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见状,眼中渐渐浮起一层不忍,皇后心慈,忙温声道:“周御女,事情还未结论,你何必为自己加增忤逆之罪?还不快向皇上太后请罪!”
刘娉的深青色缀石榴红芍药暗纹襦裙在我面前晃动,她微声道:“是啊,周御女,虽然你没有宝婕妤这样的圣眷,皇上毕竟还是念及旧情的,起码没有立刻令人将你仗杀,你怎么不知感恩呢?”
我闻言心道不好,浣娘已然情思浮动急躁,刘娉刻意拿我做比较,岂不是故意在刺激她?
当下我沉声道:“承蒙皇上信任,嫔妾不必以有孕之身去刑部大牢受刑。昭仪身故一事兹事体大,嫔妾相信刑部必定会仔细追查,如何发落周御女皇上尚未开金口,倒是让珍淑媛费心了!”
刘娉脸色一僵,冷笑道:“宝婕妤教诲的是,嫔妾自当谨言慎行。”
殿下的羽林军已经奉命上来了,其中两个提了棠璃下去。待萧琮示意,才有人朝浣娘走去,似乎要捉她下殿。
无人宣召令我们起身,浣娘神色麻木,却自己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在一众驯服的妃嫔中显得格外显眼,我怕太后更加盛怒,忙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
太后气的捶打紫檀座的扶手:“反了,真是反了,罪妇居然如此大逆不道!”
萧琮屡屡被太后责备,脸上挂不住,面色中的不忍像墨滴渗入水中,消散无痕。他喝止道:“大胆贱人,无有宣召,谁准你起来的?!”
这一声“贱人”如霹雳在耳边炸响,我的脸上都像被刀子凌空割了一刀似的火辣,更遑论此刻伤心欲绝的浣娘。
我离浣娘最近,忙又尽力伸手去拉扯她,指尖刚够到她身上水绿色薄薄的裙边,手中却遽然一空,浣娘轻盈的身影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直奔韩昭仪的棺椁,事出突然,棺椁旁烧纸哭泣的宫人内监拦之不及。
我脑里轰然,像是有人拿着大锤重重砸在天灵盖上:“不好,快拦住她!!”
话音未落,一声闷响,那抹水绿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滑落到织金毯上。棺椁、五龙金柱、墙上尽是四溅的鲜血,众人尖叫之声不绝于耳。
我喉头发干,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指着浣娘,手指颤抖,身子瑟缩着软绵绵委地瘫坐。只听得太后骂道:“贱妇拿死要挟皇家,简直忤逆大罪!居然还敢玷污韩昭仪棺椁,哀家岂能容她!”
萧琮第一时间下意识上前几步,似乎要查看浣娘伤势,听到太后说这话,身形又止住了。直到李献良快步上来探过浣娘的气息,才不忍的闭上眼。
我一直捏着地上铺的织金毯,此刻见李献良摇头,萧琮又那副表情,想是浣娘凶多吉少,顿觉心如刀割,双手无力一松,像是全身的力气都不动声色的被一丝一丝抽空,眼泪奔涌而出,哽咽不能自已。
浣娘竟然以死明志,她居然这样傻!
太后厌恶的拿丝帕遮住额头道:“没死便送去刑部,死了就拖去乱葬岗打发,畏罪自尽,以为是多高明的法子?如斯轻贱,即便死了能换回昭仪的命么?哀家素日常说这种轻浮的女子不能入宫,不能入宫!皇上就是不听!今日让她在宫里血溅五步,没得让人说咱们皇家草菅人命,真真不知贱人居心何在!”
我远远看见李献良轻轻阖上浣娘的眼睛,羽林军奉了太后懿旨上前将她拖了下去,当她气息全无的身子被人拖着从我身边经过时,那死灰似的脸颊刺痛了我的心,胸中的气息急促攒动,我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郭鸢此时已经起身,正在太后身边劝慰安抚,此时见我痛哭失态,故意道:“哎呀,宝婕妤也太悲天悯人了,这是为了罪妇哭么?她害死了韩昭仪,又在太后面前自尽犯讳,这样的人死几回也是不够的,宝婕妤你怎么还……”
太后不耐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哀家痛失霜儿,如今这贱人自尽,皇上偏私,余党尚未察知,哀家找谁哭去?”
萧琮行前几步将我从地上扶起,拉住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婉卿,休要生事。”
我见他眼圈里红湿一片,想必也没料到浣娘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心里苦痛惊骇,只怕不在我之下。
浣娘,浣娘,你怎么这么傻,你以为死就能证明你的清白吗?现今生事的人根本当这场变故不存在,你的死也似乎只是畏罪自尽,不过是个不和谐的意外音符罢了。如此轻率冲动,人死万事空,你要我上哪里去帮你,要我上哪里去救你?
窗外夏虫鸣噪不已,众人窃窃私语,素日与浣娘交好的妃嫔也有偷偷抹眼擦泪的。我抬头看去,那棺椁上猩红的血色刺得我眼眸如同要瞎了一样的疼痛难忍。
太后歇一歇,又道:“皇上,裴氏不过是怀了身孕,又不是吹不得风站不直腰,你何必一直扶持着她?你别忘了,霜儿身死,凶物可是从慕华馆搜出来的!她也是嫌犯之一!”
萧琮置若罔闻,握紧我的手毫不放松。他
历来和善,兼之顾忌卫国公王家一脉在京畿与边关的势力,在太后面前孝顺恭谦,从未说半个“不”字。此时明知太后要治罪于我,还在大庭广众公开加以偏袒,对我用情至深可见一斑。
我忍住心底撕心裂肺的痛,强迫自己止住哭泣,浣娘已死,我若是再恣意嚎哭悲恸,非但于事无补,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迷局。兼之为着萧琮的这份宠爱,我也不能让他为难!
