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溪的一颦一笑和一言一行被放大,出现在占了一整面墙的大屏上。
院子里、客厅里、厨房里,姜小溪出现在各个场景中。做饭、干家务、看书,他的每个动作和表情都很真实。
他缠着魏启东尝一口自己新学的菜,从楼梯上冲下来跳上魏启东的背,和魏玄研究新开的游戏,全都是生动鲜活的姜小溪。
魏启东嘴角忍不住扬起来。那是刚来首府的姜小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
魏启东拿着遥控器,快进或者定格,眼睛只贪婪地盯在那一张脸上。
视频循环覆盖,魏玄会定期清理无用的文件,能找到的姜小溪的镜头不多,因为他的那些日常在魏玄眼里就是顶无用的存在。
后面的视频,大概是魏玄还没来得及清理,所以姜小溪的镜头多了起来。
或许魏启东并不想看到这些记录。
姜小溪开始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出现在这栋房子里,他从偶尔发呆变成大段时间的发呆,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吓到他。
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夜晚,标着日期在那一排文件里挂着,昭示着他的罪行。
他还是打开了。
大屏上,姜小溪被拖上楼梯,哭着摇头求饶,当时魏启东在失控和暴怒下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在丹拿音响和大屏幕的加持下纤毫毕现,振聋发聩。
姜小溪的腰腹不段地磕在楼梯上,发出一种刺耳的摩擦声。原来那天晚上他哭着求饶过很多次,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无数次试图抓住栏杆的手被粗暴拽开。
可是他哪里有错,他哪里需要说“对不起”。
牙齿咬上虎口的时候,他的眼泪甩到魏启东手上,冲淡了鲜血。魏启东眼睁睁看着自己捏开他的下颌,毫无波澜地说“小溪会咬人了”,十足像个变态。
视频断在他被拖进主卧之后,画面对准了卧室门,只能听见里面传来衣料摩擦和推搡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魏启东出来了,然后又进去,没多久,又传来哭泣和求饶声。
全都是姜小溪痛苦的声音,持续了一夜。
全都是!
……
遥控器掉在地毯上,窝在沙发里的人用力咬着食指指根,眼睛还看着大屏,没有一点声音,眼泪却成串滚下来,沿着手腕流进袖口,一会儿工夫,睡衣袖子已经湿透了。
魏玄找到人的时候,吓了一跳。
魏启东躺在影音室双人沙发上,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某处,魏玄没细看,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沙发上了。
“东哥,你怎么了?”魏玄惊疑不定地过来拉魏启东,没拉动,便伸手去开大灯。
今天上午有个合作商从欧洲飞过来,有一场重要的洽谈,可魏启东怎么也联系不上,魏玄来瑞虹居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卧室没人睡过的样子,玄关也没人离开的痕迹,魏玄想了想,还有一个影音室没去找。
乍然亮起的灯光让魏启东终于有了些反应。
魏玄看着眼前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双眼浮肿、胡子邋遢、形容憔悴,是他从未见过的魏启东。
“……东哥,你……”魏玄的话迟疑咽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启东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慢慢抬起身子,大拇指和中指扣上太阳穴,揉了十几秒钟,才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看到站在一边满脸担忧的魏玄,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嘶哑难听,整个人像是从荒野深处走来的旅人,连续几天没有吃饭睡觉之后又得了一场要命的重感冒。
“那个……供货商来了,今天上午见面。你电话打不通,我就过来找你了。于坤和我哥先过去接待了,东哥,你收拾一下,咱们也快点过去吧,时间还来得及——”
“魏玄。”魏启东开口打断他的话,继而沉默下来。
魏玄闭了嘴,去旁边接了一杯热水,放到魏启东跟前,然后又知情识趣地坐在另一组沙发上,安静等着魏启东继续说。
他知道今天的会谈去不成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魏启东转头,视线又落在昨晚定格的那个镜头上,喃喃自语,似乎在问别人,也在问自己。
魏玄随着他的视线去看大屏,镜头对准的是楼梯下面的储物间,那里平常不怎么用,偶尔放点杂物。
再仔细看,魏玄悚然一惊。储物间的门半开着,昏暗的空间里依稀能看到一个人坐在里面,半张脸在斑驳光影中若隐若现,脸上一双空茫茫的大眼睛睁着,没有一点神采。
“这是他在家里的最后一个镜头。”魏启东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又说,“我都做了什么,他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魏启东的问题,没人会回答他,但他知道答案,这甚至比幼儿园的数学题还简单。他抬手抹一把脸,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怎么也擦不干净,头很疼,全身都叫嚣着疼。
“小川说的对,要是大鱼看到他这个样子,该有多心疼。”
“魏玄,你不知道,我现在……”
他缓了很久才能继续往下说,压了一晚上的情绪终于溃不成军:
“我现在……要疼死了。”
