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宴六事的第一项便是赛马。
萧钦竹特意为庄良玉寻来良驹, 黑马矫健,清晰的肌肉线条与油亮的毛发彰显实力。庄良玉十分自信地策马入场,一身骑装潇洒利落, 长发也整齐地扎成马尾,在身后虽动作起伏飘**。
越没底气的时候越要拿出自信的姿态, 这句话说的就是庄良玉。
她从容入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从容不迫地与认识的人打招呼,然后策马站到赛道起点。
起点上已经准备了许多人,男女皆有,在宽约二十米的赛道上一字排开。洛川郡主、武宁公主都蓄势待发, 昨夜见过的那几个年轻姑娘也悉数在列,但不同于她们互相打气聚在一处的情形, 左仪灵和裕亲王的女儿赵玲珠都孤零零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庄良玉的记忆里, 赵玲珠的人缘很好,无论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 不同于众人对洛川郡主因为畏惧而捧着的态度,这些人对赵玲珠简直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可眼下自己独行,怎么想怎么不正常。
而左仪灵自打来了浦云秋狝之后便甚少再穿那些独具扎穆寨风格与她个人色彩的衣服, 此时规规矩矩穿着大雍朝盛行的骑装, 若非眉眼中的灵动与常年累月积在深宅大院中的女子不同,怕是庄良玉都难以发现她的存在。
庄良玉只是看了一眼,有些好奇, 但懒得多事。
左仪灵看到她出现,便拍马走到她们这边。扫过庄良玉身下的马匹, 眼里还有点质疑, 神情微妙道:“你确信要赛马?”
庄良玉理所应当的点头。
“等下开赛, 没人能顾得上你,摔下来就是重伤。”
庄良玉微微一笑:“我没想着夺冠,重在参与。”
左仪灵的神情有些紧绷,显然她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可她与赵衍恪现在同进同出,浦云秋狝是她得到认可的机会,她必须拼尽全力。
庄良玉抬手勾了勾左仪灵的衣袖,示意她凑过来,左仪灵将信将疑地侧身,正欲开口,庄良玉的手便在她脸上一抹。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庄良玉又反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右眼之下立时多了三道红痕。
左仪灵震惊,“你在做什么!”甚至想抬手将脸擦干净。
庄良玉反手制止了她的动作,笑嘻嘻道:“搞点小标志,你看,多酷?”
左仪灵听不懂“酷”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可眼前花脸猫一样的女子笑意盈盈,在很确定的告诉她,与众不同是一件好事。
她攥了攥袖口,觉得身上的衣服愈发让人难受起来。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庄良玉却已经转头,抬手便给武宁公主也来了三道红痕,剩下的姑娘觉得新奇,也要尝试。惟独洛川郡主,看了又看,最后才别别扭扭地让庄良玉给她涂了三道印记。
嘴里还嫌弃道:“难看。”
可手却控制不住地轻触庄良玉留下来的印记。
一旁也有其他女子心生好奇,也笑着想来蹭个痕迹,庄良玉让潋冬去拿颜料,帮着其他姑娘也一并涂了痕迹。
一直在赛场上热身的郎君看了好奇,可又拉不下脸面,探头探脑的显得极为滑稽。
而赵玲珠便是所有女子中那个唯一不肯涂上痕迹的人。眼神高傲地自洛川郡主与武宁公主身上扫过,显然觉得自己才是高人一等的那个。
在赛场之外,庄良玉见到了久违的虞国公府表小姐琉雯。她站在人群很远的地方,神情凄凄地看着赛场中,满眼羡慕。
见庄良玉的眼神看过去,洛川郡主嗤笑一声:“怎么,你同情?”
庄良玉说不上是不是同情,她也只是看到了而已。然而洛川郡主神色不虞,言语间有着厌弃:“她不配。”
庄良玉记得这表小姐琉雯也是个叫长公主姑姑的人,这么算算多少也是赵氏皇族的子孙后代,怎得落了个这般不受待见的下场?
