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子能想出来改稻为桑的办法, 必然不会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这位刘学子的父亲在户部当职,国库亏空一事想必令他家颇费心力。
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必然背后有人指点, 这其中,多半不是荣亲王便是大皇子。
显然这位刘学子是想着在春闱中一展风采, 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赵衍恪最近很老实,什么都不做, 什么行动都没有,就是每日老老实实当值,闲了便带着儿子和左仪灵去城郊游玩,整个一个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状态。
在风雨将至的西都城里, 这二人悠哉得过分。
……
在上三学与下三学设立赌约的第二日,不服输的叶瞳龄便抱了大摞卷宗来找庄良玉, 准备在下一场组会上好好杀一杀对方的风头。
当然, 比起组会,这更像是一场辩论。庄良玉是乐于折腾这些学子的, 所以给了三天时间,将这场本该是组会的讨论变成了辩论。
限定发言的时长,限定发言的次数,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比起空中楼阁天马行空的刘学子等人, 叶瞳龄有过下地经验,也跟着庄良玉去见识过一些民生现状,拿出来的数据有理有据, 比起单纯的设想不知要可靠多少倍。
高下立现。
就连刘学子本人都说着说着没了信心,直接哑声。
庄良玉坐在主席台上, 笑吟吟说道:“想必诸位已经能分出个结果来。到底改稻为桑对不对, 该不该, 心中已有定数。”
“论文要写在大地上,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论文,就像是这辈子都抓不到老鼠的猫,要它何用?抑或是说——”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慢条斯理道:“在诸位眼中,政令不过是掌中宠物,目的并非造福百姓国家,而是为自己攫取权利……”
诸多学子立时脸色煞白,不敢相信庄良玉竟然敢把这种话说在明面上。
庄良玉起身,笑容和善地叮嘱诸位学子好好休息,然后宣布今日课堂结束,可以回家休息了。
等到教舍中人走得差不多了,庄良玉才看到洛川郡主竟然还留着。
第113节
洛川郡主走到她面前,眼睛里像是燃着一团火:“我的猫能不能抓到老鼠?”
庄良玉:“如果你不肯让你的猫试一试,这辈子它都不会抓到。”
“我如何能拥有一只猫?”
庄良玉浅笑:“当你真正想拥有一只猫的时候。”
***
从这天开始,上三学也额外加了实践任务,庄良玉让这些人走到田间地头,走到市井街头,像是给小学生布置社会实践任务一样,今日走访调查,明天义务劳动。
以庄良玉的话来说,广阔天地,当大有作为,这些从出生就注定要高官厚禄的高门子弟若是连底层民生都一无所知,那才是一个王朝要走向衰败的前兆。
后来,在萧钦竹寄回来的信里,印证了庄良玉此前的猜想。
萧钦竹此次南下,其一为解决匪寇,其二便是探听东南地区的民情。东南一带富庶,有鱼米之乡,丝绸之都的称号,这些人就是动了在东南一带改稻为桑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那位刘姓官员的想法会被自家儿子听去,自以为妙计,甚至写到文章里卖弄。
如今再推行——想必要比登天还难了。
国子监事务恢复正常之后,庄良玉便要开始跟着翰林院一起筹备明年开春后的科举。
这群官员们效率颇低,虽各个有心,但各有各的算计,因此推进缓慢,幺蛾子颇多,时常让人觉得这种讨论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庄良玉寻思片刻,伙同荣亲王,大刀阔斧地将与翰林院诸多翰林学士的讨论商议也改成了组会的形式。
强制制定计划,强制推进进展。
据说这一个月里,西都城中酒楼乐坊的生意差了不少,这群习惯下班后酒肉场合社交的官员根本空不出来时间再像往日那般寻欢作乐。
一群年纪跟庄良玉她爹差不多的老家伙们,每日挑灯夜读,像自家不省心的儿子一样埋头苦读。
天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小祭酒怎得能如此见多识广,不管什么事都了若指掌,但凡有丁点不合理的地方都能挑拣出来。
不知不觉中便让你接受了她的想法,简直像是有能蛊惑人心的巫术!
此女,是比庄太师更难应付的人。
……
虽然庄良玉的诸多做法让各方人马都很头疼,但说到底,她在选人,在选这个王朝今后能用到的人,所以无论是谁,在庄良玉没有明确的阵营之前,都对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庄良玉也知道这些人的心理,虽然各自为政,甚至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但问及政治理想,每个人都想做明君,都想做名臣。她就合理拿捏着流芳千古的大旗,将这群人绑在她的船上。
表面的风平浪静背后永远都是暗流涌动,在庄良玉不知道的背后,一场又一场明争暗斗。
荣亲王在跟大皇子斗,大皇子在跟赵衍恪斗,赵衍恪又在跟皇帝斗。
但这跟庄良玉都没多大关系,她在做事。而为了让她更好的给自己做事,四方势力,无论是谁都会保她。
四方势力主的“保”,侵犯的是世家的利益。曾经在宴会上对庄良玉还不错的庆国公夫人此时已经是对她爱答不理的状态,更不要提别家。
庄良玉如今就是这样一个万人嫌弃的状态。
惟独有个洛川郡主,不管不顾地站到她跟前来。
偶尔庄良玉也会看到跟在洛川郡主身后的琉雯,看到这姑娘一日比一日面色沉重。她也好奇过,然后被洛川说她是多管闲事。
……
就在这种乱糟糟的忙碌里,年关将至。
萧家此时也忙碌起来,萧夫人忙着给大家准备新衣,置办年货,萧吟松捧着自己的试卷冲回来讨赏。
但萧老爷忙着户部清算,今年国库亏空,三省六部的官员整日整日地在太仪殿前议事,要商量个对策出来。
至于萧钦竹,他此时仍在东南,在解决匪寇与漕运之事后,还要在当地帮着庄良玘推行试点耕地政策。直接将此前还想着推行“改稻为桑”的官员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若是放在以前,顺德帝多半是会同意改稻为桑的政策,并非不在意民生,而是更在意他身为天子,身为皇帝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但眼下,庄良玉给他摆出更好的选择,让他不用舍弃民生,照样能享受皇帝的特权,甚至还能享受到万民敬仰和后世称颂,这让他如何不去相信庄良玉呢?