原来老天曾经把最好的姜小溪送到他面前,原来他曾经走到过姜小溪心底最深处,可是他亲手把这些都毁了,最终把最爱自己的和自己最爱的人弄丢了。
魏玄终于意识到,魏启东得了严重的失恋后遗症。
他平常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工作,仿佛那天在影音室里的事情是一场梦。可是在无数个安静的间隙里,魏启东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做的事也越来越离谱。
有一次秘书抱了一摞文件让他签字,他面无表情刷刷签完就离开了,剩下在后面抱着文件的秘书一脸惊恐,文件上签的名字全是“姜小溪”。
和客户吃饭,有个服务员得罪了在场大佬,被刁难的时候,魏启东突然站起来,拿酒瓶砸了大佬一头血,魏玄他们几个七手八脚把人拉开,无意间一回头,才发现那个瘦弱的服务生竟然和姜小溪有两三分像。
魏玄开始寸步不离跟着他,生怕他想不开出点什么事。
可是这也不行。
出差回来的路上,司机顺手打开电台,一首老歌唱得缠绵悱恻:
以前忘了告诉你
最爱的是你
现在想起来
最爱的是你
魏玄觉得不对,一转头,魏启东倚在后座靠枕上,月光下脸上的眼泪无声淌下来,打湿了滚动的喉结和白色衬衣领口。
魏玄大惊,手忙脚乱去关电台,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瞥见了,吓得脚一抖,车都漂了。
魏玄终于受不了了。
一次陪着他应酬完,回到家他却执意要吃一碗茄子鸡蛋面才肯休息,魏玄一时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东哥,我去把姜小溪弄回来行吗?他又不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只要是个活人,就有千百种办法能让他回来。”
魏玄发誓,他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无比后悔,因为魏启东平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面,才抬头冷冷看了一眼魏玄,说:“你敢!”
魏玄反应快,干巴巴笑了一声:“我开玩笑的,别当真,东哥,我就是看你难受,随口那么一说。”
好了,他现在总算明白了,他要是敢对姜小溪动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但有些话他还是想问,魏启东将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要说让魏启东这样的人认命或者认错,简直比登天还难,更别说为了一个人能隐忍这么久没有任何动作。
“小溪在医院的时候,言城来找过我。”魏启东虽然不背他,但也很少有倾诉欲,背后的一些事情魏玄并不清楚。
言城已经听说了老会长退休宴上闹的那一出,现场有言家人。找到魏启东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冷静,在医院小花园里聊了一会儿。
“我上次跟你说过,他精神不太对劲。”言城双手交握坐在长椅上,眼睫微垂,遮住晦涩眼神,“从他的行为和一些表现看,应该是抑郁症,至少中度。那天如果不是你反应够快,人肯定就没了。”
“对你来说,姜小溪只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甚至算不上。可是对姜小溪来说,姜大鱼是他的全部。他所有的余生规划里,都有姜大鱼。你不是姜大鱼,他的余生没什么希望了,你要他还有什么活得下去的理由?”
“你留不下他,就痛快一点放他走吧,他还有个弟弟,至少回到多鱼岛,他还能活得下去,或许也能慢慢恢复到之前的生活里。”
“如果你还是要势在必得,那你最后得到的一定不是一个活人。”
言城离开的时候,说:“我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等小溪醒过来,我带朋友来给他看看,开一些药,等他回家的时候带着。”
魏启东倚在一棵桂花树下,待了很久,桂花落在肩头,馥郁馨香。
他想起在多鱼岛,姜小溪做的茄子鸡蛋面和酱牛肉,跑去光叔家里要土鳖给他治梦魇,抱着钱罐子说“攒到三万块我们就去云城看病”,第一次被亲了之后羞得把脑袋扎进被子里不出来,轻声哄着给他起皮的嘴唇上搽木瓜膏,伏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说“大鱼我永远对你好”。
那个单纯炽热地爱着他的姜小溪,甚至会像小狮子一样把他护在身后的姜小溪,被他亲手一点点毁掉了。
魏启东长这么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各式各样,哪一个不是有所求,或求利益,或求庇护,而把他挡在身后、轻声软语哄着宠着他的人,只有一个姜小溪而已。
刚开始是一时新鲜,后来却沉溺不可救药。
魏启东的爱如台风过境,姜小溪的爱又何尝不是蚀骨毒药。
到如今魏启东中毒已深,药石无医。
“言城有句话说得不对,他不是我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魏启东说,“不用言城来这一趟,我早就下了决定。在望月台上,他说要回家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捱过这次,他无论想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之前笑话李既白为个男人卖了祖业。”他又扯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淡淡说了一句让魏玄目瞪口呆的话:
“当时我想,只要他不跳下去,哪怕让我立刻去死,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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