很快,与赛马无关的人被请走,为保障赛场秩序,靠近赛场的十米范围都被清成了空地。
一声令下,所有马匹似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无论男女,各个策马奔驰,转瞬便已冲出极远的距离。
庄良玉哪怕奋力追赶,也不过是将将不掉队的水准,这还全靠萧钦竹给她找来的这匹黑马给力。
冲在最前头的赫然是一名男子,身后紧跟着的便是左仪灵等人,再往后才是一群冲不上去的男子,赛场角逐激烈到极点。
庄良玉耳边此时只有风声,所有的景象都在眼底模糊成条带,以她的水平不是垫底便已然极好。
很快,越来越多的男子策马冲到靠前的位置,此时赛程已然过半,再这样下去,别提夺冠,连保住前三都极为困难。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冲在最前头的女子们突然将队伍拉开,前后开路助推,昨夜还说自己家有马场的那位姑娘竟然真的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第二的位置。
全场屏息凝神,目光追随一马当先的姑娘。仅仅是六赛的第一日,便能有如此精彩的角力。
然终究是慢了一步,这位姑娘得了第二名。
而庄良玉,堪堪凭着自己的良驹得了个倒数第二而已。
因为只得了第二名,小姑娘在看到庄良玉的瞬间变哭了出来,低声啜泣:“我……我没能实现大家的期望……”
其他姑娘们的神色也不大好看,有没能拿下第一名的失落晦暗,但显然也知道这位甚至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已经拼尽全力了,她的手现在还因握紧缰绳而通红,甚至都出了血痕。
庄良玉只是招手让潋冬拿来药膏,牵过小姑娘的手,为她细细涂药。
“我不是第一……”
庄良玉平静地说:“你已经胜过了赛场上三十二名男子。”
此言一出,场中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在因第一仍是男子而兴高采烈的人顷刻沉默下来,面容扭曲,面色阴沉。有的羞愧到抬不起头,有的发自内心赞叹,但也有人在看向庄良玉等人时,仿佛有什么血海深仇一般。
“你已经胜过了赛场上三十二名男子。”庄良玉重复道:“洛川郡主第三名,同样胜过三十二名男子。武宁公主第五名胜过三十一名男子。左仪灵第六名,胜过三十一名男子……”
庄良玉清冽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偌大的马场上空飘**,每一个字都砸进无数人心中。
先前那些由家族落在这些女子身上轻视怠慢的眼神甚至在因为庄良玉的话而游移不定。
寂静的马场中突然响起掌声,而带头鼓掌的人——
是长公主。
甚少在公开场合对洛川郡主有过多表示的长公主站到观赛高台边沿,重复了庄良玉方才的话。
“洛川郡主,胜过三十二名男子。”
话音落,掌声起。
赛场中的诸位男子也在八皇子的率先鼓掌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庄良玉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服,可她要的就是这样,这些不服会化成让更多女子向前走的动力。
有人不服挑衅,在人群中叫嚷:“萧将军夫人能胜过几名男子?”
庄良玉毫不气恼,心平气和地看向说话的人:“区区不才,不过倒二而已。”
可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不才?在场之人,即便心有介怀,但哪个不知这位太师之女,将军夫人的雄才伟略?哪个不是在家中被父辈指着头骂“你还比不过庄家那个木头”?
