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情深重
胤祉远远地瞧着,便见一抹人影歪斜地躺在椅上,胸口腿部大片大片晕染的艳红,随着日光的照耀下,斑驳不清,却衬得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庞,显出几分苍凉凄美。见他来了,她便竭力地抬起了头,唇边**开一抹笑,轻忽极微宛若一阵风,掠过即逝。
又似是不禁意间,那生命也仿佛会随之悄然而去般。
压抑而沉闷的滞气充盈在心头,令胤祉整个人胀痛而沉重,他有些迈不动脚步,全身似被定住般,任他胸口千万狂潮汹涌而过,也终将归寂于这一片萧凉终至淹灭。
他定定地伫立原地,身形翩然,而望着她的眼眶却似深陷了几分,不知是否是那冗长思念太过沉厚。
她竟,瘦了那么多,削骨般憔悴。
……
楚依动作滞缓,瞧着来人,思绪千转百回,约莫四个月时间的未曾谋面,朝思暮想,怎么也想不到……却是如此重逢。
她心底一点点冰凉恍若池水波粼缓缓漫开,浸着,手脚发寒。
——回头,也来不及。
“小祉儿……”
伴随着微弱地轻唤,胤祉这才魂归附体,陡然如一盆冷水浇下,惊醒过来。旋即飞快地驰步朝楚依身边奔去,心中焦虑惶恐,念着她,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分一秒不能再迟疑——!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随行之人,便是荣妃也在惊骇之下赶了过来,田氏与富察氏亦是于第一时间得知消息,两人来的路上刚好撞个正着。
“这事可是真的?”田氏首先开口,半疑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
富察氏皱着一边秀眉,面色却不甚乐观,语重心长道:“侧福晋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恐怕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对了,一直伺候着弘景贝子的丫鬟呢?额娘不是调给了洗衣房去,那你……”她闪了闪眸光,欲言又止。
“去洗衣房的婢女我早已找人替代了,这个……自然是送出了贝勒府。”田氏将身边伺候的丫鬟遣到一侧,与富察氏单独寻了处隐蔽地方讲话。
那丫鬟知晓的可不少,怂恿弘景的那些话都是从她嘴里出去的。就算额娘如今袒护了她,但若将来旧事重提,贝勒爷追究起来,细查之下若发现其中暗藏端倪……那到时候,可就不好交代了。
富察氏听她这么一说,又追问了一句:“她可还在京城之内?”
“在。”话毕,见富察氏脸色突变,颇有几分焦躁之态,田氏不由地提起了心,“在京城之中又如何,会有什么事吗?”
富察氏轻轻唉了一声,急声道:“派人送出京城去,越快越好!”
见田氏仍是一副不开窍的迷惑样子,富察氏心中暗骂其当真是蠢钝如猪也!
她与嫡福晋之间照面数次,如今的嫡福晋早已不是先前软弱可欺的人。这次荣妃娘娘虽是予她一记重锤,夺走她刚诞下的孩儿,于外人眼中她看似一蹶不振,但谁知这又是否是迷惑中人的假象呢?
——果然。
贝勒爷回府,嫡福晋便偏生在这档上摆出这阵仗来。
富察氏不再与田氏多说,为今看来,她还是与田氏之间疏离几分的为好,省得被这即将燃起的火焰波及。况且当初她私下里换丫鬟,曾教她旁敲侧击地将这个令董鄂玉宁流产的法子向田氏婉转提出。事成之后,她便趁田氏极喜疏忽之时要了这丫鬟回来,再命人将她毒哑,埋到最低贱的青楼酒肆之所,让人日夜看管着干粗活接客。
也怪那婢子生的模样好,还曾当着她的面,故意将洒水搅了自己与贝勒爷的雅兴,更不自量力妄图引贝勒爷注目,如此不懂分寸的婢子,随便用些钱财并能**其做事。
虽后头的事并未如她所料,也算董鄂玉宁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
——不过下次,再下次,你还躲的过吗?
