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正月初八,这个日子不错,我打算这天死掉算了。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小菊。小菊说,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别的日子不行吗?我摇摇头,不行。我感觉就是这个日子好,感觉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小菊屈起她的小指头数了数,说,那还有十一天呢。我说,十一天就十一天,六十七年都过来了,还怕十一天么。小菊眯起她的小眼睛,冲我笑了笑,就转背整理货架去了。

小菊是我从劳务市场雇来的,那天我一看她那傻里瓜几的眯眯眼,乡里乡气的打扮,还有嘴里像含了块萝卜的乡下口音,立即就相中了她。我就要一个不晓得我底细的人,这样的人在莲城是几乎没有了。可是,没做几天我就晓得了,小菊的傻里头有许多小聪明,换句话说,她该傻的时候傻,该聪明的时候聪明。譬如,她晓得用电话跟经销商讨价还价,让人送货上门;还譬如,她时常跑到相邻的店子里,记下同类商品的价格,再回来悄悄告诉我,以便开展价格竞争。还有,她晓得从收银台后面的镜子里观察顾客的动静,一发现别人有偷窃的企图,立即严厉地咳嗽一声。总之,我对她很满意,我这个营业面积仅二十五平米的所谓小超市,没有她还真的不行。

决定做出之后,我就轻松了。好多事都不必想了,真好。我让小菊去做饭,自己守着店子,哼着歌,哪里的天空不下雨。我很喜欢唱歌的,过去是KTV的常客,而且我唱的时候怀里是要抱一个人的,否则不来情绪。我还可以将一首歌的每一句都唱走调,这是真本事。不信你试试看,一不小心就唱对了。你做不到的。

唱着唱着对面家电修理店的老王来了,拿了几盒方便面。我说,老王,我这儿的价钱还公道吧。老王说,还好。这家伙是个吝啬鬼,不肯说出公道这两个字。我说,你要觉得公道就多买点,以后就怕买不着了。老王东张西望,为什么?你要关张了?我说,因为我快要死了。老王这才盯着我,问,你得绝症了?我说,凭什么咒人啊?你才得绝症呢!老王说,不得绝症你死什么死啊?我说,要说得绝症,也对,不过是我的心得了绝症,我不想活了,也活得差不多了。老王笑了笑,说,你什么都享受过了,是活得差不多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我明确地告诉他,正月初八。老王点点头,嗯,是个好日子。他又摸摸脸上的皱纹,四下瞟瞟,说要是你死了,这店子怎么办呢?这家伙,对我的店子有想法呢。我说,我死了,店子就留给小菊了。老王瘪瘪嘴巴,那这个小菊就有福了!

小菊正好从里屋出来,说,我哪有什么福啊?老王瞟着她说,赵老板说他死了就把店子留给你呢!小菊脸红了红说,我又不是他什么人,哪有资格要他的店子呵?老王涎着脸笑道,怎不么是他什么人?我一直以为你是他什么人呢!小菊绷了脸,瞎说,你以为我是他什么人呵?老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你以为大家不晓得你是赵老板什么人啊?小菊气哼哼地跺了一下脚,她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

小菊真的恼了,她一把抓住老王的手,拖到里屋门口,叫他往里面瞧。里屋有两张床,靠墙的是我的,还有一张吊在半空——其实就是在屋里做了一个小阁楼,小菊就睡在上面。老王很马虎地瞟了一眼,说,这能说明你不是他什么人吗?小菊说,怎不能说明?晚上睡觉我都把楼梯抽上去了的!老王说,抽上去了也可以再放下来嘛,赵老板,你说是不是?老王冲着我,一脸笑得稀烂。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再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在意过。小菊气不过,头一扭就进里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小菊还吹着嘴。我说,小菊,还生气呵,我是讲起耍的,老王也是讲起耍的。小菊说,我晓得是讲起耍的,可这不是好耍的事。这乡妹子,我要死了她都不当回事,讲她几句好耍的话,她倒认起真来了。我真会把店子留给你么?不会的,留给你就是害了你了。到时讨债的人只怕会扯烂你的衣服。

