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就是雍正十三年了。
涂如松做了那场善事,耗去许多家业,他以为没有一两年恢复不过来。不料他善名一出,年关前后,大家都愿到他的店铺里购年货。待过完年一盘存,他吓了一跳,今年的赚头竟是往年的三倍还拐了弯,典出去的铺子也赎了回来。
涂家生意一好,别人的生意就差了许多,只不过他们见涂如松和知县关系非比寻常,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和官府靠近了,应酬便比以往多了许多。不用说和官府的人来往,单是那些慕名而来,求他在汤知县面前或替自己功名前途或为自己罪孽过失作些周旋的人,几乎天天不断。
涂如松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往往是有求必应,也不管这事的轻重,总是拼命地去与县衙里的人作些疏通。
他一热心,可就苦了家里人。特别是涂老太太,一两个月来,先是儿子结婚,后是布施,然后又是过年,一天到晚连轴转,很少有个空隙,人累得要死,嘴里却不能说出来,见了人还得强作欢笑。涂如松事情太多,往往只是早晚能见上母亲一面,此时天色正暗,他没有看出母亲脸上的倦意。
相反,莲儿倒过得轻松自在。她初来乍到,很多事都轮不到她管,而她也不想管,得了空就偷偷溜出去,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玩耍。有时甚至连丫环也不带,一个人跑出去,再一个人跑回来。
为这事,涂如松骂过她几次,莲儿有了前次的教训,并不顶嘴,可一旦背着丈夫,她就依然故我,该闹就闹,该玩就玩。
慢慢地季节到了春夏之交。
乡下农活一忙,城里生意就淡了起来。
涂如松缓过劲来后,才注意到母亲神色已大不如从前。他请李大夫来看过,李大夫只说是劳累过度,需要好好歇息。
涂如松当然不敢怠慢,他搁下手中的活一心一意地照料起母亲来。他去药店将上好的高丽参、燕窝都买了些,拿回来细细煎了,亲自用汤匙喂给母亲喝。
丈夫成天在家,莲儿当然不能往外跑了。她虽然不用给婆婆喂药,可别的事情还是得她动手做一做。
有儿子的细心照料,涂老太太很快就开始恢复了。
这天早上,涂如松去给母亲请安时,见她气色已比先前好多了,他心里高兴,就和母亲多说了一阵话。
涂老太太提醒他,夏天就要来了,九口塘那别院得去看一看,该修的地方得早点修一修,免得到时候来不及,天一热,人住进去了再修就不方便了。
涂如松连连点头,答应吃过早饭就去看看。
早饭过后,涂如松吩咐莲儿在家照料母亲,自己乘轿去了九口塘。
莲儿在家弄了一些炭火,煎那砂罐里的燕窝。
她正在用蒲扇扇那炭火,涂老太太走过来了。
涂老太太问,莲儿,你是煎参还是燕窝?
莲儿说,燕窝。
涂老太太忙说,燕窝不能煎,只能蒸。
莲儿说,蒸和煎不是一回事吗,只要将汤汁熬出来了就行。
涂老太太说,你在娘家时大概没见过燕窝吧?
莲儿一听这话,心里就来了气,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我知道燕窝是燕子拉的吐的那些脏东西做的。
涂老太太说,你别多心,我并不是在笑话你家穷。
莲儿越来越生气了,大声说,我家是穷,可你放心,他们就是要饭到了门口,也会跳过这一家的。
涂老太太也有些气了,她说,你越说越走样了,涂家若是嫌弃你们,又怎么会娶你作媳妇呢!