……
他颤抖地伸了手,捉住那只受了伤的手,腕间的血迹依然凝固,印着浓厚接近于墨黑的血色,胤祉一对平日里淡雅温和的眼孔猛烈颤栗,抖动得太快太过于密集,一如他内心难以表述的痛苦折磨。
微微俯□,胤祉的薄唇落在她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楚依……”
楚依目光一闪,却也是只极微地点过,似是从未出现。
“你何苦……”他说着,将她面上沾湿的发丝撩到耳根之后,望着她的容颜,千言万语至嘴边,却似乎都说不出口。
——何苦。
只有这带着淡淡沧桑悲悯的两字。
楚依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处,音色凉薄:“小祉儿,若我死了,你可会像怀念董鄂玉宁一样怀念我?”她那般说着,胤祉看不到她的神情,私以为该是极痛的,却不料楚依是笑着,唇边笑着望着朝这边而来的众人。
望着身形蹒跚的荣妃,一脸焦躁慌急,望着不远处匆匆赶来的田氏与董鄂氏,望着其他凑热闹,或是来看她到底会不会就此失势的府里人。
笑了,阴狠尽显。
——你们忘了,她楚依还是最受宠的,就算是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强,她不做声,你们便以为她是哑巴,就要吃这黄莲之苦吗?
——她终于明白,阿哥后院内的争执,亦是永无休止,安逸……不过痴人说梦。
——楚依,这一场大梦惊碎,该让她们明白……这府里,谁才是做主的。
胤祉拥紧了她,那一点点悲凉自眉心悄然沁开。蓦地,便炸开一道火焰之色,带着些许决然果断。
“我替你做主。”
楚依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些暖意,这句话,她可等得幸苦啊。
终究是逼他作出了决定,未曾要他舍弃孝道,但也总不能让她承这份苦痛,早晚是要憋死的。况且以荣妃的心思,恐怕往日对她亦是无休止的压迫,心底一旦厌弃,就算你费尽心力也讨不得一分的好,还不如迎面而扛,与她斗个你我不分,旗鼓相当反倒还忌讳着些。
她的身份,仍是三阿哥的嫡福晋,并非是什么低微婢子,阿玛也算得上有点脸面的人物,先祖亦曾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物,她再不能妄自菲薄,消殆而过。
——荣妃,她要你知道,你的这个儿媳妇……忍够了。该敬的仁义孝道,该容的污垢诡谋,该奉的和顺善德……都已是尽了。
——从你夹私带怨处处刁难寻事,从你一而再再而三将孩子从她手里夺走,从你已亲手将这一分微薄而几不可见的温度彻底变为灰烬起,她楚依……再不会心软。
“你要为我……与你额娘做对不成?小祉儿,我知你……做不到。”她就是要刺他,温声软语地刺,滴水穿石,将他那犹豫软弱刺穿!刺透!
他震动,猛地将她从椅抱了起来:“你再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我耐是性子再好,也是会气的。楚依……我知想要你好,从未曾想过……原来你已伤得这么深。是我的错……你以后,再不要这般吓我。”
“我死了……便再没什么能吓你。”
“楚依。”
“小祉儿……我说真的。”她忽地攥紧他衣襟,一双平静如沉湖般的眸子慢慢抬起,她是刻意的,折磨着他的心,让他疼痛,仿佛有一种变相的快感由心头而生。对你的念,对你的在意,对你无声间的托付……才令她锋芒灰钝,其实……的确有你一半的错。
这般如此,你便来承诺你所谓的一生相护,而不是……眼睁睁瞧着她被欺辱致死。
她的眸子那样的亮,恍若黑夜之下的阴森宫闱间一点清醒的烛光,直要穿透人心。
“是你侧福晋的孩子在我临盆前一个月时推了我一把,差些致腹中胎儿掉落,若非我命大,指不定要一尸两命。事后你的额娘不明是非,私以为是丫鬟碎嘴教坏了弘景,只小惩了侧福晋,将那丫鬟分到洗衣房。遂又好言相劝,意思是待你归来之后让我莫要将此事说与你听,怕你不依不饶的追究。一月后诞下孩儿,我连名字还未来得及取,连他长成什么模样都未看清,便被乳娘抱走代养。往前一些事我不提也罢,但在我调养的这一个月来,方锦那庸医,莫不如说是你额娘专属的庸医,说我身子不宜哺养为理由,竟连孩子的面都不让我见!往先尚可自欺欺人犹存一份侥幸之心,但如今此番作为你让我怎么再忍?胤祉,你可知……这点痛算得上什么,你摸摸看这里……剜心之痛,才是痛!”她执着胤祉的手,执着那微颤的修长宽大的手掌,按在胸口处。
