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鬼王的威风自不是宋斐一个人独有的。

幽冥界这三位鬼王, 每次出场的时候都自带些不一样的特征,不论是宋斐的撒花还是鹤汀州的阴风,抑或是遥无寂每次出场都要在天上盘桓几圈, 总之,都给人一种气势极强、酷爱搅弄风云的既视感。

但是, 自从宋衿符走后, 宋斐出场已经很少有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宋衿符昂头,看遥无寂非得在那盘桓个够才肯下来,心里头便也明白, 此番他并非真想与宋斐打起来。

若是真想打起来, 哪里还用盘桓那么多圈。

就像宋斐若真有急事,一般是要她完事之后再撒花, 为鬼王的霸气侧漏做一个完美的结束。

她静看着遥无寂从天上下来,落在幽冥千面鬼身边, 巨大的体型差异使两人呈现一种美人与野兽的怪异和谐感。

野兽上挑的凤眸不过轻睥了眼美人, 美人便收起了自己浑身所有的戾气,乖乖地低下头,自觉站去了他身后。

宋衿符无声看着,眼里讽刺的意味不禁加深。

青阳君还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却忘了八百年,早就是等闲变却故人心,今朝已非昨夜雨。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 遥无寂对着她深深地皱了下眉头, 如浓墨般的重眉紧拧不散。

她到底还是有些害怕, 默默也如千面鬼一般, 往宋斐身后站了站。

宋斐看都没看她一眼, 只是在她揪起他的衣袖时, 突然先发制人道:“既是你的女人,方才我救了她,你要如何谢我?”

好一个反客为主。

宋衿符惊讶于他的不要脸,同时心底里也默默认同着他这种不要脸。

鹤汀州该打也就打了,遥无寂嘛,能好好说话还是得好好说话。

遥无寂自落下起便没有说过话,闻言也只是环顾这四周山林。

适才在天上,他其实已经看得很清楚,本来繁茂盛开的青崇山,如今已是焦的焦,秃的秃,百年古木的树干上尽是道道鞭痕,鞭子所落之处,似有雷电击过,漆黑无比。

“鹤汀州的手下来过了?”他绷着脸问。

宋斐一手背在身后,言语简练:“一个被我掐死了,一个被我打废了。”

遥无寂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不赶尽杀绝,不像你的做派。”

“因为还得留着跟你做交易。”宋斐抬头,用下巴指了指千面鬼,“她带出来的那把剑,我要了。”

遥无寂看似平静的眼神忽而变得风起云涌,身体四周浓烟滚滚:“你想要这把剑做什么?”

“这是把绝世宝剑,你放在家里几百年解不开,总得换个人来试试吧?”宋斐并未将他的生气放在眼里,只是淡道,“交给我,说不定东西就又重新恢复成了神剑。”

什么叫放在家里几百年解不开?

他知道这把剑在遥无寂那里几百年了?

宋衿符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望着宋斐的眼神自己都觉得过于离奇。

他知道这把剑放在遥无寂那里几百年,他却不告诉她?

他看她成日在这里上窜下跳寻找线索,只为找出与这把剑有关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他却依旧把这消息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不告诉她?

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他们之间连这个消息都不能透露吗?

“你能找回这把剑的剑灵?”遥无寂不太相信的眼睛眯成了丝,“我在鬼界已经等了三百年了,没有一只鬼的灵魂能与这把剑契合。”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闯过地狱。”

遥无寂的眼神因为他这一句话,陡然变幻,高深莫测。

宋斐道:“这把剑沾了多少的血腥,即便是它的剑灵,也是满手杀戮不可幸免。若是没有进地狱,这么多年身处幽冥界,依他剑灵的本事,怎么也该是个人物才是,可是至今没有动静,可见不论是它的主人还是它的剑灵,都该去地狱找。”

阎王坐镇的阴曹地府,又称阴司,主阳间与鬼界之间的世事轮回。阴司除了阎王殿,便只剩奈何桥与地狱这两处重要场所。

奈何桥众所周知,是凡人变鬼,又由鬼变凡人的轮回之所。

但是能入阴司继续转世的,得是为人时没有在阳间犯过大错的,犯了大错的,就会被打入地狱。

地狱分十八层,每层都有如判官一般的强悍鬼将镇守,寻常妖鬼想要闯进去,几乎是不可能。

迄今为止,唯一单枪匹马闯过地狱甚至还闯赢了的,唯七绝城鬼王宋斐一人尔。

所以可想而知,当年这个年轻鬼王横空出世的时候,给六界带来了多少的震撼。

狱,顾名思义,是受刑的地方。

罪孽深重之人,入了地府之后便会入地狱,受完该受的刑罚才有可能继续转世投胎。但是这刑罚的期限,从来没有一个确切的年数。

也可能是有的,但是宋衿符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地狱受刑时,日复一日地被吊在赤焰江上,烈火烘烤,鬼藤鞭打,早就忘了所谓的年岁,早就忘了该有的时辰,她甚至忘了,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被吊在赤焰江上,接受这样的酷刑。

