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发妻

尽管都是租界,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确实截然不同的两种天地。

这里与公共租界一门心思赚钞票的快节奏不同,它浪漫美好的表皮下,藏着更多的花天酒地、灯红酒绿,无数上海滩叫得上字号的“爷叔”在这里落脚,和公董局打成一片,营造了所有上流社会眼中可以纸醉金迷享乐一生的沪上天堂。

尽管身在上海,徐泽真却从未来过这仅仅隔着一条无形界限的花花世界。退一步讲,如果她没有和董孝麟牵扯到一起,或许现在的她连公共租界都不会踏入,更别提忽然成了可以领着人去查案的刑侦队队长了。

车窗外,影院、舞厅、赌狗场、夜总会,还有数不清的摩登小姐一一滑过,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似乎这里的人才是真正地生活在上海一般。

她终于还是有些看倦了,收回了目光,轻声问前座两个一脸兴奋的临时队员:“梦巴黎,快到了吗?”

麻杆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回话:“快了快了,其实不远的!给咱们提供线索的那个舞小姐,就在四马路住着。公共租界的房子比不得这法租界便利,房租倒是相对便宜,所以很多舞小姐啊什么的就喜欢在公租界找房子住。哎?工部局不就属于福州路连着四马路吗?您以前就没觉得那跟前乱得很?暗技馆子多得门挨着门,小姐们天一黑就站在各个茶室门口,那是见着男的就往里拽啊!就那种能把正经爷们吓死的地方,都半点没法跟这法租界比!您看咱这一路从圣欣医院过来,走了半个钟一直到这霞飞路,旗袍岔子开到腰的姑娘一个挨一个吧?您当然是正经斯文人,就这地方一晚上都不知道要勾搭多少工部局的人来耍玩呢!公董局那些个家伙没下限,只要能挣钱的买卖就都敢干!之前有个案子到这边一家技馆抓个人,您知道那技馆在哪开着?”

徐泽真从小鲜少跟人这么聊男人之间才会聊的话题,虽然脸上臊得慌,但莫名觉得有趣,索性顺着麻杆的意问道:“在哪儿?”

“就在他们那洋人庙教堂门口,后门就挨着巡捕房!”麻杆夸张地瞪圆了眼睛,“要说咱们中国人还是讲究,哪条街上要是有个巡捕房要么有个庙,乱七八糟生意哪儿敢挨着啊?就他们那么人啊,瞎折腾!您再猜猜,这家‘梦巴黎’在哪儿开着?”

徐泽真从善如流:“哪儿?”

“墓地门口呢!”麻杆说着拿手一指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不,这就到了!”

徐泽真赶紧往窗外看去,果然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挺大的门楼,门牌上就写了些龙飞凤舞的法文,大意就是这是外国人墓地。

而在墓地旁边,就是一家门脸花里胡哨的夜总会——梦巴黎。

因为是清早的关系,梦巴黎估计还在做梦,招牌外花花绿绿的灯都关着,正门也关了个严实,一点都没有要营业的意思。

见徐泽真有点纳闷得看着那门脸,小黑赶紧给她解释道:“这种买卖白天不营业,天黑就热闹了,估计这会儿只有打扫的人在。”

他们当然不可能等到天黑再问话,想着反正只是打问一下高云山这个人什么情况,是否有可能是死者,倒是也不需要有太多人在场,三人停好了车就迅速下车走到了夜总会门口。

麻杆叩响了门,装饰得金光闪闪十分浮夸的彩色玻璃门里很快就传来了一声不耐烦地大喝:“谁呀?没到时间呢,不营业!”

麻杆瞬间来了气,拍门的力度瞬间大了一倍:“是阿郎吗?我是你柴爷,快开门!”

这一嗓子十分见效,刚才还气势汹汹十分凶悍的声音立马变了调,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一张堪比大饼子的大圆脸就出现在门口。

“呀,还真是柴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么早来找姑娘啊?”

这人还真不愧叫阿郎,长得简直就是戏文里的武大郎,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脸大如饼还撒满了黑芝麻,一双绿豆眼眨巴个不停,看着要多寒碜有多寒碜。

麻杆一把把画像拍上那张大饼子脸,一脸嫌弃地骂道:“我找你大爷!赶紧看看这张画像,认不认识?”

阿郎让他拍得一头雾水,从脸上拿下画像就看,一看就瞪圆了那双绿豆眼:“嘿,柴爷,您拿我们老板画像干啥?”

徐泽真立马问道:“你确定吗?这真是你们老板?”

阿郎点点头:“确定啊!我们老板眉毛里有个痣,以前老跟我们说他那是富贵痣,大师说了他是天降福星,命里有三千贵人,足保他富贵万年呢!”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差点没绷住,就这还三千贵人呢?三千刀子他倒是一刀没少挨……

阿郎见他们神色不对,赶紧问道:“怎么了柴哥,您可别吓我,高云山可还欠我薪水没发呢!他、他不会是真的出事儿了吧?”

