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叙旧以及汇报进行到差不多的时候,便开始照相。在魏超指挥下,所有人分列三排,前排席地而坐,中排屈膝而蹲,后排侧身而立。校长则端坐中央,风采不减当年。魏超端起相机照了一张一张又一张,然后说,谁来替我一下,让我的影也跟大家合在一起?
我鬼使神差地出了队列。我说我来。我觉得该为大家做点事,才对得起人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魏超说,傻瓜机子,摁快门就是。我说我知道。他的交待纯属多余,难道踩三轮车的就连傻瓜机都不会用?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呢。我开始为大伙照相。照完了全班的集体照,又为这几个或者那几个与校长合影。后来校长因公务繁忙走了,又为那几个或者这几个照。也有单独照的,以樟树或者校舍为背景。魏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把我忙了个不亦乐乎。大家照相的积极性都相当高,争先恐后,你拉我扯的,令我兴奋得很。被人需要和被人央求真是件快乐的事。我热情高涨,喀嚓喀嚓,很快就将36张相片照完了。立即有人自告奋勇拿过相机要换胶卷。那个人转动退片手柄,一惊,坏了!我说怎么啦?他说,你没有将胶片挂上,前面的相都白照了!
所有的人脸上的笑都倏然凝结,惊愕地看着我,仿佛受了我的蒙骗。由于我糟蹋了那么多的幸福表情,他们眼睛里渐渐地透出谴责的目光。胶卷不是我上的,但我有口难辩。有人在我耳边埋怨道,机子是傻瓜,人不是傻瓜嘛!我如同当年坠入河水中,从头至脚地凉了下来。
我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这群昔日的同学。我十分后悔我的母校之行。我沿着嘈杂喧闹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家里走,摇摇晃晃,头重脚轻。我真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校庆搞得我很不愉快,为了忘记这种不愉快,一回家我就踩着三轮车上了街。可是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却没有送上一次货,小菜钱都没赚到几个。我一倒霉,总是双份的,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回家。
心里烦躁,总得找个人说说,总得划个口子,将肚子里的窝囊气放出来,否则会憋出病。这个人通常是我老婆。但是一闻到从家里飘出来的中药味,我就晓得,老婆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独自承受了。
老婆是一年前犯的病。开始时,是我俩快活之后,她就腰疼。我们以为是用力过猛,做得太久的缘故,就没怎么在意。后来我们减少了次数,而且我尽量地把动作放轻,速战速决,她的腰却疼得越来越厉害。也不仅仅是同房之后疼,有时在大街上擦皮鞋,擦着擦着腰就直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的脸晦涩无光,慢慢地由蜡黄变成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那日她一只手撑着腰,含着一丝苦笑说,老公,我的子宫只怕要检修检修了。
她独自去医院看的病。我本要陪她去,她不允。她说她看妇科,我一个男人跟着去,好意思?所以,我不知道医生是怎么摆弄她的身体的。医生建议她住院,她没住。因为我们吃药都没地方报销的,还敢住院?住不起的。她在医院打了几针,开了一些药回来。我问她是什么病,她说,反正是女人的病,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说我还没病装病?我就不好多问了。这次看病花了两百多元,她为此唉声叹气。我安慰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要身体好,还怕没钱赚?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才是我们自已的,钱由我来想办法,该吃的药你还得吃,你只管安心养病吧!她抓着我的手说,病其实没什么,哪个女人没几样妇科病?只是我不能让你用了,怕你受委屈呢。唉,我要是长个备用的就好了。我很生气,我说于红霞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不能用就不用,不用又不会死人,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会计较这个吗?我又不是畜生!
老婆卧床休息了半个月,吃完那些药后,病情有了好转,就继续上街工作。以后病疼再次发作,就去看中医,不吃西药了。她说西药治标不治本。当然中药还有一大优势就是便宜,一大包也只要两三块钱,可以吃一天,而西药那么小一粒,贵的要一块多,便宜的也要几毛,而且医生又舍得开药,一吃就是一大把。吃中药她人都开朗些,有时听见我回来了,她还边熬药边哼几句流行歌,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已扛什么的。
但是中药也一直没有治好她的本。她总是稍有好转就停药。我反对她这种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的做法。她不理睬,等到下次疼痛发作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肯去抓药,而且顶多抓三服。有次我自作主张给她多抓了几服药,她大发脾气,说吴朝阳你的肉能卖钱么?能卖钱就把你杀了换钱买药去!换不了钱,你就少给我药吃!我只好依着她,也只能依着她,惹她生气只会加重她的病情。她那病恹恹的样子让我重话都不忍说一句。
苦涩的中药味已经够令人压抑的了,我不能再拿校庆之类的鸡毛蒜皮去烦于红霞的心。我装着嗅觉不灵的样子,尽量舒展眉目走进自已的家。
进屋一看,饭菜香喷喷地摆在小桌上。老婆于红霞和儿子小康都在桌边等着我。药罐子坐在藕煤炉上吐着热气,我瞟它一眼,嘴里说,等我干什么?吃吧吃吧!儿子得了号令,立即捧起饭碗,像个腐败分子一样呼噜呼噜大吃大喝起来。儿子有点怕我,炒鸡蛋是桌上唯一的荤菜,儿子瞟着鸡蛋,目光锐利,筷子却不敢去得太勤,畏畏缩缩的。我干脆端起盘子,拨了一半在儿子碗里,剩下的一半摆在老婆面前,说,你们吃吧,今朝我肚子里有的是油水!