晚上九点半,打烊关门之后,我在里屋看电视,小菊在后面厕所里洗澡。你想象不到,我赵某人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连个热水器都没有,洗澡要在炉子上烧水,再提到那个只容一个人蹲的厕所,一瓢一瓢往身上浇。我把电视声音调到很小,这样我就能听到水浇到小菊身上的声音。通过那声音,我可以看到小菊的动作。她弯曲着短而粗的胳膊,挺着厚实的胸脯,水沿着她的身体窸窸窣窣往下流。水声没有了,小菊在擦她结结实实像一根大藕似的身体,不一会,她就穿着新买的便宜棉睡衣出来了。她浑身冒着热气,像一只刚出笼的馒头,新鲜而暄软,让人想咬一口。小菊说,老板你不洗吗?我给你提水去。我摇摇头。小菊嘟哝着,你比我们乡下人还不讲卫生。我一笑,说,是不是嫌弃我了?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敢嫌弃你么?我**一下鼻子说,你呀,来了个把月了,还洗不掉一身的土腥气!小菊不高兴了,沿着小楼梯爬到小阁楼上去了,说,我晓得老板嫌我了。我说,傻瓜,我喜欢土腥气呢,它比古龙香水还好闻呢!小菊说,你不要拿我开心呵。我懒得跟这乡妹子解释,她不懂,她不晓得她身上的味道保护了她。

小菊要睡觉了,费力地将楼梯抽了上去。其实,这楼梯是聋子的耳朵配相的,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我只要站到凳子上,一伸手,就可将它拉下来。我尖起耳朵,听见小菊缩进了被窝,不一会还打起了鼾。

我生气了,我大声说,小菊你真是没心没肺啊,老板要死了你还睡得这么香,话都不肯跟我多讲几句!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一翻身,把一张脸挪到阁楼门口,冲我一笑,我妈也这样说我呢,说我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我问,你真的不怕我死吗?我死了你还要另找工作啊!小菊不回答,却反问道,老板,听说你过去很有钱?我很不自在,也很不高兴,我板起脸说,过去有钱又怎样?小菊说,幸亏你现在没钱了,要不我会怕你的!我有点奇怪,有钱就让你害怕?为什么?小菊想了想说,不知道,反正有钱人的样子都让人害怕。我们村里就有一个,修的三屋楼房,喂着大狼狗,我是连门都不去串的。我告诫道,小菊,我跟你说啊,以后不许你打听我过去的事,也不许你听别人说我,否则的话,哼。小菊问,否则的话如何呵?我说,当心我炒你的鱿鱼!小菊咯咯咯地笑了,你不是正月初八要死么?还炒什么鱿鱼呵,不炒我也得走了!我腾地站了起来,气愤地指着她,我都要死的人了,你居然还笑!你幸灾乐祸是不是?小菊仍然笑,说,我当然笑呵,我晓得老板是讲起耍的,当不得真的。我说,我这样子,像讲起耍的么?小菊说,像。

我在屋里团团转,想找一个说服她的理由。我找到了一把刀子,我把左手食指按在桌沿上,我说,我若是讲起耍的,我就把它切掉!小菊说,你不敢切的,你怕疼。我说,谁怕疼了?小菊真没心没肺,说那你切啊!我鼓起眼睛说,我不是讲起耍的,我用不着切啊!小菊哼了一声,鬼话!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的不相信。我没有办法,只好熄灯上了床。我心有不甘,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大声道,是不是讲起耍的,小菊你等着瞧吧,这一回,我赵业一定取信于民!