她只记得自己叫宋衿符。

是那日大雪纷飞,她出生在富户家中,学识不够渊博的祖父亲自为她取的名字,说是金福金福,生来有福。

十八岁就死掉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福;死后被无缘无故吊在赤焰江上的时候,她也不觉得自己有福;宋斐闯地狱,放进来一群乱七八糟的小鬼来折磨她的时候,她更不觉得自己有福;但是在宋斐抱起她的那一刻,在宋斐带她逃离地狱的那一刻,她终于觉得,自己这名字好似也还是带那么一点福气的。

也许是那时候的福气来的太过不容易,以至于两百年后,她无缘无故、无德无能就被宋斐送上天成了仙这件事,她竟觉得也不配称之为福气。

死里逃生是福气,锦上添花,却不过尔尔。

她去看宋斐,面色凌厉的鬼王正在等着另一个鬼王的回话,他的表现游刃有余,一点不急,仿佛他早就预料到,遥无寂一定会把白玉骨亲自送到他手上一样。

遥无寂陷入了沉思。

剑灵也许在地狱这事,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贸然闯入地狱,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这把剑虽然是神剑,但他手上有灵性的兵器也不缺这一把,实在没必要为它冒险。

“你敢为了这把剑,再闯一次十八层地狱?”他问。

“不敢。”宋斐坦坦****道,“但是我这里,有一个本身就是地狱出身的人。”

宋衿符。

遥无寂的目光忽地转到她的脸上,定睛一错不错。

“阎王对她的态度,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她在阎王面前的分量,甚至比你我都要重一些,叫她去地狱帮你打听,剑灵迟早能找到。”

是要她去找阎王走后门的意思吗?

宋衿符一下子没太听懂。

她眼珠子转了转,心想判官还在这儿呢,你们这么光明正大商量怎么套地狱的消息,不大好吧?何况就算真知道这什么白玉骨的剑灵在地狱,你们也没办法把人家带出来啊,除非,再闯一次十八层地狱?

看着面前两个鬼王的样子,她竟然觉得,这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把剑当真如此重要么?

“拿着!”

不知遥无寂是被宋斐的哪句话给劝动了,宋衿符一恍神的功夫,他居然就把套着纯白剑袋的宝剑从千面鬼手上拿走,转而向她扔来。

幸福来的太突然,宋衿符摇摇晃晃,将这把玄铁宝剑紧紧抱在怀里。

她抬头去看,对面千面鬼的神色似乎有点不甘。

“大王……”她出言道。

“留在手上也是一块废铁,如若你们当真能找到剑灵,也是这把剑与你们有缘。”遥无寂却没有理她,甚至听上去十分开明大度道,“宋姑娘,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才好。”

“昂?”

她么?

宋衿符觉得这鬼王似乎在意有所指,但她不明白他在指什么。

她看了看宋斐,宋斐只道:“还不赶紧谢过人家?”

宋衿符慌里慌张,赶紧谢过遥无寂。

她才不管什么剑灵不剑灵,这把剑既到了她手里,那就相当于她已经完成了帝君的任务,可以回天上交差了,自此之后,也就终于可以躺平一段时日了。

总归是不亏的。

她看着遥无寂带走幽冥千面鬼,转头眼巴巴地瞧着宋斐,心路历程在这短短的片刻钟里可谓是绕过了九曲十八弯,比蓬莱盘山的石路还要弯。

“适才你们说的什么剑灵,当真需要我去地狱找吗?”以防心安,她还是先问了一句。

宋斐稍眯了眼打量她,浅浅的目光仿佛在说,东西都到你手里了,这问题你还问我?

宋衿符立马会意,放下心来,昂起脑袋挺起胸脯,与他正式开始秋后算账。

“你早就知道白玉骨在遥无寂那里了?”

“嗯。”

“……”

宋衿符最讨厌这死鬼什么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似即便他做错了,也是他有理一般。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带了点怨气道。

“你问我了?”