于红霞便问,校庆热不热闹?
热闹,热闹得很呢!不知何故,校庆带给我的不快忽然之间烟消云散了。我称道了它喜庆的场面,又感叹了一阵子同学脸上的皱纹和老师头上的白发,接着就兴致勃勃地赞美起母校的红烧肉来。经过我的细致描绘,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热气腾腾地摆在老婆和儿子的面前。儿子目不转睛,口水都流下来了;于红霞则咂吧着嘴,还不时伸出舌头舔着嘴角,好像他们真的与我分享了那盆毛主席都喜欢的红烧肉。
儿子无限神往地说,爸爸,你们学校真好,还请你们吃红烧肉,我们学校要有你们学校一半好就好了!
我说,爸爸的母校过节嘛,能不好吗?
儿子说,我们老师也要过节了呢!
我问什么节?
于红霞说,教师节嘛,年年都要过的。
儿子说,我们老师说了,今年教师节,不许送钢笔,不许送笔记本了,老师说他家又不是开文具店的。
我问,那送什么?
儿子说,老师说他家放不下,什么礼品都不许送。
我松了一口气,那他不废话吗,不用送就不用说嘛!
老婆伸伸腰,皱皱眉说,你呀,脑筋不会转弯,老师说不准送礼品,意思是要送红包。
真是岂有此理!我一气,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他就这样为人师表吗?不送!
老婆说,人家也没强求你,不送可以呀,只是怕他以后就很少让小康发言,也不会用心地辅导小康,小康做了好事也得不到表扬了。儿子要是因此成绩滑坡,你说是不是因小失大?
可是……我把可是后面的钱字含在嘴里没说出来。这个字太为难我们了,我恨不得把它嚼烂咽下肚,再把它拉在厕所里。
老婆叹口气说,还有几天时间,我慢慢想办法吧。
我立即说,不,这办法我来想。再让老婆解决,我就太不男人了。我起身转了两圈,虚张声势地东张西望,然后踅进半明半暗的里屋,将那张老式书桌挪开一点,书桌后的墙上便显露出一个小洞。这是我藏私房钱的地方。不是我不相信老婆的理财能力,也不是我蓄谋存钱养小情人,我只是以备急时之需,以便在关键时刻给老婆制造一个惊喜,显示我男子汉的能力和应有的责任心。遗憾的是我的私房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所以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极为有限。
我从那个墙洞里抽出半块砖头,又从洞中掏出一个烟盒,再从烟盒中拈出那张仅有的50元大钞,将它抻平抻平,吹吹上面的灰,然后走出里屋慎重地交给老婆:给,二十元作红包,三十元你拿去抓药。
老婆说,三十元红包,二十元抓药。
老婆的神情那么坚毅,不容置辩,我只好点头答应。
我家的中药味断断续续地弥漫了整整的一个秋天,每当家门外有梧桐叶飘然坠落,我都认为它们是被老婆熬出的中药味熏下来的。
进入冬天之后,老婆再也不肯吃药了,因为病情总是老样子,既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而且一吃就呕,呕得天昏地暗。老婆说她不愿再受这种罪,也不能再把钱往水里扔了。
似乎因为天气冷了,人们的消费热情也大大降低,购买大件商品的寥寥无几,我送货的生意就十分的清淡。我和同行们几乎天天袖着手、缩着头,聚在商场门外,边闲聊边盯着进出的顾客,无所事事,心里发虚。这日我正考虑着换行当的可能性,踩着三轮车从翠香酒楼门前过,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袖子。回头一看,是魏胖子魏超。
我说,魏老板你在这里干什么?
魏超说,我是翠香楼的老板,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这个吴朝阳,校庆一完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要你多联系,你怎么不联系呵?
我说怎么跟你联系呀?
魏超说不是给了你一份同学通讯录吗?
我就不吱声了。那通讯录我从母校一出来就揉成团扔进了垃圾箱。我没有与任何同学联系的打算,我已经差不多把他们全忘了。
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正好有几个老同学要聚一聚。
魏超把我从车座上拉下来。
我说,是谁请客?
魏超说,你别管,反正有人签单,吃公家的,不吃白不吃。
我还在犹豫,魏超已帮我锁好了三轮车,接着将我往翠香楼里推。一上台阶,门口一个身穿红旗袍的漂亮小姐冲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地说欢迎光临,慌得我差点也朝她鞠一躬。
魏超把我领进一个包间,让我等着,就忙他的去了。我就等。开始有点不自在,手足无措,慢慢地就好了。我啜着茶,嗑着一碟瓜子,四下观看。包间装修得很讲究,雕花的古色古香的呆窗户,墙上还挂着箫、二胡之类乐器。从窗户的磨砂玻璃的反光里,我窥见自已的装束与环境很不协调,浑身就有点不舒服。但这不能怪我,不是我自已要来的。我踩三轮车的时候,我帮人家背电冰箱上楼的时候,从来没感到自已不协调。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嗑瓜子,地面光洁如镜,瓜子壳不好乱扔,我就把它们放在夹克的口袋里。当然我只放了一把,因为我发现桌上有空碟子,我准确地猜出它的功能就是盛瓜子壳之类东西的。
我等的时间慢慢地有些长了,就有些心烦,心想还是一走了之吧,这不是我呆的地方。起身欲走,门忽然开了,魏超引了一帮老同学进来。都是一些校庆时见过的熟面孔,只是我仍然叫不出或叫不全他们的名字。他们倒认出了我,吴朝阳吴朝阳地叫。我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晓得我呵?