徐泽真一听这话立马觉得不对,赶紧问道:“你说‘他不会是真的出事了’,是之前有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让你觉得他可能出事了吗?”

阿郎不知道她是谁,根本懒得回答问题,还是缠着麻杆想问清楚高云山到底怎么了,气得麻杆直接踹了他一脚,呵斥道:“这位是我们队长,问你什么赶紧老实说,不然把你抓回捕房让你也长长见识!”

阿郎被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说道:“老板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四五天以前就该发工钱了他也没露面,这两天都是老板娘过来管事,不过也没说老板去哪了,就让我们正常营业。还说随后一分不会少我们的,三天内肯定开资……我们都还开玩笑说该不会是老板娘受不了他就把他给埋了吧?……话说,高云山怎么了?不会真出事了吧?我的上个月工资咋办啊?八块大洋呢!”

这话里的信息量极大,徐泽真此刻一点都不胆怯,抬手制止住他的絮絮叨叨就厉声问道:“你们老板娘什么情况?为什么你们会觉得她有可能会因为‘受不了’而‘埋了’高云山?”

她问得急,清冷的脸虽然看着白嫩斯文却一点都不输气势,阿郎让她瞪得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求救似的看了一眼麻杆,这才说道:“哎呀,反正老板娘那一脸乌青黑紫的也瞒不住,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老板娘叫陆明华,原本是穷苦人家来的,我们老板本来看在她长得漂亮结了婚以后还是很宠着她的,只是这些年她年纪大了,男人嘛总是管不住三条腿,估计就是因为这个老和她吵架。这两口子吵架,逼急了难免磕碰两下嘛,所以老板娘应该是有点怨气的……”

所以是因为家暴而产生怨念,进而杀人?

徐泽真一边斟酌一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头,死者可是身中三千多刀,而且还是身中五石散的毒,一个女人会如此心狠手辣,而且还和号称要“替天行道”的十三先生搅和在一起?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想到这里,徐泽真四下一打量,发现整个夜总会里黑灯瞎火所有窗帘都拉着,就连这个阿郎看样子都是刚从大厅的沙发上刚睡下没多久的,而且他也说高云山已经多日没来过,应该没什么可搜查的东西。

“高云山在这里有办公室吗?有没有他的照片?”

阿郎拿手一指楼梯:“二楼,办公桌上有张老板的结婚照。”

徐泽真立马说道:“带路。”

麻杆踢了一脚还愣愣怔怔的阿郎,几个人开始往二楼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锁着,麻杆瞅了一眼阿郎,阿郎这才表示自己也没钥匙,办公室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能进,两句话出口成功收获麻杆好一顿**。

小黑这会儿倒是默不吭声,揪住阿郎的衣服把他拉向自己,从他胸口拆了个“梦巴黎”字样的徽章,三两下就把徽章后面的别针给抠了下来,捅到门锁里上下一划一拉,门锁啪嗒一声应声而开,小黑立马笑起来:“跟老大学的!”

徐泽真一阵汗颜,果然什么将军带什么兵,那家伙是真打算把所有人都给教成贼吗?

所谓的办公室,也不过是高云山偶尔用来会客或者喝多了暂时休息的地方,有时候夜总会的伙计们开会也在这里进行,程设只有一桌一椅一个柜子一个衣帽架,再有就是沙发和茶几,茶几上还摆了些附庸风雅的茶盘茶具,看起来也是挺久没用过了。

果然如阿郎所说,办公桌上还真有一张结婚照,只是却不是好好摆着相框里,而是被撕成了几片,随意地丢在烟灰缸里。

徐泽真这会儿倒是顾不上烟灰缸脏不脏,把那些碎片一一拿出来吹了吹上面的浮尘和烟灰,一块一块仔细把照片拼了起来。

好在照片撕得还不算太碎,四分五裂的照片很快就能看出原来的模样。

这起码也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背后的字也印证了这一点——“民国十二年春,高云山陆明华新婚留念”。

照片上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西装革履还拄着根手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就透着一股子趾高气昂的劲头,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十成十就是现在躺在停尸间里那句被凌迟致死的尸体!

徐泽真赶紧看向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只见那新娘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虽然身穿当时来看还非常时髦的婚纱脸蛋也稚嫩圆润而美丽,但发型却是极为古朴的一撮式刘海,其他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拢在脑后挽成发髻,看起来活像是前朝的什么富家小姐似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古板而阴郁,眼神空洞洞地盯着镜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新婚的喜悦。

从这张照片里,这两个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表情,根本就不像是要结婚的样子,反倒像是仇人一样。

难道真如阿郎所说,是高云山的发妻陆明华终于忍无可忍,终于痛下杀手用凌迟这种极端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拈花惹草的丈夫?

关猜想无济于事,徐泽真此刻彻底忘了董孝麟之前跟她说的确认了死者身份就离开法租界,随手从办公桌上抽了本厚书,就把拼好的照片夹了进去。

她转头就对阿朗说道:“陆明华在哪?带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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