“胤祉……你可曾尝过这般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滋味?”她对着他的眼,那双眼里浓郁的哀伤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地割在心头,楚依却翘着唇,反衬着他的哀伤越显讥讽可笑,“你额娘明知失去孩子的苦痛,却能如此狠心生生夺走我的子嗣,莫不是如此作为……能令她感到畅快舒心?你明知那些人会对我不利……你明知你额娘憎着我……当初对董鄂玉宁是如此,就算大难不死……仍是不肯罢手。胤祉,你瞻前顾后,迟迟不做下决定……或许到最后,你谁都会失去。”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这是胤祉最大的毛病,因孝道牵绊,仁义廉耻,人前恭厚温顺的三阿哥,却终究还是太软了。
这一番滔滔大论犹如醍醐灌顶,将胤祉心中一直深埋的忧虑顾忌统统给一窝兜了,这般□直白,见血封喉。
——多年前的迟疑,他失去了她,多年后……难道还要犯同一个错误吗?
“福晋……福晋……贝勒爷,恕奴婢无礼,奴婢实在是忍不住了!”怜春一个箭步,噗通跪倒在他的跟前,泪眼朦胧。
“一切事情,等大夫来了为玉宁看了病再说。”他极为镇静地开口,“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你要一五一十,极为详细地与我交代清楚。”
“是的贝勒爷……”怜春抽泣着抹了把泪。
这时传来一声高喊:“大夫来了——!”
胤祉赶紧将楚依抱入屋内,小心地将她放置到**,大夫急忙上前为病榻上的人诊治,先是仔细包扎好伤口,才为她把脉。楚依虚弱无力地躺在**,眸光朝大夫看去,一只手悄悄地从床被地下递了过去,手掌摊开,俨然是一定金灿黄金。
大夫低头一瞧,面上闪过喜色,遂作势咳嗽了两声,转头时面色凝重地说道:“福晋这身子……唉……”
胤祉面色惊慌:“这身子如何?”
“福晋产后的身子本来就弱,而且临盆前夕已受过不小的创伤,如今瞧着福晋面色暗黄无神,脉搏微弱沉滞,看来是积郁成疾。再加上此番失血过多,恐怕往后是要落下病根的。”这大夫话音刚落下,楚依便顺势重重咳嗽起来,身子骨显得分外削瘦羸弱,仿佛再咳下去就似要散架。
——这大夫早已是她昨日买通的,就是为了演好今日这场戏。但楚依也早想到他方才的犹豫,见不得大场面,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果真是个道理。订金不够,那就下重金,不信他不贪!
“楚依……!”胤祉惊叫了一声,冲上几步便将楚依搂入了怀中,极为心疼地低眉瞧着。霍地扭过脖子,朝身后闻声赶来的田氏怒眼一瞪,那把似刀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撕了般。田氏缩了□子,心中惶恐不安,也想到可能是福晋像贝勒爷提起了,但想着她没有证据,就算贝勒爷怀疑可不是还有额娘为她撑腰么。
“小祉儿……”她喘了一口气,许是心里也触动了,无数前尘过往涌上胸口。
——她累,她痛,她悲,但悄声无息间,无法挽救的错误已在慢慢铸成。
“我想呆在你身边……我想和孩子……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我的身子……可以养,我……”她抬着头,一双晕湿的水眸泛着层淡淡的雾气。
“我知道……都知道……你,好好休养,弘晟我已命人将他的屋子置于你隔间。对了,那孩子还未取名……到时候我们一起想个,想个好听的。”他低下头,唇紧贴着她的耳边,极近,只用楚依能听到的声音说,“楚依,这是我和你的孩子。还有往后……我不会再苦了你。此生只得你一人,余生绝不负。”
胤祉。
一滴泪从眼角掉落,她忽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不重,却是沉痛而绝望。
——这一生,你其实对她已是太好,只是……再好抵不过这痛。
——她的恨,冗久沉寂……终是要化作火龙咆哮爆发。
——就算那人,是生你养你的人。
害她的,伤她的,逼她的,难以饶恕。
“别哭,你别哭……你这一哭,我的心更疼。”他心酸地搂紧了她,许久才松开哭得抽噎似要断气的楚依,后者深吸了下鼻子,才渐渐情绪安定下来。
楚依眉眼一冷,倏地朝田氏射了过去。
——第一把刀,就是拿你开!