莲儿说,你说我是涂家的媳妇,可我总觉得自己连丫环也不如。
这话将涂老太太气得太狠了。她不再说话,一个人回到房里生闷气。
莲儿虽不理她,心里还是听了她的话,将燕窝倒进一只碗里,又往锅里填了一瓢水,再将碗放进锅里,盖上锅盖,转身走到灶后将火生起来。
每天上午,屋里的丫环小雨总是忙完家务活之后,又得上街买菜等等。所以,这会儿,屋里只有婆媳两个。
莲儿在灶后烧火蒸燕窝,没有注意到外面下起雨来了。灶里的柴草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莲儿盯着那灶火出神。
最初几滴雨下来时,涂老太太就听到了。她闻见瓦脊上叭叭作响,就想起院子里的衣服该收起来。她觉得莲儿也该知道下雨了,也该记起院子里晾着衣服。她等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涂老太太以为莲儿是在故意和自己赌气,不去收那衣服,心里不由得颤抖起来。她出了屋,走进雨中,先将那换洗的衣服收到屋檐下晾好,再转身去收那几床准备晒干后藏起来预备过冬用的棉絮。
棉絮被雨淋后沉重得很,她第一次抱了两床,第二次又抱了两床,第三次只剩下一床了。她再抱时,腿却软了,地上一滑,连人带物摔成了一个泥巴团。
她咬着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子,一头倒在**,连湿衣服也无力去脱。
小雨在街上遇到雨后就往回赶,进了屋,见衣服已经收好,她以为是莲儿收的,就去朝她道谢。
莲儿听说下雨了,便起身往门口走,她见到地上的脚印,心里有点怕,转身端了燕窝碗往涂老太太房里走。
她轻着嗓子唤了一声母亲,**的人没有反应。待她走近了又唤婆婆起来喝燕窝汤时,婆婆一翻身,挥起一只手将那燕窝碗打翻在地。
莲儿正待要发作,一转念又静下来,很和气地说,这回的不好可是你做的,小雨可以替我作证。
莲儿不再理她了。
中午,涂老太太没吃饭,到了下午,她就开始发起烧来。
涂如松从九口塘回来,一进屋就高声叫母亲。他没听见母亲的回答,却先听见莲儿的哭声。
涂如松一惊,忙上前去问怎么回事。
莲儿开始不肯说,直到涂如松从袖中掏出一块手绢为她揩尽眼泪以后,她才开口。
莲儿说她上午弄燕窝时,婆婆先是借她家穷没有见过燕窝故意羞辱她;当她将燕窝蒸好后,又一巴掌将燕窝连碗带汤都打泼了。她一把眼泪一把娇地说,初来时有些事是她不好,可现在她一直在努力改,努力学,可婆婆却越来越不把她当人。
她说,相公,你若也不满意,就干脆将我休了。
涂如松心里有数,他知道母亲绝不会这样不通情理,但他还是将莲儿好言劝慰了一通,等她平静下来后,才去母亲房中。
涂如松推门进房,见涂老太太正躺在**,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母亲不理他,他又唤第二声。三声唤过,母亲仍无动静,涂如松一如往日翻身倒地,把一双膝盖跪得咚咚响。
跪了一阵,涂老太太在**仍无动静,涂如松觉得情况不对,他以膝代脚,将身子挪近一些,再伸手去摸母亲的额头。
那手刚一挨上去,涂如松不禁吓了一跳。再细摸时,他觉得母亲已变成了一只大火球。
涂如松冲到房门口,高声叫来小雨,气势汹汹地问,老太太病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不在身边?
小雨说,少夫人要我帮她绣一只花手绢,她要得很急,我才没过老夫人这边来。
涂如松让她立即去请李大夫来,自己回到涂老太太床边,一声一声地想将母亲唤醒。
唤了半天,涂老太太总算睁开了眼睛,她望着涂如松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莲儿闻讯也跑了过来,她不好说什么,只把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唠叨着,她说,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
涂如松不作声,只在房中来回走动着,他心里很清楚,母亲成了这个样子,一定与莲儿有关,只是他眼下不想问,如何问,他心里已有了打算。
莲儿见他不理自己,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借口去烧点开水,走出房去。
盼了多时,李大夫总算来了。
涂如松也顾不上寒暄,拉着李大夫的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说,李大夫,快救救我母亲!
李大夫说,相公别急,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别乱了方寸。
他这么说着,屁股没沾椅子,就开始给涂如松的母亲看病。
有差不多一刻钟,李大夫紧锁着眉,闭着嘴一个字也不外透。涂如松在一旁,大汗出了一通又一通,衣衫湿了一遍又一遍,却不敢开口问。
李大夫总算看完了病,他缓缓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想了一阵,忽然问,今日下过雨,老夫人是不是淋了雨?
涂如松说,我今日不在家,不过我想她大概不会淋雨吧!
李大夫说,如果是淋了雨这病就不大要紧,万一不是淋雨,这个样子,恐怕——
涂如松一紧张,忙问,恐怕怎么了?
李大夫说,恐怕得准备后事!