一个宽脸同学边打手机边笑着说,岂止是晓得,这一向你的知名度急剧攀升呢!哪一次聚会,都少不了讲一番吴朝阳照相的故事,都成经典了呢!还创作了一条歇后语,叫什么来着?
另一个人说,叫作吴朝阳照相——浪费表情。
原来是这样!我立刻感到一脸的蚂蚁在爬。魏超马上解围说,谁都有犯低级错误的时候,不是说摄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吗?朝阳要是不制造这么个小小的遗憾,大家不就少了一个笑谈,少了一份快乐么?
众人都说是呵是呵,好像真感谢我浪费他们的表情似的。我反正不作声,木着脸,由着他们去说。他们却不说我了,说起谁谁最近可能要提拔,市里某领导为他说话了,又说起某个歌厅的小姐很有档次。后来又说起最近流传的民谣,说其中一个段子可以概括某些时代特征。民谣说的是:七十年代知青下乡——偷鸡摸狗;八十年代干部下海——吃喝嫖赌;九十年代工人下岗——啥都没有。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又绕到我身上来了。我是啥都没有,但我不求人,我不低声下气,决不。
说着说着就开始上菜了,菜上着上着又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魏超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摆,说当领导的日理万机总是最后一个来,这是规律呵!转身又把我介绍过去:这位是头一次参加同学聚会的吴朝阳,这是市长秘书,罗秘书罗领导,你们认识吧?
我摇了摇头。其实这位罗秘书我是认得的,电视上经常看到他紧随在市长身后,不是露出半边脸就是半个身子。只是不晓得,他也是我的同学。
罗秘书很有领导派头,正襟危坐地说,朝阳呵,老早就听魏胖子介绍你,照相的典故也耳熟能详了。其实,他不说,我也记得你,当年因为童卫红作落水鬼的事,你不差点被冤枉么?那个时候,民主与法制很不健全,使你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情有可原啦!要换在今天,我一定树你一个见义勇为的典型!
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我不想表现得唯唯诺诺,不知说什么好。我没这方面的临场经验。于是除了点头就干脆什么都不说。好在人已到齐,小姐已为大家斟满了酒,他们就开始互相敬起酒来了。我不会喝酒,他们也不勉强,让我喝椰汁。我发现他们喝一杯酒要说很多的话,几乎比我一天的话还要多。而且他们一个比一个豪爽,五粮液从他们嘴角流了下来,把领带打湿了也不在乎。满桌子的菜,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印象最深的是一盘红色的生鱼片,叫什么三文鱼,还有像两面针牙膏一样挤出来的芥末,辣得人死。每样菜我都尝了一下,觉得都不如校庆时的红烧肉味道甘美,吃起来一点都不过瘾。
我很快就吃饱了,就想早点离席。我还有工作要做。魏超看出了我的心思,端一杯酒站起来说,各位领导,请允许我说几句话。朝阳同学的处境,大家都晓得的,我跟罗秘书也就是跟市政府也汇报过了的。原先我打算牵个头,发动同学给他捐点款献点爱心,但有同学建议,输血不如造血,提高他自已的造血功能。这个意见很好,各位都是有能量的人,大家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朝阳一个自已造血的机会,说白了,就是给他找一个有稳定收入的事做。
罗秘书拿夹烟的手点着魏超说,魏老板呀魏老板,你这不是打着灯笼找火吗?你这里不是现成的么?让朝阳到你的酒楼打工就是嘛!
魏超一愣,旋即笑了,巴掌在脑门上一拍,你看你看,我是忙糊涂了!朝阳,看来只有我来帮你造血了,要愿意,就来酒楼厨房里当下手吧!
我感到非常意外。我说行。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过魏超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多少有点强加于人的味道。我也许该向魏超敬酒作谢,但身子一时拔不起来。后来身子虽然拔起来了,却忘了端酒杯,说的也是与感谢毫不相干的话。我说我吃好了,我还有事,不能陪各位领导了,我要告辞了。
魏超送我到门外,嘱咐我去医院验血,把化验单给他,他好替我办健康证,办了证我就可去他那里上班了。他还塞给我一张他的名片。我点头不止,我的鼻子莫名其妙的有点堵塞。我踩着三轮车顶着寒风往家里走,我并不打算感恩,但忍不住想,魏胖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医院。挂号费四块,抽血化验三十,一共是三十四块。下午就拿到了化验结果。结果是我的血不合格,里头有乙肝病毒,转氨酶也偏高。医生说先给我开一个月的药,我不好反对。我拿着处方去划价,吓得我头都晕了:678元!我赶紧从医院里逃了出来。
在巷子口上的公用电话亭,我给魏超打了电话。我说魏超对不起,我不能来你那里了,我造不成血,我的血里有毒。
魏超半天没有吱声,后来才说,朝阳你不要灰心,先把病治好,天无绝人之路,干不成饮食业,你还可以干别的。
我只好去干别的了。这别的其实还是踩三轮车,不可能有别的。我暗暗地有些怪魏超多事,他要不是让我自已造血,我何至于额外损失三十四块钱呢?