狠狠的将委屈与悲愤抑制在心底,我牙根紧咬,压抑着喉头涌动的悲愤,从萧琮手中抽出手来,扮出笑脸朝太后拜倒道:“嫔妾受惊,一时失仪,并非有意抵触太后,请太后恕罪!嫔妾自问行事坦**,不曾作恶。如今昭仪骤殁,嫔妾愿回慕华馆为昭仪诵经祈福,不再踏足馆外。祈求上苍保佑皇上能早日找到真凶,为昭仪娘娘洗雪冤屈!”
我心里留着一句话:今日这个仇是结下了,若是有造化让我逃出生天,救出棠璃,我一定会好好的跟刘娉郭鸢算算这笔账!
大约刘娉和郭鸢没料到我能强自将胸中激**抚平,都是面色一紧。唯有皇后与和妃露出些微赞许笑容道:“宝婕妤大家风范,不愧是名媛淑女。”
刘娉嘴角**,似笑非笑,正想说什么,忽听殿外一阵人声喧哗,须臾之间朱槿嬷嬷扶着太皇太后颤巍巍的走了进来,众人跪拜不迭,连太后和萧琮也忙忙上前迎接。
太后赔笑道:“母后怎么来了,夜深露重,况且霜儿新丧,您的身子不好,没得冲撞了。”
太皇太后喘着气冷笑道:“哀家要是不来,岂不是让人说哀家老糊涂了,连自己家的孩子殁了也不来看看?”她说着话,撂开太后殷勤搭扶的手腕,缓步走进内殿,在韩昭仪棺椁旁由朱槿代劳上了一炷清香。
俄顷,太后引座,太皇太后慢慢坐下。这才有内监唱喏:“平身。”
我是戴罪之身,众人都起来,我仍然跪着不动。太皇太后不做声,半晌冷道:“哀家瞅见那棺椁上有血迹,是怎么个事?”
太后忙回道:“回母后,适才谋害霜儿的贱妇畏罪自尽,撞在那棺椁上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又道:“既然罪妇身死,宝婕妤跪着又是为何?”
郭鸢向来无事也要献上三分殷勤的,此时见太皇太后沉着脸问话,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将我踩下去,忙答道:“回太皇太后,谋害韩昭仪的人犯中有宝婕妤的贴身侍女,珍淑媛又在宝婕妤殿中搜出了凶物,太后问起,宝婕妤难以自清,因此……”
“因此怎样?”太皇太后漫不经心的掀动着茶盖问道。太后叹息一声道:“宝婕妤平日里虽然稳重,今日之事却难逃干系,皇上已法外开恩暂时令她禁足,还望母后不要心疼才好,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霜儿不能白白送死。”
太皇太后撂了茶杯,转向我问道:“哀家素日看你甚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料到她正色问我,心中想到平时情同祖孙的她也不相信我,顿时眼泪汩汩而出,哽咽道:“嫔妾并未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若此言有假,嫔妾愿以腹内孩儿起誓:皇天在上,嫔妾裴婉若存害人之心,今日踏出晗风殿便遭天打雷劈,横死当场!”
萧琮见我说的负气狠毒,不禁连连咳声,言语中便有不愉:“朕并未说你什么,何苦拿自己和孩儿赌气!”
郭鸢见我全然没有往日的镇定自若,又见太皇太后和萧琮语气中都有责怪之意,索性放开了落井下石道:“皇上消消气,皇上圣眷浓厚,宝婕妤居然毫不领情,还说出这些话来,如此不尊重帝裔,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
“砰”的一声,太皇太后拍在桌上,对郭鸢厉声骂道:“哀家和皇上问话,有你三番四次插嘴的地界儿吗?!郭全是不是舒逸日子过久了不知道教养女儿了?怎么你和你妹妹全然两个性子?别打量哀家老了由着你们闹就什么都不知道,整日里装狐媚子骗琮儿的就是你!”
郭鸢惊得苍白了脸,双膝一软跪下梨花带雨般的求饶,太后见太皇太后动气,少不得与皇后和妃等唯唯诺诺加以抚慰劝说。
唯有刘娉低声回道:“太皇太后明鉴,郭充衣也不敢说是宝婕妤谋害的昭仪,只不过铁证如山,那北帝玄珠是从慕华馆搜出来的……”
“放屁!”太皇太后喝道,“慕华馆从前是什么人住的,你们不知道?”
太后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蘧然变色。朱槿嬷嬷忙安抚太皇太后道:“您消消气,适才还在喊心口疼,这会子发了一通火,越发难受了,让奴婢好好跟珍淑媛说。”
太皇太后颔首,朱槿转了头对刘娉微微一福正色道:“老奴得罪。淑媛年纪轻,不知道先帝在时住在慕华馆的太妃有喉痹的老毛病,历来用北帝玄珠做药引,宝婕妤搬去慕华馆时,馆内并无特意打扫清理,今日说是搜宫搜出来的,谁知道这些个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物?况且韩昭仪也有不足之症,难免晗风殿没有备上几颗。太皇太后的意思,这些也算不得铁证如山,宝婕妤有孕在身受不得惊吓,倒是先审清楚那犯事的宫人要紧。”
刘娉何时受过这么重的话,当下退到一旁不敢言语。我明白,虽然太后气急攻心,但萧琮和太皇太后仍是信任我的,因着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心里更加百味杂陈。
殿中万籁俱寂,头顶琉璃瓦上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一场雨不知何时,悄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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