“……”

“!!!”

宋衿符细细回想自己这些天来与他的相处,好像,似乎,的确是没有当面问过他知不知道白玉骨在哪……

可是这不是他可以随意戏耍她的理由!

“何况,我就算告诉你白玉骨在哪,你能拿到吗?你想怎么去拿?跟你们天界那个财神爷一样,独自闯入黄鹤关,弄得遍体鳞伤的出来,甚至还可能遭到鹤汀州的追杀,吊着最后的一口气回天界?”

“那是最愚蠢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

宋衿符半张的嘴唇停顿在那里,细细品着死鬼的话,最终还是泄气地闭上了。

他说的有道理。

至少今日这样,是遥无寂亲自把东西送上门,不费一兵一卒,若是换成她偷偷潜入黄鹤关去偷去抢,那又是另一番事故了。

“所以你之前一言不合就把水鬼打死,也是因为你要跟遥无寂表明你的态度?”她回味起今日这桩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渐渐茅塞顿开。

“青阳君和阎王都告诉我了,鹤汀州如今在为难遥无寂,你虽夹在中间,但也是偏向遥无寂的。

你打死了水鬼,打废了金光鬼,都是在向遥无寂表明,你跟鹤汀州绝不会是一个阵营的,即便你拿到了白玉骨,也不可能与他狼狈为奸,合起伙来对付他,对吗?”

虽然是狗腿子,但也是只聪明的狗腿子。

宋斐懒懒地靠在一棵烧焦的树上,听她继续分析。

“所以你今日其实从听到青阳君与我那番对话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一切打算?你早知道千面鬼不是真心出逃的,你也早知道我会遇上鹤汀州的人,你甚至早知道,遥无寂也会找过来,你一路跟着我,就是为了这一刻,帮我拿到白玉骨?”

宋斐蓦地笑了出来。

“你是把我当成看过司命簿的神仙了?什么都是早知道。”

宋衿符眨巴眨巴杏眼:“难道不是吗?”

“我不过是碰巧路过,听见青崇山这里有动静,想起你和判官都在,来看个热闹。”他凉薄道,“哪想你们这么不中用,连鹤汀州的鬼将都打不过。”

他言语充满了讥讽,渐渐的,眸中的笑意也开始冷却。

但万幸他还有耐心与仙女再解释解释今日的所作所为。

“至于遥无寂和他那什么千面鬼,我是当真不知道其中内情,什么情啊爱啊的,我懒得去听,一切不过都是刚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他这话说的倒是顺理成章了,宋衿符这边却不是那么水到渠成,理所应当。

“所以,你不是为了我特意来的青崇山?”她小心翼翼道。

鬼王眸中带嘲:“你想多了。”

“那至少你是为我打死水鬼了!”宋衿符自己却是很想的开,这两边至少能包圆一个。

她双脚迈着小碎步,双手更贴近鬼王一点:“所以你还是挺在乎我的,是不是?”

“……”

鬼王依旧想告诉她想多了。

但是垂眸看见她灿烂的眼神,有些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是很难违心地说出口。

“他话太多了。”

他最终还是滚了滚喉结,别开眼睛道:“我还站在这里,他就敢跟我讲规矩,那我自然要拿他好好立立威风,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都知道,什么是规矩。”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慵懒的眼神正好落到一旁憔悴的黄雀大王身上。

黄雀大王一个激灵,立马僵着脸笑道:“我懂,我懂,我知道什么是规矩,我知道的很……”

看他依旧满目黢黑的样子,折了一只翅膀,家园又被毁于一旦,却还在坚强地笑,宋衿符多少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若不是为了她怀中这把白玉骨,她想,那至少这一切应当都不会发生。

“你先前说,你原来的老巢在黄雀山黄雀洞,但是百年前被一只老鼠精给占了?”

“是。”黄雀听她突然提起这个,眼里渐渐来了神色。

宋衿符如他所愿,又问道:“那老鼠精打斗如何?你能与他过几招?”

“我既是被他赶出来的,那自然打斗是不如他的。”黄雀可怜巴巴,委屈到不行,不过瞥了一眼宋斐,立马又果断道:“但是我敢保证,他一定没有鬼王厉害!我今日见识到鬼王这打斗的架势,才知道从前那些都是三脚猫,他在鬼王手底下,定熬不过十招!哦不,三招!三招!”