前面我已经 说过,我不想跟任何同学有联系,但童卫红是个例外。我和她唯一的联系方式是做梦,偏偏她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梦里来了。我有点想念她,特别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我一发呆,就晓得自已开始想她了。没有她我的梦虚无缥缈支离破碎,像一些抛撒在风中的纸屑。我羡慕甚至于妒忌童卫红的自由自在,这一向她又到哪个的梦中旅游去了呢?
童卫红是心有灵犀的,她感应了我的思念,匆匆来到了我的梦中。她步态轻盈,裙袂飘逸。我说卫红好久没见你了,冬天你还穿连衣裙,你不怕冷吗?童卫红牵起裙摆在我面前旋个圈,笑道,我们这儿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因为时间在这里不流动。我说难怪你怎么也不见老,还是十七年前的老样子,你是青春永驻呵,怪不得你总是让人动心呢!童卫红羞涩一笑,你莫非又动心了?我说是呀,动得厉害呢!我抓起她一只手来抚摸,她的手居然温热而柔软。我惊讶无比。童卫红说,晓得么,我的心也动起来了呢。她将另一只手放到我的胸脯上,轻轻地摩挲。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地冲动起来了,我难为情地捂住自已的眼睛。童卫红善解人意地将一块手帕盖在我的脸上。
可是,在我热切地渴望着童卫红的抚爱时,她不见了,窗棂上透出了淡白的曙光。搁在我身上的是老婆的手。于红霞的眼睛在幽暗中闪动,说,朝阳,你想那个了吧?我赶紧摇头否认,没有的事。老婆拨弄我一下,都硬成这个样子了。我解释说,尿胀的,条件反射。老婆叹息一声,你不要不好意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几个月都不来一次,哪有不想的?又不是木头。都怪我身体不好,让你跟着受罪,你要是憋得实在受不了,到外面去找一个吧,我不会怪你的。我很生气,她这样说不止一次了。我闷声闷气地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再说,我这样子的人有人要么?老婆说,怎么没人要?稍稍打扮一下,你还是一表人才呢!我听人说过,有些坐台的小姐便宜得很,100块钱就可以做一回,我给你钱……我厉声道,你硬是越说越没名堂了,有钱找鸡,我还不如去做鸭赚钱呢!我掀开被窝,迅速地穿好衣服离开了老婆。
我是愈来愈受不了于红霞了。我是说她的体贴。我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要你无微不至干什么?她越体贴,我心里越难受。我甚至感觉她是有意让我欠她的情。
她的体贴从我俩刚认识时就开始了。那时她是车间的分析工,工作岗位离我们钳工班不远。我们是一个轮班的,因为倒班,有时在岗位上用餐。分析工每小时作一次分析,其余时间相对自由。那天中午她端着饭盒边吃边遛达到钳工班来了,说吴师傅,请你帮个忙。我说行呵,你的忙我最愿意帮了。她把我叫到一边,说吴师傅,贪污和浪费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是不是?我说是呵是呵,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你要不帮这个忙,我怕要犯浪费的罪了呢,我的菜买多了,实在吃不下去了,你帮我消灭一些好吗?我爽快地说好呵好呵,这种忙我最善于帮了,就把饭盒朝她一伸。她那时的脸总是白里透红,那天就更是红得格外鲜艳了。她筷子一撬,从饭堆里拨出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迅速地夹进我的饭盒里,搞得我心里暖洋洋的。这种感觉大概就是那种叫幸福的东西吧。我一幸福,就说不出话来了,就像我尴尬时一样。我傻不拉叽地吃着那个荷包蛋。我不是个蠢人,我晓得根本不是什么买多了。接下来这种美好的忙我还帮了许多次,接受了许多从她饭盒里偷渡过来的咸鸭蛋、红烧鱼块、糖醋猪肘之类。后来就两人一人买一份菜,明目张胆在放在一起吃,就不存在帮忙不帮忙了。
我是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理的,于是时刻想着真正地帮一回她的忙。我们这个小氮肥厂设备老化,跑冒滴漏严重得很,车间到处闻得到刺鼻的氨味。氨味的刺激能令人胃口大开,所以那时候于红霞经常送我一些饭票。我对氨味习以为常,可它给于红霞造成了麻烦。她每小时要去取一次样,有个取样点氨气泄露特别厉害,需要戴防毒面具去取,不然弄得不好呛你一个肺气肿。氨气遇到水分子会发生化学反应,腋窝和裤裆下这些潮湿的隐秘处就针刺一般难受。我决计不让于红霞这样难受,于是在取样的时刻戴上面具守候在分析室门外,于红霞一出现,就夺过烧杯冲入氨味浓烈处,奋不顾身地替她取样。我希望她心里也有暖洋洋的感觉。但是我第二次帮她取样时,她不肯把烧杯给我了。她说,吴师傅,我不能让你帮忙了,你再帮忙别人要说闲话了。我说,取个样还有什么闲话?她说,你再这样,人家会说我们谈恋爱了。我脱口道,谈恋爱就谈恋爱,我巴不得呢!于红霞的脸就真的像一朵红霞了,埋着头,乖乖地将烧杯交给我,而我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带着浑身的幸福冲向氨气弥漫的地方。
我和于红霞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关系明确之后,她的体贴就名正言顺,也变本加厉了。一到轮休日,她就到我住的集体宿舍来,扫地抹桌忙个不停,看到脏衣服就拿去洗了,不管是我的还是别人的。她简直是爱屋及乌。我不明白她为何对我这么好。我问她,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工人子弟呢?