“倒二怎么了?有人还在国子监考试里拿倒一都洋洋自得,有本事的就去陵南道救灾,看看自己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绣花枕头!”叶四哪里能听不出来这些人想要奚落的意思,当即一摔马鞭,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找人干架。
“不会骑马者千千万,嘉禾县主不过初学便能有如此胆识技艺,果真令人佩服。”
庄良玉:“……”
这话说得有点阴阳怪气,她转头看到赵衍恪不知何时走到了赛场,此时正端了满眼笑意在对她表示赞赏。
实不相瞒,他的话有点多余。
萧钦竹策马而至,下马后如游鱼入海,转瞬便到了庄良玉身边。身着盔甲的年轻将军与一众穿着骑装或是袍衫的年轻公子们截然不同,压下眉头时满是煞气。
站在庄良玉身边宛如一尊杀神。
庄良玉眉头微挑,神情微妙,觉得这种被人维护的场景格外怪异,她戳戳萧钦竹,又站到了他身前,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这个被针对的对象还是应该有点存在感。
她知道这位挑衅且叫嚣的年轻人是谁,确实如叶瞳龄所说那般,他在浦云秋狝之前的测验里,拿了班中倒一,差一点就要被自家老爹按在家中关禁闭了。
“人不必要会所有东西,但该会的东西学不会……”庄良玉微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提起学习,在场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胆颤的。家家户户的儿子都要送进国子监中,上头顶着一个爱女心切的庄太师,再多说将人得罪狠了,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人群骂骂咧咧的散开,庄良玉波澜不惊地说:“多谢。”
……
第二日,赛乐。
各式乐器陈列,高台之上无数人等着评头论足。
庄良玉便抱着自己的琴默默站在队伍末端。一路上,她的琴都吸引了不少目光,很显然——
萧钦竹给她找来的琴也是难得的名品。
庄良玉老神在在地顶着观众好奇的眼神入场。除却叶瞳龄外,在场的人大多都不知她琴技如何。但以常人思维来想,庄良玉博闻强识有经世之才,体力上的事情不擅长,文雅一途自然当颇有造诣。
跟庄良玉一起要参加赛乐的叶瞳龄神色古怪揶揄,看到庄良玉抱着好琴登场,又环顾在场一无所知的观众,眼里全是幸灾乐祸。
该说不说,庄良玉的琴技连他都不如。
赛乐是技法与意境的比拼,参赛的所有人都要能拿出自己原创的曲目来比赛。由高台上的诸多评委对乐曲本身和演奏者的技法进行评价。
等到庄良玉上场时,全场瞩目,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她身上,都放在她眼前的这把名琴上。
庄良玉颇有大师风范地将琴放到桌上,席地而坐,姿态端庄,举手投足煞有介事,好似她就是一个绝世高手。
她做好准备,而后抬眼环顾全场,露出自信的笑容。
指尖拨动琴弦,空灵悦耳的声音倾泻而出——
观众席的听众皱起眉头,怎么这曲子——
就在所有人都努力想要从简单的曲调中品味出什么独特深意之时……
庄良玉已然起身,向所有人鞠躬致意:“一首《小星星》送给大家,希望参赛的群星都能大放光彩。”
说完抱着琴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观众面面相觑,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比起其他人动辄接近一刻钟的乐曲,庄良玉这曲子简直就是还不等人听就已然结束。
她甚至在弹奏时都没有同时用两根手指!
她弹奏的音有百个?
不光乐曲极端听不出深意,甚至连技法和旋律都极为质朴单调,简直就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嘉禾县主!”
马上就要下场的庄良玉顿住脚步,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千金名琴:“何事?”
第97节
语气里还有点不耐。
突然出声喊人的评委语塞,支支吾吾片刻,才说道:“嘉、嘉禾县主此曲何意?”
庄良玉啧了一声,压下被迫展示才艺的烦躁,面无表情地说道:“《小星星》,祝大家前途光明,星光璀璨。”
“谢、谢谢……”
庄良玉敷衍地点头,随口道:“不客气。”
说完扭头继续走,台上评委还想说,刚开口又接到来自萧钦竹的眼刀。年轻的将军就站在台下接人,在接过庄良玉怀中的琴时微微抬眼,全是警告与威胁。
“……”
夭寿了,怎么这对夫妻都这么难搞!
高台上,顺德帝直接抚膺大笑,对所有皇子皇女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对庄良玉这种我行我素风格的赞赏。
庄良玉走出很远,看到顺德帝在高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皮笑肉不笑地抬手,送给这位乐子皇帝一个毫不客气的中指。
……
***
赛乐不比赛马那般快,七八十人的队伍比拼下来,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午饭时,稳坐高台的顺德帝回去用膳,一直歇到此时比赛宣告尾声才回来。
评委已经将名单写好呈了上去,庄良玉面无表情地站在人堆里等着听自己的成绩。想她在现代时多少也算个品学兼优的五好少年,到了这个时代竟然成了吊车尾——
“叶同曦魁首,洛川榜眼……”
庄良玉听着成绩公布,从魁首的名字一出,便眉头紧皱。
平心而论,无论是从技艺还是曲子的旋律和心境上,洛川郡主的曲子都不该比这位出自叶家的公子差。
名单宣读还再继续,庄良玉突然举手。
“……嘉禾第六十五名。”顺德帝缓缓停住,看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庄良玉。他知道从庄良玉被自己算计着参赛开始,她就憋着一肚子气,能忍到此时才发作,已经是极为给面子了。
“嘉禾县主,你对自己的成绩有异议?”