不禁意间朝怜春撇去一眼,她立时心领神会,上前了一步道:“贝勒爷……”
胤祉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你说吧。”
“这丫鬟说的能有几分真?”在旁观望许久的荣妃,终是忍不住插了一句。本来这一切都照着她所想的,顺心顺意的进行着,怎奈何这董鄂氏又用自刎这套来逼胤祉!心里埋怨着,真是爱兴风作浪,一点不懂事儿!
“额娘……往后孩子的事情,您莫要再插手了。这毕竟是玉宁十月怀胎生下的,您再这般逼人也实在说不过去。而且我此次回朝碰巧遇上了老丈人,问了我一些玉宁的近况,本想着高高兴兴的事情被搅成如今这样。”
“你这就是来怨你额娘的不是咯!”荣妃怒意拔声。
“咳咳……”楚依一声响,打断他们母子间弩拔张弓的气氛。抬起了头,眼眸直直地看向荣妃,一字一语,格外地沉重,“额娘……玉宁不过是想要孩子,您是女人,丧子之痛的苦您应当比玉宁更感同身受。只不过这点央求……额娘也不愿给吗?”
——您丧失四子,此等苦痛……难道能忘了吗?
果见荣妃骤变,老脸抽抖得厉害,一对原先犀利的眸子顿时显得浑浊了几分。不知是否忆起那断撕心之痛,连面色都白了些。
楚依趁势,又继续道:“母子连心,血浓于水,孩子都没了……玉宁不如死了。”
胤祉皱紧了眉头,明知她说的话,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但见触动了额娘的往事,心里又何尝好受?但首先……他做为男人,就该承担起保护妻子的作用。
“额娘,您就退一步吧。”
“你、你就是护着她,就开始嫌弃我这糟老婆子了是吧!”她回过了神,手指颤栗地指向胤祉,一脸恨他不重孝道之意。
胤祉苦笑,只说了句:“玉宁从未叫我弃孝,额娘却让我做一个不仁不义之人。玉宁是胤祉挚爱的原配妻子,但却再三受到欺辱。我只恨自己长年看在眼里,却不能时刻护着她,叫她遭受这般苦痛折磨!不是您的错,是我的错!”
旋即,嘭嗵一声,跪在荣妃跟前。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就连楚依,也不敢置信!捂住嘴巴,她只感到浑身都在颤抖着,因他的深情,因他终是真真正正为她保驾护航,就算是违抗荣妃!而且男儿膝下有黄金,更合乎他是一个皇子,竟能如此纡尊降贵……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你不要这样……”楚依失声。
荣妃沉缓地合上了眼,身躯瞬间似是老迈数载年华,连那眉角皱纹,也仿佛叠成一层层,压得她没办法睁开眼眸,去瞧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竟为一个女子,下跪求她!
“好!”
一声好,从荣妃口中震出。
她看了几眼胤祉,一抹灰败沧桑渐渐泛开,仿佛是倦极了,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那明显的戚色。摆了摆手,终是有几名丫鬟搀扶着回去了。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眉眼飘忽,化开几分惆怅哀伤。
“你起来……”
他却迟迟未动,许久才起了身,走到床边将楚依抱入怀中,只径自说:“待会儿就把弘晟带过来,明儿个我给你请个算命师,给占占孩子的生辰八字。虽是迟了一个月,但也能赶在满周岁的日子取名。”
她想哭,埋在他怀里却只是哽咽。
“叫弘欣可好,欣荣繁茂之意,亦是预示着我和你……执手相持,永不凋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大大生日,但是却跟父母吵架了,这章码得感觉不甚如意,正是吵架激动之时。
很纠结,以后有机会改吧。。。吃饭去呢,心情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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