她想了想说,你牛高马大的,跟了你,不怕人欺侮呀!
可她还是被人欺侮了,而我空有一副好身板,对欺侮她的人莫奈其何。我一点也保护不了她。因为欺侮她的是她的父亲,我后来的岳父。她父亲是市经委的一个科长,经常和我们厂长一起喝酒。科长不能容忍自已的女儿与一个没有地位也没有前途的小工人恋爱。他那时正准备把于红霞调到市里一个机关办公室去工作,说如果她不断绝与我的关系,就让她当一辈子倒班的分析工。这番话是厂长传达给我的。厂长不断地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帮他一个忙,不然他没法向于科长交待。厂长还提起了童卫红的事,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我的档案里有记载吧。厂长说,你要真对于红霞好就跟她断,你是不会给女人带来好处的。
真对她好就不能跟她好,这是什么道理?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我不明白。我很矛盾。我暗暗伤心。我不知怎么办好。于红霞回家做父亲的思想政治工作,宣传嫁给工人阶级如何光荣,如何可靠,结果挨了父亲一巴掌,带着两只哭肿的眼睛回来了。于红霞不恨父亲,却怪那个阴阳怪气的后妈,她怀疑是后妈在后面捣了鬼。当天傍晚于红霞去了我家,那时我父亲还在。父亲跟我一样少言寡语,听了我们的事不表示任何态度,只知给我们做好菜吃。晚饭后于红霞还不肯走,她说既然当父亲的这样绝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生米做成熟饭。我们就上了床。我们都是平生第一次,生疏得很,手忙脚乱了好一阵,也不晓得这饭煮熟了没有。后来我见于红霞遮遮掩掩地把毛巾揉成一团往床底下塞,拿过来一看,上面一片鲜红的血迹,如同刚刚绽开的玫瑰花。我脑子里那时还有许多封建思想的残余,认为这个很宝贵,所以感激得不得了,就觉得欠她的更多了。我紧紧地搂着于红霞,不声不响,热泪长流。
第二天我们就打了结婚证,买了些糖果散发给工友们。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顿饭,人生大事就算完成了。新婚之夜我们非常幸福,我们尝到了从未尝到过的快乐。
婚后第一个春节,我们提着一网兜礼品去给于科长拜年。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他是我们的父亲和岳父。不管怎样,养育之恩是不能忘的。可是刚进门,于科长就指着于红霞吹胡子瞪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给我出去!
于红霞说,爸爸,你不认我,可我不能不认你。
于科长竟然动手推搡起来,我不是你爸,你把你那个臭小子当爸吧!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我滚!再不滚我叫警察了!
于科长态度如此强硬,反应如此激烈,我们只好放下礼物,退出门外。还没等我们转身,那袋礼物被扔了出来,砸了于红霞的脑门一下才落到地上。于红霞哎呀一声蹲下身子,手捂着脸,血和泪几乎同时从她脸上流了下来。我赶紧掏出手帕让她按住伤口,然后愤怒地跳起,擂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防盗门,发誓般地吼叫:姓于的,你听着,我们一定要好好地过,我一定要让于红霞幸福快乐,气死你这狗日的!
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年了,我还能清晰地听见自已的誓言在那个楼道里发出的嗡嗡回响。那回响令我无比歉疚,心情沉重。如今工厂垮了,于红霞和我双双下岗,她擦皮鞋,我踩三轮,我不晓得何时能还清老婆的情债,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一份她的幸福。
也许,该问问童卫红。
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已从天上掉下来。
这是我刚刚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那会流行歌里的一句歌词。好像是一个叫苏小明的歌星唱出来的。幸福不是毛毛雨,可好事就是毛毛雨,不知不觉就掉到我头上。就像我们常说的,运气一来,门板都挡不住。
这天我们刚吃完中饭,送走上学的儿子,魏超就领着罗秘书到我家来了,很正规地,跟我和于红霞一一握手。我很惊讶,你们怎么找到的?没有走错路吧?
魏超说,罗秘书是政府的人,还会走错路?又亲切地拍我的肩,朝阳,好事来了呢!
我不知其所以然,什么好事会轮到我头上?