有些主意是过不得夜的,太阳一出来就变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出门朝天上看了看。太阳包在一团抹布似的云彩里,若隐若现,但我心里的主意非常明确。我还是打算去死,正月初八。我把这个日子记牢了。

既然决心已定,就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至少要打几个电话吧。我交待了小菊几句,就到街上去了。店子里有电话,但我不想让小菊听见。我先去摊子上买了一张IC卡,卖卡的姨妈说,赵老板,你买什么卡呵,你没手机吗?我笑笑说,姨妈,我要死了。她并不是我姨妈,姨妈是莲城人对中年妇女的统称。姨妈不明白,我的死与买电话卡有什么关系,眼睛像两粒卫生球一样瞪着我。我没兴趣解释,转身走掉了。我手机已经欠费了,打长途用手机也划不来,再说怕有的人不接我的电话——过去是别人怕我不接电话,现在却调了个,凭这一点,我也该死掉算了。

我向着十字街头走,去找电话亭。天气虽然不错,腊月间的风却仍然很冷。寒意水一样在身体里流淌,四肢冰冷发僵。我习惯穿得少。我从不喜欢臃肿的羽绒服,那是一种抹杀人身份的服饰,所有的人穿上它都成了一个样子。我只穿一件开领毛衣,系一条红色领带,外套纯白色西服。这是我的招牌打扮,莲城人远远地看见,不需要看清眉目,就晓得是哪个来了。我对穿着向来讲究,我有我的档次。西服虽然有点脏了,还不至于影响我的气质吧。所谓虎死不倒威,何况我还没死呢。

风把我的鼻涕吹出来了,我掏出手帕把它揩掉,然后将手帕叠整齐,优雅地塞进口袋里。不知有人看见否,我觉得自己的举止挺绅士的。我喜欢这种老套的派头,我不否认,现在我确实很怀旧。我到了街口,在一株一抱粗的法国梧桐旁,找到了电话,站到了那块黄色的有机玻璃雨罩下。行人很多,有很多的眼睛看我。我拿出了电话卡,但没有往电话里插,我犹豫了一秒钟,迅速地将它收了起来。我走开几步,与电话亭保持一定距离。这地方太打眼了,我不想让莲城人民有更多的联想。

我装出与电话无关的神情,四下环顾。往右前方不远,就是电信大楼。十四年前,我就是从那幢大楼里出来,成了莲城第一个拥有大哥大的人。购机款加上吉祥号码拍卖费,花了两万多元。900008,这就是当年我的大哥大号码,当时我就是站在这个街口,举着那块黑色的大砖头,给我所有的亲戚朋友打电话。记者拍下了我,我手持大哥大气宇轩昂的光辉形象出现在《莲城晚报》上。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为了莲城的新闻人物。没有人会想到,十四年后,每个月交百把块手机费都会成为我一件烦心的事。

我不能在这傻站了,好多的眼珠子粘到了我的西服上,我如果将它们摘下来,可能会装满一口袋。莲城人对我还是这样好奇。我挺了挺身子,矜持地闲逛着。走到一丛夹竹桃前,趁人不注意,我一拐,进了街心花园。在一个角落的一棵樟树下,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僻静的电话亭。我插卡,掏出小小的电话记录本,不经意地,就翻到了一个号码。这号码是去年我拐弯抹角地通过各种关系查到的,还一直没有用过。它是我的原配家里的号码,我多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十九年,还是二十年?不太确切。但事到如今,我想跟她说几句了。

我开始拨号,电话键冰得我的手指发疼。我一一地戳了那六个数字。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呼叫音。我的喉咙发紧,很久没人接,我听到电话铃在那幢乡下的木屋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显得十分的遥远。但突然,呼叫音中断了,咔嗒一声,话筒被人抓起,有人问,哪个?我听清了,是她,我的前妻,不,我的前前妻,我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原配。她的声音有点沙哑,跟我一样,她也老了。嗓子被岁月打磨过了。过去她的声音不是这样。我有点紧张,出气不赢,答话不及时,她在那边又问了,你是哪个嘛!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还不答话她就要挂筒了,于是我说,是我。