回到后宫时,夜深露重,江皇后上前替顺德帝更衣。
赵肃胤虽然疲惫,但神情畅快,眉眼间都透着喜气。这倒叫江皇后有些意外了。
毕竟眼下谁都知道今年的国库实在亏了个巨大的窟窿,年初的冻灾导致雍朝上下粮食减产,各行业生意都有影响,又大张旗鼓办了浦云秋狝,这到了年底——
可现在的皇帝显然心情不错。
“皇上今日心情甚佳?”
赵肃胤朗笑两声,坐到床榻上便是一声长叹:“这个庄良玉,不愧有几把刷子,将这群老家伙们说得服服帖帖。”
江皇后垂眸,微微一笑,凑近坐到顺德帝身边,倚在他的肩头:“皇上,这嘉禾县主不愧是庄太师的女儿。此等能耐,怕是与庄太师当年的风范不遑多让。”
“她可比朕的老师更会拿捏人心。”顺德帝说道,“她知道自己有用,所以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用,她能用。当所有人都在用她之时,便是她最安全的时候。”
顺德帝显然很满意庄良玉如今的做法,抚掌大笑,赞不绝口。
江皇后试探道:“不知皇上日后可有让嘉禾县主进尚书房的想法?”
顺德帝拂袖,随口道:“现在那几个孩子,不值当让这丫头舍了国子监进来。”
话里话外竟然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庄良玉的意思。江皇后的本意是想用庄良玉试探一下顺德帝对于储君一事的想法,谁料竟然换来顺德帝这样一句话,瞬间心中凉透。
江皇后笑容温婉,眼中寒凉:“不愧是木姐姐的女儿。”
赵肃胤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中笑意便彻底消散,可笑声仍在,他抬手拦住江皇后的肩头:“皇后,今日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就在这一夜,翰林院密室里发生了卷宗失窃。此前庄良玉同诸多翰林学士的议会内容都记录在册,但现在卷宗不翼而飞,凶手下落不明。
两日后,江皇后急诏大皇子赵衍慎入宫,避退四下,给了赵衍慎一个耳光。
“轻举妄动,你是要让江家近三十年的谋划全部毁于一旦吗!”
大皇子赵衍慎直直跪下,倔强无比:“母后,儿臣的路,儿臣自己知道该如何走。”
“你在嫌弃母后?”江皇后仿佛不可置信,她俯身凑近赵衍慎,“你竟然在嫌弃我!”
“儿臣不敢。”
“你很敢!”江皇后怒道,“你在埋怨什么?你在怨恨什么?江家倾其所有培养你,倾其所有支持你,明里暗里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与未来,你现在竟然在嫌弃我,嫌弃江家?”
“连你父皇都不敢舍弃江家,你凭什么!”
赵衍慎面容冷硬,目视前方,哪怕他的母后就站在他面前,也仿佛看不到这一切。
“儿臣自有安排。”
“安排?”江皇后的嗓音骤然升高,“你的安排就是到翰林院密室里偷卷宗?你以为这样就能扶植你的人在科举中拔得头筹然后上岸?你在痴心妄想!庄良玉才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赵衍慎还是倔强道:“儿臣自有——”
啪!
他的脸上立时红肿。
“你没有安排!你的安排全是无用的安排!连国库都在靠江家的人来攒银子,你凭什么在这里嫌弃江家?”
江皇后捂着心口后退两步,扶着桌子勉强站立,喃喃道:“我懂了,你在怨恨母后,你在怨恨母后没有让庄良玉成了你的王妃,你在怨恨母后没有将这样一个得力帮手拉到你的阵营!”
“母后!”赵衍慎猛地抬头,“您在说什么?”
江皇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椅子里,面色苍白,泪如雨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赵衍慎膝行向前,伏在江皇后膝头:“母后,儿臣从不曾怪您。但儿臣已经成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今后的路要如何走,儿臣可以自己选择。”
江皇后泪眼朦胧,轻轻抚着赵衍慎红肿的面颊,轻声道:“若是你走错了呢?”
赵衍慎重重磕下一个头,沉声道:“儿臣会自己承担走错的后果。”
江皇后苦笑:“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江家,早已是你这条船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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