魏超笑道,让罗秘书告诉你吧。
罗秘书却吊我的胃口,夹着公文包,微笑不语。他到我里屋转转,又往厨房里看看,最后站到门外台阶上,自言自语,嗯,不错,还可以。
我真是一头雾水。我这样的清贫之家,还有什么不错,还有什么可以的?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从罗秘书身上飘来,熏得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于红霞临时到隔壁小摊上买了两包瓜子,沏了两杯茶,搁在小桌上,请两位客人用。他们嘴里说好好,不客气不客气,身子却不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角余光直往我老婆身上脸上去。于红霞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现在却是对不起观众了,这我前面已经说过。我晓得,两位老同学不过是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已。
沉吟片刻,罗秘书才说,朝阳呵,你的困难我一直挂在心上的,毕竟,同学一场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事情是这样的,这不快到年关了吗,市里领导准备搞一次送温暖活动,主要是看望一下生活困难的下岗职工,给他们送点年货,拜个早年。东西不多,也就是十斤肉,二十斤米,两百元钱的红包,意思意思,也是党和政府的一片心嘛。市长下午三点到你这里来,所以我先来踩踩点,作点必要的安排,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么好的事,我还会有什么意见?我和于红霞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没意见没意见,欢迎欢迎!
罗秘书又说,送温暖是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是安民工程,也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各方面都很重视,电视台也要来采访,所以到时还请你配合一下,说几句话。
我兴奋而紧张,你是说,让我上电视?
魏超笑道,让你过把瘾呢!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说、说什么?
罗秘书挥挥手,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嘛,对着镜头要自然一点。你就说,感谢市长的关心,有政府的支持,一定会克服暂时的困难,创造美好的明天。话不要多,言简意赅,几句就行。
我赶紧把罗秘书交待的话默念了一遍。
罗秘书又瞟瞟我身上,说衣服不能穿得太差,当然也不要穿得太好,整洁一点就行。
于红霞在一旁迭声说,有、有,有整洁衣服。
罗秘书点头表示满意,好,就这样,下午就看你的了。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你们作准备吧。他领头往巷子外走,魏超紧随其后。
于红霞很不安,说,你们嘴巴都没有打湿呢。
魏超回头说,嫂子下次吧。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街上。回家一看,于红霞正翻箱倒柜,为我找上电视穿的衣服。我就坐在一旁抓紧时间背诵那几句台词。上电视那么多人看,当然是一种表演,我怕到时忘了该说的话,出了洋相不得了。于红霞抓起一件半新的夹克抖动抖动,让我穿上,然后退两步仔细端详。她的目光闪了闪,忽然就黯淡下来,说朝阳,你上了电视,是不是全市都看得见?
我说,那当然。
于红霞说,那我爸也看得见?
我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以我这种身份上电视并不光彩,在她爸面前,我们丢不起这个脸。虽然早就断绝了来往,但我经常感到,岳父那双憎恨的眼睛还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唉,人呐,有时就活在一张脸上,我们不能只顾肚皮不顾脸皮。当然,政府送来的温暖很诱人,放弃了十分可惜,心有不甘,也辜负了政府的一片爱民之心,可是我能让我岳父看见我把他女儿带进了这种困境吗?
我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自尊心慢慢地就占了上风,于是毅然决然地脱下了夹克。于红霞从我脱衣的动作得知了我的决定,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们默默地收拾起各自的行当,出了门。
离开家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我在字条上说:对不起政府,孩子外婆突然生病,我们下乡去了。自已读了一遍,觉得不对头,一是不该对政府撒谎,二是这个谎也撒得太不像了,孩子出生就没有见过外婆。我赶紧又把字条撕了。
我请于红霞坐在三轮车上,像往常一样,把她送到立交桥下,才去家电大厦。下午天气不错,日头隐隐,小风轻吹,灰尘四外飞舞,估计她擦皮鞋的生意也会不错。我在家电大厦门外排了一下午的队,也没轮到送一次货。我没在乎,因为我的心思不在这方面。我心神不定,老想着市长有没有去我家,去了看到我家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锁会怎么想。我觉得很对不起政府,也对不起我的两位老同学。
夜里看电视,我见到隔壁阿毛在屏幕上跟市长握手,从市长手里接过红包、大米和肉,还冲着我笑得一脸稀烂。老实说我心里很不平衡,那些温暖本来是政府送给我的呀!由此我对岳父恨得牙疼,若不是因为他,我何至于把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拱手让给别人,遭受这么大的损失!
因为心里不平衡,夜里就睡不着觉,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朦朦胧胧中见到了童卫红。童卫红说,吴朝阳,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斤斤计较了,你并没有做错。钱没了,可以去挣,脸面丢了,可是挣也挣不回来的。我是不能活了,我要活的话,也要活得有尊严,要不不如不活。她说得很严肃,也很有尊严的样子。我心里就平静下来了。我说谢谢你卫红,我可以睡个好觉了。我一边说一边沉入了梦乡。
我终于碰到了过不去的坎。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只是没料到自已的这一道坎来得这么快。
我不是说我的病。我才不在乎什么病不病的,又不怎么疼。我懒得吃药,说我都懒得跟于红霞说。她又不是医生。反正她的病也没有跟我说清楚过,我们是待遇对等。我可能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程度,但我晓得我好不了,既然好不了,还想它干什么?随它去吧。
我也不是说三轮车被没收的事。这事只能怪我自已。这天在去家电大厦途中,我贪小便宜顺便搭了一个客,说好收他两块钱的车费。可这两块钱还没有赚到手,就被七八个穿制服的同志拦住了。如今穿制服的特别多,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城管大队的还是工商所的。他们粗暴地拉下我的顾客,跟我说话时眼睛瞪得溜圆,而且他们都有一根又瘦又尖的长指头。他们指着我,说我违反了有关规定,影响了市容市貌,而且还是无照经营。他们抓起我那辆朝夕相处的三轮车,就往他们那台双排座小货车上扔。
我就这么一件心爱之物,当然舍不得,就抓住它,央求说,同志我是初犯,请你们原谅行不行?