她半天没吱声,后来才说,是你噢。我说,是我。她顿了顿说,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嘛。又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我可能正月初八要死了。她说,是嘛?我说,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我听说,你已经死过几回了。从她的语气里,我看到她撇了撇嘴,她不相信我。我说,这一次是真的,请你转告儿子一声好吗?她说,好,可我不一定找得到他,他到东莞打工去了,今年可能不回来过年。我说,请你费心了,就这样吧。我主动地挂了话筒。

我心里莫名的郁闷,站着发了一会懵。连原配都不相信我,第二个妻子就更不用说了。我只能暂时放弃给单媛媛打电话的企图,我不想给自己找难受。我相信,有关我的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到她那里去的。

不能一蹶不振,该打的电话还得打。我继续翻阅毛了边的记录本,一个名字跳进了我的眼睛:孟欣。《莲城晚报》的记者,一个身材高挑胸脯鼓鼓的女人,曾经多次报道过我,也是令我动心却又没有被我搞定的少数几个女人之一。我毫不犹豫地拨了她的手机。

孟欣说,你好,哪位?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跟我原配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一听就让我有生理反应。我说,孟记者,还记得我赵业么?孟欣哈哈一笑,谁都可以不记得,却不可以不记得你呵,赵老板,别来无恙乎?我说,就是有恙呢,要不我怎会找你?我是来给你提供一条新闻的。孟欣说,好啊,那太谢谢了,是不是你又要生产新闻了?我嘿嘿笑了,说,还是你孟记者心有灵犀呵。孟欣催促道,那你快说,你又想怎样让莲城人民眼睛一亮?我说,这一回恐怕亮不起来,我打算,正月初八去死。

说完我就尖起耳朵听孟欣的反应,凭着她记者的敏感,应当有强烈的反应的。但是她似乎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她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新闻,对莲城人来说,鼎鼎大名的赵老板去死不算新闻,活才是新闻呢!我不懂她的话,你什么意思呵?一个曾经有两千万家产的老板,如今穷得只有去死了,这还不算新闻?孟欣说,当然也是新闻,也会有警示作用,但是如果你艰苦奋斗东山再起,不是更好的新闻,不是更有意义么?

这些拿笔杆子的人就习惯这样口吐莲花,好像东山再起就是在纸上划几笔的事情。显然,她也不太相信我,我不想多说,咽口痰道,反正我是只有去死了,当不当新闻随你的便吧。孟欣说,呵呀赵老板你没生气吧?相信我的敬业精神好吗,只要有新闻我一定赶往现场,正月初八之前,如果有空我一定来采访你。我说,那你要记住日子呵,正月初八,大年三十过后的第八天,过了这天我就不奉陪了。孟欣说,好的好的,一言为定!

我吁了一口气,挂了话筒。我持话筒的手已经冻麻木了。我心里有一点点欣慰,肯定会有很多人晓得我即将死去,我又将成为莲城人民的一个热门话题。我漫步街头,我吸引了众多目光。窜来窜去的的士一遇到我就小心翼翼地躲开,风吹乱我的头发的同时,抱歉地替我抻抻衣襟。我找回了几年前的好感觉。

