将军帐下一名隐姓埋名的幕僚,将军在战场上不明生死后,陆珩受到政敌打压陷害,几番曲折成了安阳郡主的面首。
此番将军平安归来后,陆珩的冤情得以昭雪,现已替将军去边关办事。
“……我一个大老粗,怎的知道。”云千重忍不住擦了下额头的细汗,险些瞅了眼台上戴着面具的教主,尊主没教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呀。
不过大约是尊主,为了演好这场戏来踩点时,正好碰到了这个目中无人、不好好遮掩的细作。
太难了,好想回教。
“算了,这也不是我这等小民需要了解的事。”姜晓说着又摸出一个红彤彤的番茄,放到唇边,“二虎也快吃一个解解渴吧。”
“可公子费了一番周折,真的就是为了让我来演场戏?”姜晓还是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云千重会回答!
云千重精神一振连忙答道:“兄长说你曾让他照顾好自己,如今姑娘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姑娘是个好强的,可连轴转身体终会扛不住。”
还有一个理由,云千重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原话转述会惹姜姑娘不高兴吧?
“姑娘长期居于一隅,还有要到大地方长长见识,才好博采众长早日发家致富……有句话让我务必转告姑娘,他很期待姑娘的成长。”
此话虽有些直白讨打,可还是如一股暖流涌上姜晓的心头。
在这孤单的异世,好久没有收获旁人的这般关心了。
多谢了,大魔头。
不过陆珩既是戏精附体,必然有他的苦衷,想他自信满满地觉得演得天衣无缝,可数个马甲早已掉落的干干净干净。
如此角度一想,姜晓险些控制不住笑出声来,谁能有她这般配合演出,表演地兢兢业业。
陆珩不是劝她博采众长吗?
姜晓决定待会出了这间茶楼,到坊市上东家买蔬菜西家买鲜肉,好好吃顿火锅算是发给自己的小红花了。
沈绣在婢女陪同下,坐回了姜晓身边。
而此时台上的风波也已平息。
众人看着许久不曾出现的云麾将军走下台子,不急不缓地走到沈家女近旁,“沈府……句……句属实。”
这是在肯定沈绣一行人的话?沈叶两府退亲一事是彻底定音了。
而且不近女色的云麾将军,和年少时唯一有过交集的女子,说话了!道歉了!
众人更是提起了精神,支着耳朵静心听着,这八卦可是日后上好的谈资啊。
也顾不上紧随在云麾将军身后的中郎将,将捆成粽子的细作扔在将军近旁。
“多谢将军高义,三娘谢过将军。”沈绣松了口气,那场噩梦终于结束了,真想快些回府告知父亲。
“终……归因……叶某所起,抱歉。”
先前云麾将军离姜晓有些距离,姜晓听起来只觉得声音有些沙哑。
可近距离听时虽仍是正气凛然,但怪怪的感觉更是挥之不去。
难不成,是个小结巴?
“将军的嗓子,好像坏的更厉害了。”
“是啊,将军在战场上被敌军铁爪勾破了喉咙,可以往只是声音沙哑,如今怎么听着还有些许……结巴?”
众茶客也是自以为小声的议论着。
突然几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紧随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俊朗男子,从茶楼正门进来。
男子长着一副儒雅和气的面孔,目光虽有几分锐利,却是唇角天生含笑,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他满面笑容,向众茶客拱手赔礼道:“在下是这茶楼的掌柜,因敝店招待不周,今日诸位在云麓楼的一切费用,我请。稍后伙计会将各位名姓登记造册,此后大家在本店的三次花销,全免。”
姜晓将视线投向茶楼掌柜,这掌柜三十岁左右,生的一副儒雅和气的面容,目光虽有几分锐利,却是唇角天生含笑,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此举不仅安抚了众人当下的情绪,而客人们因今后还有免费茶水可吃,即便心有不满或是惧怕,大多还是会凑够三次。
茶楼的雅致环境是一等一的,几位说书先生更是业界翘楚,三次光顾足够让他们再成为常客了。
一番话言辞恳切且毕恭毕敬,姜晓仗着面纱,眼神不错地盯着掌柜,简直要为他抚掌喝彩了。
值得学习!
身侧的假将军真陆珩忽然轻咳一声,姜晓侧目看去。
陆珩虽已面具遮掩,眼神却是掩盖不了的,他凉凉地睨了姜晓一眼,随后稍向侧旁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嗯?!