他们说不行,没罚款就已经是宽大处理了。
我还是不愿意松手,说我是靠它讨吃的呢!
他们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就是不允许用它讨吃,破三轮车蚂蚁一样满街爬,我们怎么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你再不松手,就要以妨碍公务论处了!
我松手松得慢了一些,他们其中一个就推了我一把。我毫无防备,一屁股跌坐在地。可能我的样子比较狼狈一点,他们都忍不住笑了。我也没有想到,我这么大个子的人,居然这么不经一推。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还好,哪里也没有伤到,只是沾了些灰,屋里有一把洗衣的好手,没什么关系。双排座立即开动了,我的三轮车在上面摇晃得咯吱作响,好像跟我说什么告别的话。我眼角有点湿,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有感情的。我却没什么好说的,我这是咎由自取。
搭我车的客人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对不起,连累你把车都没收了。说着就掏出两块钱来。我说没把你送到我怎好收你的车费呢?我执意不要,他却将钱塞到我口袋里,又说声对不起,赶紧转身走了。虽然只是两块钱,我也得到了一点点安慰,心情就开始好转。这没什么,我和巷子口上修单车的老陆关系不错,他那里经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单车出售,有时也有三轮车,价格非常便宜。我先赊销一辆,赚了钱再还他,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么一想,情绪就跟国家的经济形势一样好起来了。
世事真是难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那位顾客给我的两块钱,把我带到了这道过不去的坎跟前。因为要考虑如何向于红霞作交待,我在街上游**了半天。后来我想,不如用这两块钱买点小菜回去,作一点小小铺垫,可能有利于她接受三轮车被没收这个事实。于是从不买菜的我就绕到菜场去了。
就在去菜场途中,发生了一件我自已都将信将疑的事。我恍恍惚惚地听到童卫红在耳边说话。她说朝阳,你要么别到菜场去,要么你就快点去。我说这是什么意思?童卫红说就这个意思,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听不出来?你自已作决定吧。我影影绰绰地看见她白色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
于是我自已作了决定,拔腿就向菜场跑。很快,我远远地看见,肉食摊那儿围着一堆人。我冲过去,扒开两个肩膀,只见一个光头屠户左手抓着一块肉,右手抓着一个小孩的衣领,骂骂咧咧:小小年纪不学好,敢偷老子的肉!跪下,给老子赔罪!叫你爹老子来领人!屠户手往下一按,小孩就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了。我偏过头仔细一打量,那小孩是我儿子小康!
嗡地一声,我的脑袋就像充气的气球一样胀大了。全身犹如泼了一盆凉水,冰冷如铁。小康跪在流淌着污渍的地上,埋着头,面颊通红,身子筛糠一般颤抖不已。周围的人都在指指点点。我奋力挤过去,嘶喊道,小康,你给我站起来!
小康抬头一见我,眼泪刷地下来了,哭叫着:爸爸,我没有偷,我是从地上捡的!
光头屠户叫道,好呀,你还犟嘴,菜市场上的东西有捡的么?你爹来了,让你爹赔。喂,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怎么让孩子多长了一只手?看到没有,菜场的规矩,偷一罚十!
屠户指着旁边一块白底红字的牌子。我横他一眼,没有做声。实际上我的喉咙像被谁掐住,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我气得浑身乱抖,抓住小康一只胳膊往上一提,就将他拎到了人圈外。屠户过来抓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了。我拖着小康快速逃离现场,屠户的叫骂和围观者的议论就如一群野蜂子,在我身后紧追不舍。
我抓着小康一路小跑,回到家里才松开他。一进门我就给了他一巴掌。我实在是气急败坏了。小康倒在地上,呜呜地哭,爸爸,我真的没偷,真的是捡的!我咬着牙,噙住两眼热辣,又把巴掌举了起来:你、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这次我的巴掌没能扇下来,它滞留在空中。因为于红霞闪了过来,瞪着我一声嘶吼:你除了打孩子,还有其他本事吗?
于红霞从来没跟我吵过嘴,说过一句重话,可现在,她这句话就像一枚针刺进了我心里。我不敢接触老婆的目光,也不敢看孩子脸上横流的泪水。我慢慢地蹲到地上。我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怎么活成这步田地?我双手捂住自已的面孔。我有些恐惧指缝外面的世界,于是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光头屠户提着一挂鲜肉上门来了。他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吴师傅,是我错怪了孩子,我不晓得你们夫妻俩都下岗了,日子这么苦。这点肉,是我送给你们的。他把肉挂在门后的铁钉上。
我说,请你出去。
他说,我道歉还不行吗?