涂如松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李大夫劝他说,你又不在家,怎么知道老夫人不会淋雨呢,你该问一问在家的人。
涂如松一想也对,他止住眼泪,大声唤来莲儿。
莲儿进了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相公唤我有什么急事?
涂如松说,我问你,母亲今日可曾淋过雨?
莲儿说,婆婆她又用不着出门做事,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淋雨呢!
涂如松不与她问了,又唤来小雨。
他问,今日下雨时,你可曾在家?
小雨说,在家。
涂如松说,老夫人下雨时在哪儿?
小雨说,老夫人在**躺着。
涂如松说,是下雨前,还是下雨后?
小雨说,我不知道,刚下雨时我还在街上买菜。
涂如松说,这么说,那些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棉絮不是你收的了?
小雨说,我以为是少夫人收的!
涂如松这时大喝一声,跪下,你说实话,这衣服到底是谁收的?
小雨跪在地上说,刚回来时,我以为是少夫人收的,可后来,我又看见老夫人浑身透湿地躺在**!
涂如松这才扭过头来问莲儿,那些晾晒的东西是不是你收的?
莲儿不慌不忙地说,我还以为是小雨收的呢!
李大夫见情况不对,忙插进来说,老夫人淋了雨,虽是坏事,可这时却是好事,吃几副治风寒的药就会好起来的。涂相公不可太性急了,急着性子做事,往往会招来灾祸的。
李大夫后一句题外话,将涂如松心头之火,降了下来。他见李大夫已开好药方,就亲自去药店抓药。
在药店门前,涂如松和一个人差一点撞了个满怀。
他说了声对不起,也不去看那人,便继续往药店里面走。
那人却伸手将他一把抓住,说,涂相公如今名望大了,瞧不起我这穷秀才了?
涂如松回头一看,却是杨同范。
他勉强应付道,杨相公家里也有病人?
杨同范说,贱内病了多时,怎么,你那新夫人也有疾在身,是不是有喜了?看你急成这个样子!
涂如松说,你别开玩笑,是家母有病。
杨同范说,家母有恙,我理当上门探望——
涂如松马上打断他的话,说,实不敢当,小弟此时也无心待客,请杨相公打消此意。
涂如松说着转身进了药店。
配好药,出门时,见杨同范仍在拐角处等候,他不愿再和他纠缠,掉头钻进一条小巷,往家里赶。
涂如松亲自煎好药,一口一口地给母亲喂下。
李大夫说,这药一吃,她若出汗就可放心了。
正说着话,涂老太太在朦胧中唤了一声热,并用手去掀被子。涂如松连忙将被子按住。一会儿,涂老太太额头上就有了一层数不清的大汗珠。
涂如松惊喜地说,出汗了!
李大夫也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
李大夫叮嘱了一些该注意的事,并约好明天再来,便起身离去。
夜里,涂如松不敢离开母亲,他搬了一张睡椅放在母亲门外,人就坐在那椅子上过夜。
半夜里,他听见母亲唤,连忙推门进屋,他将油灯拨亮了些,再看母亲真的清醒了许多。
他倒了些水给母亲。母亲边喝水边看他,眼泪不禁一行行地淌下来。
涂如松怕母亲更伤心,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早饭后,李大夫来了,望望相,看看脉,又对药方作了些加减,并说了几句安慰话。涂如松从李大夫那副轻松的表情上,看出母亲的病情的确好多了。
莲儿知道自己有错在身,说话做事都格外小心,丈夫天天晚上不回房中安歇,她也不计较。
过了六七天,涂如松见母亲的病已初愈。他心里搁着一笔茶叶生意,怕错过了季节,就想出去跑几天。他和母亲说好后,那晚就回到房中安歇。
莲儿渴了些时,心里又想奉迎丈夫,免得他提那些事,熄灯后,脱了衣,她特别卖力。
涂如松原打算和莲儿打个招呼,也给她一些警告,可一见她那样子自己也亢奋起来,直到折腾得精疲力尽。他这些时本来就欠睡,所以一歇下来后,还没等莲儿将他身上擦干净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涂如松头天就请人看好了这天出门的时辰,最好的是早上卯时这一段。
他睁开眼睛一看,顿时慌得什么也不顾吩咐了,脸也没洗,拿上夜里备好的行李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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