难不成,这护食老母鸡的做派?
掌柜行到佩戴面具的将军身旁,小心解释茶楼毫不知情,必定全力配合朝廷搜查。
陆珩一字一顿地开口,“同……千羽卫……说。”
话虽简单,但人精掌柜立时明白,将军已卸任不好再继续过问。
任众人遗憾将军离朝,或是感慨时光似水……姜晓的大脑飞速运转。
姜晓因站在陆珩身后,又离得极近,不同于平日入耳的清冷声音,虽是威势凛然却磕磕巴巴。
听着气息和停顿节奏,这大魔头根本不是故意装结巴,他现在就是如假包换的小结巴啊。
好在陆珩看起来状态很好,身子应该已经康复了。
略作停顿后,陆珩又补充道:“某已卸……任。”
姜晓稍向一旁挪动,想学习下茶楼掌柜面对结巴长官的反应,古语有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岂料陆珩也随之轻跨一步,还不动声色地换了只脚,踏住地上的说书人,又是一声急促的惨叫。
姜晓的额角跳了又跳,陆珩遮挡视线的行为,太过肆无忌惮了!
看到教主同姜晓奇奇怪怪地较劲,云千重又想给教中的林湘湘飞鸽传书,第二次求知了。
因教中长老为教主寻回冰灵草,教主身上的炼魂毒现已解了七八分。
经论剑大会一役,尊主顺利寻回云麾将军身份,不再被人猜测早已战亡于疆场,而教中陷害教主的恶徒也已受到重创。
现下虽然还需韬光养晦谋定后动,可比起教主初见姜姑娘时的步履维艰,已是好了太多。
姜姑娘如今一简单的田庄农女,尊主在姜姑娘面前迟迟不肯表露琉焰教身份,许怕吓到姜姑娘,云千重对此还可以理解。
可教主又搞出一个云麾将军幕僚的身份,云麾将军很招女子喜欢呀,这也要遮掩一番?
若说教主是为寻一位才智地位相匹配的女子,所以才有意让姜姑娘自我成长,可教主明显摇摆不定地想要保护她。
云千重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此前飞鸽传书柳湘湘,却被她书信中疯狂嘲笑。
“云护卫真是聪明的让我发笑,你若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女人,乐意初见时话都说不稳吗?”
云千重勉强参悟了一些,或许真的如此?
古籍中记载冰灵草可解奇毒,但人在完全康复前却会出现怪症,比如四肢无力无法行走、承受剜心噬骨之痛……说话结巴等。
因教主内功深厚,出现的是最无伤大雅的怪症,可按柳湘湘的意思,教主宁愿承受剧痛,也不愿意是如今这般模样。
云千重暗叹口气,一脸无奈地看着小尾巴一般,跟在教主身后的姜姑娘。
这世上还是武功最简单,只要用心钻研秘籍就能懂,尤其是男女间相处真是太难了,终其一生也只能明悟一二。
因茶楼要闭馆接受盘查,众茶客肩负着满满的收获顺次离开。
姜晓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同陆珩还有云千重站在一处。
陆珩许是想起了构建的身份关系,向姜晓和云千重点头致意,“告……辞。”
这还是自分别后,陆珩对姜晓说的第一句话。
姜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甚?很……难听?”陆珩的耳尖微微有些泛红。
可这样的陆珩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笨拙的有些可爱,怎么说呢甚至是柔弱可欺。
带着看似冰冷的银质面具,沙哑着嗓子却像是在撒娇卖萌,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姜晓突然间福至心灵,这陆珩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怕她嘲笑小结巴?
姜晓简直动用了此生最大的演技,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将军误会了,我对将军的敬佩之情天地可鉴,对将军的声音……也喜欢。”
陆珩从未听过姜晓这般调戏之言,看到姜晓手里攥着的水润果子,他的口舌更是干燥地发慌。
又突然想到姜晓是在对别人如此夸赞,他有些喘不均气息,“你……你……轻佻!”
陆珩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甚是艰难,最后只能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这云麾将军,脾气好像有点差呢。”姜晓语气无辜地对云千重说道。
一直吃瓜不曾缺席的云千重:“……”
小妖女就是小妖女,轻飘飘的两句话就能惹恼教主,失敬失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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