这马屁拍的颇有宋衿符当年那点味道。

宋衿符觉得自己遇到了对手,抱着宝剑与宋斐挑眉,渐渐变成讨好的笑:“你看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

“说到这份上了,那你就先去帮他吧,反正你的宝剑,你也不急。”宋斐毫不留情地取笑她,这回低下来的眼眸里,是没有一点和善的味道了。

宋衿符直觉不妙,赶紧抓紧他的手臂:“就去一趟嘛,等我把这把剑送回天上,你就陪我再去一趟黄雀山嘛。你看人家这么可怜,因为这把破剑,翅膀也被烧焦了,家也被烧焦了,什么都没了……”

谁能挡得住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仙女的攻势呢?

黄雀在对面痴痴地想,他若是鬼王,定是会同意的。

可惜了,他并非鬼王,距离成为鬼王,也还差着南海猴子的十万八千里。

“慈悲为怀这种东西,倒是与神仙越来越像了。”鬼王无情地扒开仙女的手臂,冷静的眼眸不带有任何一点情绪。

“可惜,要是灵力能长进些,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徒留下这一句话,转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林子里,余下一股越来越浓的焦味,以及远处林子里站着的、始终不动声色的判官。

倒是把他给忘了。

宋衿符尚未来得及伤心,目标便又巧妙建立。

判官手中仍握着与自己等身高的判官笔,心下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宋衿符强摁着判官答应了过几日与自己再去一趟黄雀山,眼下先赶回阎王殿,与青阳君一道回到天上去。

久不回天宫,这里的神仙依旧眉眼高的很,一个劲的拿鼻孔看她。

但她从前就不在意,如今找到了白玉骨,更是不会在意。

马上就可以在群玉殿过上咸鱼躺平的人生,谁还在乎外人怎么看呢?

只是她在送青阳君回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在他的金玉殿里碰上了财帛星君,传闻中财神爷的顶头上司,最高级别的财神爷。

财帛星君也不避讳她还在场,对着青阳君道:“也罢也罢,我当初收你上天的时候就算到你命里该有这么一遭,这是你的心魔,你本就该亲自去了结它。只是没想到,这一了结,八百年的修为也都随之而去了,将来需要多少时间恢复,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我会送你去西山金圣娘娘的紫竹林,那里灵气最盛,最适合养伤……”

宋衿符默默听着,心想,这西山金圣娘娘真是个妙人,她的紫竹林也是块宝地,受了伤的能去养伤,没事干的去砍根竹子回来,还能做成宝剑,真是妙极。

只是不知道身体受了伤的可以去养回来,那精神受了伤的呢?

她回去后便将千面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青阳君,瞧他一路失神的脸色,她便知道他是不好过的。

任谁这样白干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徒成人家恩爱的笑话,都不会好过吧?

虽然千面鬼跟着遥无寂回去,十有八九是不可能再恩爱了。

财帛星君话到一半才想起还有个不相熟的小仙女在这屋中,满头华发两鬓斑白地看着她:“多谢仙子将我家顽劣孽徒送回来,只是我需即刻将他启程送往西山,就不请仙子吃茶了,还请仙子先自行回去,他日我再专程登群玉殿拜访。”

这财帛星君长髯飘飘,简直是天上除了司命和青阳君之外对她颜色最好的人物,宋衿符不禁也对这老头抱以十分真诚的微笑。

背着白玉骨出了金玉殿的大门,她便直奔司命星君处。

好容易找到宝剑,她得赶紧送与司命星君瞧瞧。

“元君找到了?”司命星君好似不相信她这般快的速度,言语中微有诧异。

宋衿符笑笑,一半是得意,一半却是心虚。

“找到了,但这把剑好像有点问题。”

她剥下剑袋,露出宝剑与它精心打磨过的剑鞘。

她一手摁在剑柄处,覆盖住那隶书纂刻的白玉骨三个小字,咯在掌心,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咔嚓一下,动了动剑柄,但是宝剑并未出鞘。

她再拔一下,用了更大的力气,宝剑仍旧未出鞘。

“就是这般,我叫阎王、判官他们都试过了,这把剑,它就是不出鞘。”宋衿符观察着司命星君的脸色,“所以这究竟是何问题?我算完成任务了吗?”

司命星君好似早算到如此,微微笑着,将最残酷的答案告诉她。

“这是因为元君尚未找到神剑的剑灵,没有剑灵的神剑,如同废铁,自是不算。”

作者有话说:

遥无寂:不然你猜我为什么愿意把它给你?三百年了也根本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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