我回到店子里,拿了一个傻瓜相机出来。作为一个曾经的广告业者,我天生爱好摄影,但更天生的爱好摄影的派头。我曾经有过一架尼康相机,连同镜头一起花了两万多块,还是从香港买来的。那时我在深圳发展,但每年莲城召开政协会议,我都会背着相机赶回来。你看过《闪闪的红星》那部电影吗?我喜欢里头胡汉三那句有名的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这个政协委员是从不住会议安排的宾馆的,我都是自己订房另住在一边,我要搞事的,方便。我一住下,头一件事就是给莲城的朋友打电话,用胡汉三的口气宣布:我赵业又回来了!我气壮如牛。可是我是尖屁股,开会坐不住,也不喜欢发言,讲那些转过来转过去的车轱辘话,于是我就端起我的相机,这里那里地拍,抢记者的风头。我甚至窜到主席台上去,站一个弓箭步,将镜头对准各位领导,煞有介事地调焦距按快门,每拍一个镜头就伸出五根手指做一个OK的手势。嗬嗬,那个时候我就会背一身的眼睛,领导们呢,也会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真好玩。当然,事后我会将洗印好的相片一一奉上,我的肩膀会被书记市长还有主席们亲切的拍打一番。

但是今天,我不是为我的肩膀舒服,我想用傻瓜机留下某种纪念,并把这纪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横越新世纪大道,钻过毛家小巷,来到跑马街。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因为这条街上有许多骑楼和老商铺,所以作为历史被保留下来了。历史是可以卖钱的,现在来这儿旅游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是我开始发迹的地方。隔老远,我就看到了那面马头墙上的五个字:创业美术社。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它有些模糊了,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写下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晨,单媛媛扶着楼梯,我提着油漆爬了上去。但我立即就下来了。街上人还很少,没人围观我就没情绪。我又等了好一会,等街上行人多起来了,才开始显露我的才华。我写得一手好美术字,端端正正,笔笔到位。其实那天,我主要不是炫耀我的手艺,而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单媛媛,那是她和我头一次做一件共同的事情。这样的亮相当然是意味深长的。我挥舞排笔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一只眼睛瞟我,别一只眼睛在看她,用古人的话说,就是餐她的秀色。我乐意让大家分享我的快乐,别人的羡慕是我的营养品。也有个别不快乐的人,因为以后他不可能再打单媛媛的主意了,我的捷足一先登,他就没有机会了。有人在下面大声称赞,赵老板写得真好!我晓得,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单媛媛长得真好,赵老板真有本事,只有赵老板才勾得到这样漂亮的妹子。我听得出来。我甚至听得见他在咽口水。我要的就是这个,你要晓得,这不光是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对我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的。谁不愿意和美女交往呢?不是我吹牛,上个世纪我就有了美女经济的超前思想。

我举起相机,照下了墙上的五个字,墙头摇晃着的枯草,还有一角灰蓝色的天空。接着,我又照下了墙右侧的门面。它现在是一家销纯净水的小店。店主是秃了脑壳的吴老板,他跑出门问,赵老板,你拍我的门面做什么?我说,你不晓得它过去是我的门面吗?赵老板说,那过去你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如今它是我的,你不能照,不能把我的财气拍走了。我摆出政协委员的派头说,你不能抹杀历史嘛!我就是在这起家的嘛!拍一下就露了财气了?没这讲法嘛!晓得有名的孟记者怎么说的吗?我是在这儿掘到第一桶金的,我帮你拍个照,我的财气都会跑到你这里来,我保证你会掘到两桶金还不止!吴老板摸了摸脑壳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神色缓和下来,说,那就借赵老板吉言啦,看来,赵老板挺念旧的嘛。

我点头道,是呵是呵,眼睛瞟着不远处的地面。我依稀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层油渍。其实在我在墙上写这几个字前,我的美术社已做了两年了,并没有什么起色。有天突然发现,门前那个炸油粑粑的小摊换了主人,一个瘦精精的老头变成了水嫩嫩的妹子,妹子的脸粉红如莲花,看上去掐得水出。她就是单媛媛,她让我的眼睛发直,她比我小二十一岁,但阻止不了我想她。我每天都买她的油粑粑吃,吃得拉稀了都在所不惜。有天我大胆地拿起了她的手,说,这嫩藕一样的手不应炸油粑粑,应当帮我刻字。单媛媛爽快地说好啊!于是,她的小摊就消失了,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摊油迹。那时我想的是如何得到她的身体,没想到她的脑瓜有那么好使,她的双手有那么的能干,她的聪明是小菊完全不能比的。开始她只是当当我的下手,没多久,就成了我的公关部长,她的美貌是最好的名片,她给我拉来了源源不断的业务。不久我就发财了,她也成了老板娘,我们双双离开莲城去往深圳,发更大的财,直到最后她一脚将我从**踹了下来,再一脚把我从深圳踹回莲城。

