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韩昭仪下葬。
听闻这场葬礼声势浩大,萧琮对外宣称韩昭仪在洗浴之时突发心悸病,棺椁殓衣都按着一品夫人的等级制成,随葬物品极尽奢华,听说这是太后极力要求的,萧琮顺着她的意思,她才肯劝说卫国公一家。
我在慕华馆禁足,无人敢来探望。棠璃音讯全无,尽管我自身难保,每日仍是心急如焚的挂虑着她。锦心自然是比我还急的,只不过顾忌着我,终日忍耐着戚色。
自从浣娘自尽那一夜我腹内骤然疼痛之后,这些日子总是或明显或隐约的觉得腹内有些不妥。萧琮忙于国事与安抚卫国公,也顾不上我。嫣寻请李献良来看了两三次,他只说受了惊吓,需要慢慢调养,终究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
他是萧琮指派特意为皇后诊脉疗治的御医,我也不能事事都去找他。况且连他都说无大碍,御医监里更无人敢说出一个确切的症结来。
二十五日那天傍晚,云意悄然而至。
彼时嫣寻正伺候着我喝安胎药,忽听李顺来报云台馆的宫人送东西来,一抬眼宫人已到了殿中,李顺微微躬身退了出去。我正纳闷,来人将头上轻纱一撩,我才看见原来这宫人竟然是乔装打扮的云意。
十数日不见,她又瘦了一圈,妩媚依旧,眼睛却像两颗桃般红肿,脸色也白得像玉一样通透苍凉。
我们二人彼此凝视,俱各含着眼泪,无语凝噎。还是嫣寻上前一福,悄悄出去顺手掩上了殿门,我才悟过来。
撂了手里的药碗,我巍巍站起身来,云意早快步上来扶住我,哽咽道:“我这些日子糊涂,竟然让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我也忍不住哭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我能吃什么苦,只是浣娘她……”
云意手上的力道加重,吸着气逼住眼泪,银牙咯咯作响道:“我知道,浣娘不会白死,咱们早晚跟她们算这笔账!”
我落泪道:“是我没用,当时没能拉得住她。”
云意松开我的胳膊,凄凉道:“你真傻,她一心求死,你能拦得住吗?是咱们不防,中了别人的奸计,那些人原是想将你连窝端,只是没料到皇上对你居然如此爱护宽袒……”
她幽幽苦笑道:“你可知道,这次你真是捡了一条命,太后盛怒,若不是皇上不顾一切护着你,别说是你,只怕连靖国府也完了。”
我听她如此说,喉头一紧,心中百感交集,红了眼圈道:“我并没有……我也相信浣娘没有……只是当时千夫所指,皇上顾了我,便不能顾她……终究都是我不好,没能早些识破刘娉!”
云意眸中也带了恨意:“我早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只是没料到贱人如此猖狂狠毒!想必是为了韩昭仪在众人面前掌掴她一事记着仇,如今在晗风殿上演这出一箭三雕之计,郭鸢也未必撇得清!”
她激愤难平,言语间声音不免大了些,我忙一手轻轻捂在她朱唇上,“嘘”了一声。云意脸色阴沉道:“怕什么,早晚也是要算计到我们身上来的,我倒是等着看她又有什么主意。”
腹内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孩子翻身踢闹,又像是有只软拳头在肚子里旋转着按压,我不禁缩了腰,想要抑制这种感觉。
云意扶住我,换了焦虑神色:“这是怎么了?我正想问你,四个月都过了,怎么看着脸色反倒越发不好了?”
我抓起茶碗喝了几口茶,喘气道:“也没什么,不疼不痒,就是觉得肚腹里面怪怪的,想是无碍吧。”
云意又是心疼又是责怪:“这是说的什么话,做娘的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孩子究竟是好是坏,总要让御医诊实在了才是,你怎么倒像是无所谓似的?”她抚上我的肚子:“孩子是娘亲的心肝宝贝,妹妹你总是大而化之,未免也太不在乎它了……”
她言语无心,我心中却是一凛,是这样的吗?我对于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在他人眼里原来是这样冷淡随意吗?陪伴在萧琮身边半年,不争宠不妒忌,他对我的这种行为归结为“性子恬淡识大体”,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如果身边的人不是萧琮,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按着我自己的安排到来,我会不会还是这样淡然处之?会不会还是这样可有可无?
慕华馆的鲛纱斗帐和绡金卷羽一如往常,清丽脱俗,濯然生辉。云意的呢喃间,我看见纱橱外淡淡映出的花树影子,树冠轻曳,花气袭人。
“妹妹?妹妹!”云意轻声唤我,我回过神,云意温声道:“我是趁着外面羽林军换防进来看你的,这会子只怕他们又布下防了,我还得装做宫人溜回去。你好生将息着,皇上宠你,韩昭仪的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你只管养着身子,别跟自己过不去就是。”
我颔首道:“姐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云意淡淡笑道:“放心,从今往后,咱们都要养好身子,不然暗箭未至,咱们自己先败了,岂不让人笑话!”