庄良玉往前走,人群自发给她让路,一直走到人群首端,她抬头,目光如烈火:“嘉禾在这里想请问诸位评委,到底以何标准定下名次高下?恃才放旷是高,锐意进取便低人一等吗?”
“嘉禾县主,圣上面前,怎敢如此,休得放肆!”
庄良玉并不置喙这些阻拦,转头看向发声的评委,周身全是压迫感:“叶同曦曲长一刻钟,变换共用十三种指法,三个篇章所用旋律不过五十七种。指尖误触琴弦九次,误触后重复三次,按音导致的音调失准四次。在诸多参赛者中,叶同曦的水平确实佼佼。”
“但洛川郡主所弹曲目时长同样为一刻钟,分为起承转合四个篇章,全曲变换共用十九种指法,其中一种指法甚至为洛川郡主独创,四个篇章所用旋律六十一种。指尖误触琴弦两次,误触后续弹,绝不影响曲目连续,音调失准仅有一处。请考官给个答复,洛川郡主的曲目差在何处?”
庄良玉声音凿凿,掷地有声:“请考官告诉嘉禾,好让嘉禾这个愚钝之人学个明白!”
“自是有差别!你休要强词夺理!”
“在场诸位皆可见证,我所言到底是否为强词夺理,有在场诸多人作证。”
在满场寂静中,高台上传来一声轻笑,一直无甚存在感的荣亲王站起身,懒洋洋说道:“嘉禾县主所言略有偏颇。叶尚书家的这位公子,误触琴弦应为十一次,音调失准应为五次。”
荣亲王此言一出,立时全场哗然。
顺德帝鼓掌,赞许道:“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弟的水平依旧令人叹服。方翰林,不妨说说,你觉得叶同曦的曲子好在哪里?”
方翰林是赛乐的监赛主考官,闻言满头大汗,余光略过庄良玉时,恨不得将人活剐了:“叶、叶尚书大公子的琴曲意蕴高远,有旷达之志。微沉以为,乐曲不应只以准确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其乐曲中传达的心志才是精髓。”
庄良玉神情恍悟,“所以这位翰林先生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该旷达随性,追寻山水之志,超凡脱俗,遁入山林。不该如洛川郡主曲中的铮铮之意那般锐意进取。果然不愧是方翰林,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场中再次陷入死寂。
方翰林面色涨红,头一次被人如此辩驳让他几乎毫无理智,手指颤抖着指向庄良玉:“唯女子与——”
庄良玉哼笑,声音顿沉:“方翰林,你也是母亲生出来的。有没有胆子对着你的母亲说一句难养!”
方翰林在翰林院辛苦一辈子,人前恭敬孝顺了一辈子,就是想得个美誉,可今日——
“洛川认这份成绩。”洛川郡主自人群中走出,站到与庄良玉并肩的位置。
“洛川可以服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洛川不是输不起的人。心境不够旷达便沉心静气,不够体察山林便学着寻自然真意。但方翰林,你在这等隆重场合言出不逊,为臣为子,你都该认错。”
众目睽睽,要脸一辈子,戳别人脊梁骨一辈子的方翰林第一次感受到如坐针毡的滋味。
额上的汗倾泻而下,细细的声音顺着风飘来:“方才……多有冒犯。”
“方爱卿,方才冒犯了谁啊——”顺德帝突然兴起。
“嘉禾县主,方才老朽、多有冒犯!”
庄良玉并不介意方翰林的咬牙切齿,冲着高台恭恭敬敬一拜,扬声道:“今日多谢方翰林赐教,归隐山林,心怀旷达,厌倦官途,嘉禾今日属实受教。”
而身处舆论中心的第一名,叶同曦眉头微蹙,似乎也并不接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是魁首,正欲开口回绝,一旁的洛川郡主已经在拉着庄良玉拜谢。
一切,已成定局。
作者有话说:
作者在读研,马上毕业,明天返校开始给我导做项目。
能保证的就是开学不断更,等我论文初稿和盲审都过了,应该就又能恢复周末日万的状态。
祝开学的各位都能学业有成,取得好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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