创业美术社的名字还是单媛媛给取的,我原本想用我的名字,她说不好,赵业听上去像造孽。造孽在莲城人嘴里有两个意思,一是害人,可恶,一是被人害,可怜。我们创业成功了,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造了孽了。

想起往事,我有点发呆。吴老板眼睛毒,说赵老板在忆苦思甜是吧?我说是啊,人活到这一步,什么都经过了,也没意思了,就像一片嚼久了的口香糖,没有味道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招了招手。吴老板凑到我耳边,眼睛放光,好,我给你保密。我说,我打算正月初八死掉算了。吴老板有些失望,这不是你第一次说死了。我说,这一次骗你不是人。吴老板说,那你还拍这些纪念照做什么?我说,我好带到那边去,有个念想啊!吴老板脸色突然变了,抓住我的手,那你不能拍我的门面,把你的胶卷取出来!我推他,他扭住我不松。我将相机藏到身后,他竭力来抢。他的光脑壳上冒着汗臭。他块头大,凭力气我是打不过他的,好歹我也是进过局子的人,有经验,我膝盖往他裆里一顶,他哎呀一声就蹲了下来。我咕哝道,我都要死的人了,还跟我斗。他捂着他的小弟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再吱声,可能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死气,怕了我了。我拍拍我的西服,咳嗽一声,转身离开。

走到自己店子前,小菊正在门口举手打望。造型不错,我也给她照了一张。小菊吹起她的小嘴巴说,老板,你怎么一出去就老也不回来呀,留下我一个人。我笑道,怎么的,难道你还想我了么?小菊说,我才懒得想你呢,我是怕钱少了我说不清,你不怕我拿你的钱么?我说,我要怕你长三只手,就不会雇你来了。再说你要拿钱,还不方便?有个上茅什的时间就够了,哪用等我上街?小菊咧嘴笑了起来,我才不拿你的钱呢,你的钱咬人的。小菊来了兴趣,拿过我手中的相机,要给我也来一张。于是我叉着腰站在台阶上,让小菊退出一定距离,把我的全身和店子的招牌都照了下来。也许,这是我最后的相片了,我感到我的表情很严肃,我的身子很僵硬。

照完相,我把小菊叫到里屋,告诉她我的用意:当我死后,把所有的相片烧在我的坟墓跟前,这样我就会在那边记得这一辈子的事。我自己当然做不成这件事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我会给她留一笔钱作为酬金,别看我手头拮据,但这笔钱我是会筹到的。我说,不过,你不要让任何人晓得,别人晓得了就不灵了,你会接受是吗?小菊笑嘻嘻的,问,到了那边你真的还会记得这边的事?还记得我小菊?我说,你烧了相片我就记得的,相片上的影子会变成烟,跟着我的魂魄飘到那边去的。小菊就点了头,没心没肺地说,要得,到时我帮你烧纸,也帮你烧相片,不让别个晓得。可是,可是你要走了,谁来帮你办后事呢?我说,这个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养儿是干什么的?就是送终的嘛,我有三个儿子呢!到时你打几个电话就行了。小菊吁口气,好吧,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我到照相馆把相片洗了出来,小菊的相片多印了几张,给她作纪念,我只留一张就够了。我端详相片上的自己,脸色发暗,颧骨高耸,两眼无神,头发也有点乱,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我的西服太鲜亮了,对比之下,我就像裹在衣服里头的一具尸体。死亡的气息从相片上一阵阵地散发出来。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将小菊和我新照的相片放了进去。纸盒里收集了几百张相片,每一张都和我的过去相关联,绝大多数是女人的照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裸照。我有个嗜好,给和我上床的女人拍裸照,以供来日回味。当然,是征得她们同意了的,软磨硬缠地说几句好话,给一叠人民币,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事。过去我有自己的暗房,冲洗相片是非常方便的事。