我拉了她的手道:“我如今出不去,姐姐好歹帮我打听一下棠璃的下落,若是有什么叫人速来告诉我,我已然保不住浣娘,不能再保不住她!”
云意点头道:“这个自然,你放心!”
她从后殿走后,寝殿中死气沉沉的安静,嫣寻在殿外问道:“娘娘可要洗漱?”我知道她是提醒我该让云意离开了,便打起精神道:“进来吧。”
嫣寻“吱呀”推开殿门,和随侍的宫人进来服侍我洗漱躺下不提。
一夜辗转不得好睡,拂晓时刚眯了一会儿,便有人传顾飞廉求见。
我困顿不堪,披着寝衣半靠在沉香木大**,嫣寻放下珠帘,顾飞廉便隔着珠帘在外间跪拜。
几日不见,顾飞廉满脸胡渣,遥遥得见深深一揖。
我见他此状,心中便不畅快:“顾将军,嫔妾仍为罪妇,将军一早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顾飞廉似乎听不见我语气中的不耐与嘲讽,只麻木道:“婕妤,棠儿都认了,她说害死韩昭仪是她一人所为,刑部已经判了大辟之刑……”
我从未听过这个词,登时疑惑道:“大辟?”
嫣寻声音里夹带了凄惶:“娘娘,大辟既是死罪!”
我自一惊,身上素纱织就的寝衣顿时被汩汩渗出的汗水濡/湿,连早起来不及整理的几缕额发也粘腻的贴在了肌肤上,我挣着起身道:“棠璃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是谁判的案?难不成生生的屈打成招吗?”
顾飞廉垂着头,低低一笑道:“娘娘这话说得奇怪,棠璃若不一力承担,娘娘怎么办?”
嫣寻立即出声呵斥道:“大人休得无礼!”
顾飞廉仰起头来,眼睛里精光直逼向我:“不是吗?棠儿一介宫人,她与韩昭仪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如今韩昭仪身死,周御女身死,连棠儿都要死!唯独婕妤娘娘你安然无恙,末将不知该贺喜娘娘福泽绵长呢,还是该恭贺娘娘终偿所愿呢?”
我颓然坐倒,不禁心凉,他以为是我借浣娘棠璃之手铲除韩昭仪?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像他那样以为?究竟还有多少人看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责骂我恶毒无状?
嫣寻见我脸色不好,忙高声唤来锦心拿安胎药,又对顾飞廉冷笑道:“婕妤娘娘怀有身孕,况且又一夜未曾好眠,棠璃是娘娘陪嫁的宫人,娘娘心中焦虑又有谁知道?顾大人虽然唯亲者痛,但今日说些话未免太不合时宜,不如暂且请回,待娘娘身子舒畅了再说吧。”
顾飞廉忿然,不免高声道:“婕妤,你莫要以为能瞒得过天下人!须知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日真相大白!”
我寞然端坐,任由他被骇白了脸的李顺请下去。
孤独寂寥,像是缠身的蟒蛇一圈圈肆扰上来,我枯坐着,直到锦心压抑的低泣传来,我才如梦初醒。她捧着的药汤已经凉透,褐色的**里**漾着一环扣一环的涟漪,锦心的泪水不时滴答进去,溅起些许微澜。
我木然的从锦心手里端过那碗安胎药,嫣寻劝阻道:“娘娘,药凉了。”她又从我手里婉转拿走药盏,我怔怔道:“什么时辰了?”
嫣寻持重,看了自鸣钟回道:“刚刚辰时,娘娘要用膳吗?”
我摇头,吩咐盥洗更衣。
嫣寻问道:“娘娘是要出去?”
我心里有事,不禁点头。嫣寻急忙道:“娘娘,禁足期间,娘娘不得擅自外出,否则宫规森严……”
我淡淡笑道:“我一定要见皇上!”
嫣寻见我执意,反倒急了,跪下拉住我的裙角红了眼圈道:“娘娘,奴婢知道娘娘担心棠璃的事,可是韩昭仪与娘娘向来不谐,致死的药物又从慕华馆搜出来,娘娘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棠璃独自揽下这滔天大罪,就是一心要保全娘娘!况且刑部既然审明,断没有改判的道理!皇上下旨令娘娘禁足,已是法外开恩冒天下之大不韪,娘娘若然一意孤行,只怕与自己无益,也辜负了皇上和棠璃的一片心啊!”
我只觉脸上一阵冰凉,泪眼模糊中见嫣寻锦心都默默抹泪,自己也止不住叹息,是啊,棠璃和萧琮都是为了我,而我这个好手好脚思维健全的人,究竟又能做些什么?如今困在慕华馆,和笼中之鸟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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