我说,不行。
我取下那一挂嗟来之食,用力扔到门外。光头屠户只好捡起那肉怏怏地走了。我恨死了光头屠户,他欺侮我儿子也就罢了,居然还送来这挂肉,这不是抽我耳光么?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我想这道坎只怕真的过不去了。我于是进到里屋,关上门,倒了杯温开水,找出那包买了很久没用的老鼠药。
我展开了那个小小纸包。我只要把它吞下去,就可以像童卫红一样自由出入别人的梦了。我把纸包举了起来,往嘴里倒的当口,却犹豫不定了。我往地上一躺,我是啥事没有了,可我那硬挺挺的样子吓着老婆孩子了怎么办?我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我是个男人,我可不想死了还让人指背。我一犹豫,眼前就一片朦胧,童卫红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来。童卫红说,朝阳,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我说,我胆小什么呀,老鼠药我都拿到手里了,只要一口吞下去我就到你那里来了。童卫红说,你这就是胆小嘛!你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么?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老实说,我是愣住了,我根本没料到死去多年的童卫红会说出如此精辟的道理,跟领袖语录似的。我的脑子就像一盏将熄的油灯,被人拨了一下,突然亮了起来。我就像迷途的红军看到了北斗星一样,激动地要去握童卫红的手,却只握到了冰冷的空气——她已悄然消失了。
这时门被于红霞拍得砰砰响:朝阳,朝阳!小康不见了!小康不见了!
我赶紧藏起老鼠药,打开门往巷子里跑。但跑了几十步我就不跑了。我识破了于红霞的阴谋诡计:她不过是诓我出门,转移我的注意力而已。同床共枕十几年,她那点小心眼还瞒得了我?这婆娘,也不怕急死我累死我。
我板着脸打道回府。回家一看,果然,儿子在堂屋里跪着呢。我本想骂他几句,出一口恶气,不知怎的嘴一张,口气就软了下来。我说儿子你起来吧,莫把裤子跪破了,我没钱给你买。小康就乖乖地起来,帮妈妈做饭去了。
天黑了,一家人围着桌子默默地吃我们的粗茶淡饭。为了佐餐,我把那台与我们相依为命的黑白电视机打开。漂亮的播音员忽然告诉我们,市里的一个副书记,就是那个校庆时捐了三万六千块钱的我的校友,因为受贿被逮捕了,我市的反腐败斗争因此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这消息立时令我们家的气氛轻松起来了。于红霞不失时机地长吁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还是我们平头百姓好呵,生活再差,也比坐牢强!在这一点上,我与老婆取得了共识。我说,那当然,流自已的汗,吃自已的饭,心里踏实!
有比较才会有鉴别,全家人的情绪都因此而好转。电视台可能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其实是一堂生动的政治思想课,挺能教育人的,以后应该多播。夜里,我破例地让儿子上了我们的大床。我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搂着儿子,睡得特别的香。原本以为过不去的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现在我不踩三轮车了。我也是市民一分子,有责任支持市里的创建文明城市工作。踩着三轮车转来转去,确实有碍市容,也影响交通秩序。我只花了25元钱就买了一辆旧单车。我在龙头上挂了块小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上门修理热水器、洗衣机、煤气灶等等。这正是我这钳工的本行。下岗彷徨了这么多年,我总算找到了自已的位置。生意总是有,身体也还过得去,这就不错了。我每天骑着单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如果这天老婆预报了餐桌上有红烧肉出现——只可惜,这种事的概率还是很小很小——我就会吹上一路的口哨。我只会吹老歌,当然是吹那首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更令人愉快的是,我发现用不着去死,我也能自由出入别人的梦,说自已想说的话,做自已想做的事。那天我一打盹,就以神的面貌到了于科长也就是我岳父的梦中。我非常严肃地说,于科长你知罪吗?于科长摇头道,不知我何罪之有,还请神明指点。我说,你抛弃了亲生骨肉,如不及早良心发现,以后会下十八层地狱!于科长吓得战战兢兢,忙说他一定改过。果然于科长第二天就把电话打到了隔壁阿毛家,向女儿发出了回家的邀请。为了这个电话,于红霞幸福得哭了整整半天。更没料到的是,半天之后到了岳父家,我也没出息地哭了。我一把抓住老岳父的手,眼里的泪珠就像小虫子似的往外钻,怎么忍也忍不住。我羞愧难当地埋下头,哽哽咽咽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而昔日的于科长忽然变得宽宏大量了,领导风度不减地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说,不怪你,不怪你呵!
于红霞终于与父亲重归于好,去掉了我一大心病。我承认这事与老岳父已身患绝症不无关系,但很显然,我如果不到于科长梦中去,他是不会屈尊来电话的。所以我如今比较热衷访问别人的梦境。我还准备往罗秘书梦中走一趟。我将邀童卫红同行,让她当我的女秘书。在罗秘书的梦里我将是一名腰缠万贯的台商,我会提出向市一中捐款建它一个朝阳科技馆。如果罗秘书代表市政府提名我当政协委员,我就说在商言商,政治的事就让别人去协商吧,我就干点实业算了。我的那股洒脱劲相信任何人都会刮目相看。
总之,我很乐意到别人梦里去,如果你是我的熟人,说不定某个你没有在意的时刻,一不小心,我就在你梦里了呢!
2001年6月13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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