可以说,我的一生差不多都在这个纸盒子里了。之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我的原配不在里面。我和单媛媛结婚的时候,她将家里所有她的相片都搜走了,而那些我和她的合影,都被她铰作了两半,她拿走了她的那一半。我手头没有她的相片,她手头也没有我的相片,我们都只依稀的存在于对方的记忆里。

天黑了,没什么顾客上门,冷清得很。街面上隐约传来刀郎唱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小菊受了传染,跟着低声哼着。我坐在里屋,发着呆。电暖炉没开,两腿冷得发麻,黑暗包围了我,躺在棺材里就是这个样子罢?外面电话铃响了,小菊喂了两声,就说对不起,老板不在。她是在执行我的旨意。我跟她交待过了的,只要是男声,只要不是送货的,一律说老板不在。因为我的那两个债主就是两个男人——其实也是两个过去欠我债的人。现在身份调了个了,以前是他们躲我,如今是我躲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就这样。

我让小菊关了门,把她叫到身边,指着纸盒告诉她,这就是要她焚烧的相片。都在这,都要烧掉,干干净净的,半张都不能留。小菊开了灯,瞪着纸盒,因为好奇,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又告诫她,在我死之前,不许偷看这些相片,我死之后,也不许看,只许烧。小菊问,为什么?我说,里头有些相片你看不得,对你不好。小菊不理解,说,你照都照得,我有什么看不得的呀?这蠢妹子,她的理由还很结实。我说,你还小,还不懂,看了会中毒的。小菊晃了晃脑壳,我都吃十九岁的饭了,我还小吗?我小你就不要雇我呵,我晓得,雇未成人打工是犯法的。嗬嗬,从这张乡里嘴巴里还拱出一句未成年人来了,新鲜。我有些烦她,说,反正在我眼睛里你还没长抻皮,我是过来人,不让你看是为你好!乡下人十九岁只当得城里人十五六岁,还没开窍!小菊鼻子一哼,你不要看不起乡里人,城里人的事,我都懂!别说我十九岁了,去年我表妹才十六,就生了一个小伢呢!有什么不懂的?

我没话说了,看来我确实小看她了。但我还是不能让她看,我造的孽够多的了,不想临死还踹人一脚。我端起纸盒,准备先放进柜子锁起来。可小菊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了几张相片在手里。我去夺,她一下把手反到背后。我生气了,反了你,竟敢跟老板对着来!小菊来了孩子气,说,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给你烧!我不仅不给你烧,我还要告诉别个!反正那时你也说不了话了,管不了我了!这一下她点中了我的死穴,我绷起脸,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好,就让你看看你手中那几张。

小菊便从手中抽出一张来。那是一个半个中国都认识的过气女歌星,穿着无袖长裙,刘海卷卷的,挺漂亮,当年莲城电视台搞十周年台庆晚会,我把她从深圳带了过来。相片上,她搂着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脸上,笑得一塌糊涂。只有我晓得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照相之前,她抱着我央求道,赵哥,再加点嘛,再加点嘛,你看我唱得好辛苦呵。我便一口答应给她多加了两万元出场费。可惜她受一个大案子的牵连,现在影都没了,过得只怕比我好不了多少。小菊惊奇极了,老板,没想到你也是个追星族呵!我瘪了瘪嘴,嘁,是我追星吗?是星追我呢,你晓得当年有好多歌星追着我叫赵哥吗?再说,我自己就是个星呢,只要我一回莲城,哪次不是书记市长请我吃饭?屁股后头大官小官跟一长络呢!小菊扬扬相片,老板,她们当歌星的,脸上搽的什么香?香死个人吧?我说,屁,一点不香,倒是一股子骚味!我说的是实话,不光歌星,我接触到的好多女人,都喜欢往身上洒那种国际香型的香水,有档次,不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一股狐臊味。闻上去远没有小菊身上的土腥气舒服。

小菊将歌星放进纸盒,从手中又抽出一张。她只瞟了一眼,就哇的一声松了手,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相片从她手中跌落到地上。这是一张裸照,一个年轻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双手枕在脑后,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小菊啐了一口,真不要脸,照这样的相片!我幸灾乐祸地道,我叫你不要看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菊犟嘴,我就要看,又不是丑我,怕什么!说着她将相片拾了起来,又瞟了几眼,不过手举得很远,她的脸也红红的。我说,小菊你可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她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小菊说,看就是学么?我晓得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好人不会照这样的相片。可是她是谁呢?

我愣了愣,一时我还真答不出来,这类相片太多了。我拿过相片,翻过来一看,背面写着她的名字,吴妮娜,还有一个数字,60万。我叹息一声说,她是我过去的一个手下,只跟着我做了几个月,就带着我的60万块钱跑掉了。小菊睁大了眼睛,那你没找她?我说,人家不愿做了,还找她干嘛?再说我也对她没兴趣了,那钱也是我情愿让她骗的,晓得她要骗我,我既没戳穿她,也没制止她,我过去就有这么大方。听说她如今在浦东开了公司,发达起来了。小菊咂着嘴,啧啧,她们捞钱可真容易啊!我逗她,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一样可以捞呵。小菊摇头,我可不愿脱衣服,我妈说过,女伢儿的身体让别人看过了,就不值钱了。那天村里的毛坨硬要我脱,把我的罩子扯断了,我都没让他看,我把他抓出一脸的血。第二天别人问他怎么了,他不敢明说,就说碰到鬼了,把我肚子都笑疼了!嘻嘻,我当别人面问他,是个女鬼吧?他把眼睛鼓起牛卵子大,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我被小菊说乐了,这妹子真是少根筋。我说,那是,这样的人是不要给他看,他又没钱,给他看了就真不值钱了,这种人占了便宜还会四处说的。小菊说,这跟钱没关系。我说,怎没关系呢?我指着纸盒子说,这里面的人每一个都跟钱有关。小菊,我要是给你钱,你脱不脱呢?我本不想这么说,也不应该这么说,不知怎么嘴巴一张话就溜出来了。我真是本性难改。我小心地觑着小菊,她也许会受惊吓,也许会冲我发脾气。但是她都没有,她只是感到奇怪地瞟瞟我,说,老板,你又不是雇我来脱衣服的,再说,现在你也没几个钱了。我说,假如我现在有钱呢?小菊白我一眼,有钱你会开这样的小店?有钱你会雇我?有钱你还会正月初八就要去死?你早找漂亮妹子去了!我被她的抢白噎住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菊从我手中拿过相片放进纸盒,亮出另一张相片,这个女伢又是谁?这一张倒不是裸照,不过也差不多是了,只穿着胸罩与三角**。相片背面没名字,我认不出来。我只能确定,这是一个跟我上过床的女子。我当然不能这样回答小菊。我只好摇头,说忘记了。小菊责备似的盯着我,你让人家脱了衣服,就把人家给忘记了?我说,我又没强迫过人家,都是人家自愿的,再说我从不亏待她们。我指着纸盒说,这么多人,我记得过来么?

好了,不听你扯白了,管她是哪个,反正都是些不怕丑的人。小菊说着将手中的相片全部放进纸盒。又说,下回再听你讲故事吧。小菊爬上了小阁楼。我把纸盒放进柜子里。我有些意犹未尽,想和小菊说说话,可是小阁楼上已经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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