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城中酝酿的风暴暂时还吹不到遥远的陵南道。
庄良玉现在就是个调兵遣将的军师, 动动嘴皮子,然后底下的人就已经高高兴兴地开始跑腿,个顶个都对庄良玉服气得很。
明日庄良玘便准备离开, 他是兖州的知州,为一方父母官, 能临时抽出时间借公务为由来陵南道一遭已是极为不易。
眼下庄良玘正在看着两群人吵得不可开交。
都说文人墨客,学子官员讲究风度, 可真到了争论的时候,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扎穆寨的年轻人和国子监的学子因为施工方案和政策吵了起来,这几日都卯足了尽头在实地考察陵南道各地的状况,力求今日将对方驳倒, 然后论证自己的方法才是最好的。
庄良玘甚至庄良玉不喜欢听人争论,丝毫不意外她会搞出这种让他们自己分个胜负的事情。
倒是昨日才赶回来的萧钦竹神情颇为无奈。
庄良玉有种本事, 就是她能让自己做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都能让它产生很大的影响,甚至引起很多人的关注。
或者说, 庄良玉本身就处在风暴中心,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议论。
现在,高台支在知州府门前, 台上是两方人马, 台下是一众不明所以的民众,以及等着看庄良玉笑话的官员。
庄良玉倒是不以为意,坐在萧钦竹身边吃东西, 吃得有滋有味。
陵南道一带水果很多,以前在西都城, 想吃点新鲜水果都要走门路费脑子, 现在庄良玉能在这里吃个够, 简直过足了瘾。
庄良玉虽然嘴不停,但动作文雅,一点也不会显得粗鲁,相反连看她的人,都会觉得看她吃东西是一种享受。
庄良玘已经看到庄良玉将自己吃了两口就不喜欢的水果塞给萧钦竹两次了。
庄良玘觉得头疼,于情他站在妹妹这边,所以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于理又觉得庄良玉实在有点“欺负”萧钦竹没什么脾气。
庄良玘不确定地回想曾经同窗时,萧钦竹是眼前这副模样吗?
难不成行军打仗多了还能变成这种听夫人话的模样?
庄良玘百思不得其解,庄良玉勾勾手,示意她哥看过来。
庄良玘不明所以,“何事?”
庄良玉突然微笑,说:“我前些日子写了封信给爹报平安,顺带说了你也在。思及小妹成婚已久,可哥哥婚事仍无着落,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庄良玉!”庄良玘突然打断,恨不得揪着庄良玉的脸颊,“你哥千里迢迢来帮你,你就这么回报?”
庄良玉装傻充愣地点头,“必然要好好回报。”
庄良玘被她气得不想说话,转头窝在椅子里生闷气。
高台上,各路人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来旁听的官员也几乎到齐。
庄良玉这才走上去宣布开始。
庄良玉刚刚宣布完,底下便起了轰轰烈烈的掌声。
百姓们虽然不懂,但不妨碍他们能理解庄良玉这是为了他们好。
庄良玉在下台时看到卢承锦将军身边出现一位她并不认识的女子,模样三十多岁,风姿犹存,端庄华贵,眉眼恬淡安静,好像这些热闹都只是映进她的眼中,却到不了心里。
赵衍恪说道:“这是卢将军的夫人,郧国公府嫡出的三小姐。”
庄良玉了然,正欲收回目光,却看得卢夫人向她看过来。
那张漂亮而安静的脸上,只闪过一个格外疏离的笑容。
明明笑容稍纵即逝,却反复映在庄良玉脑海中,连萧钦竹与她说话都没有注意到。
萧钦竹握住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庄良玉垂眸,说道:“在想郧国公府和卢将军。”
提及卢将军,庄良玉又想起此前见到卢将军时,他曾言及与父母是旧识,这件事倒是不知她哥知晓与否。
“哥,你可知卢将军与爹娘是旧识?”
庄良玘颔首,“你出生时,卢将军甚至抱过你。”
庄良玉眨眼,觉得有点出乎意料。
庄良玘继续说道:“后来娘离世,卢将军被派到陵南,这些年都没有再回去过,你不知晓很正常。我抵达越州城那日晚上,便去了卢将军府上拜访。”
庄良玉突然发现,自己此前十八年都过得太舒服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导致她对这些官员之间的关系一概不知。
萧钦竹说道:“卢将军早年领兵东南,抗击外海匪寇,也是一员猛将,只是后来被调到陵南,做了地方节度使,虽然执掌地方大权,但境遇却不如从前。”
庄良玉抬眼,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卢承锦将军时他并不和善的态度。
第78节
最后一声叹息,又将思绪放回到眼前。
台上的辩论马上开始,胜负优劣一较便知。
……
从这场辩论开始,双方的火力就很足,因着彼此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再加上都是青涩质朴的人,也没有更多的弯弯绕。
无论是扎穆寨青年还是国子监的学子都在摆事实,讲道理。
分条缕析地剖析陵南道的历史情况,对未来发展作出推断,虽然有些想法天马行空难以落地,但至少足够认真,看出来花了心思。
比起朝堂上官员争吵满口文绉绉酸溜溜,还要翻旧账搞人身攻击的架势不知道要好多少。
尤其因着两边都做了充分的要将对方扳倒的准备,资料民情查得极为详实,有些陵南道本地官员都不敢上报的东西,这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们都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来。
直接惊起呼声一片。
有官员坐不住了要勒令中止,刚起身便被赵衍恪和赵衍怀两个人一起呵退。
赵衍恪起身,环顾所有人,沉声道:“这场辩论,任何人都不得干扰!违者,押送京师!”
一时场下鸦雀无声,唯有高台上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飘下来,仿佛能盛着风直上天际。
庄良玉没想到这群年轻人们会做到这种地步,勇敢而无畏地揭开陵南道数十年来积攒的沉疴。
她看到站在扎穆寨青年之中的黑雨,这位有白化症的青年眼睛在发光,看向她时好像在证明什么,神情骄傲又令人炫目。
台上的辩论持续了许久,久到日落西山。
起初还目中无人对此嗤之以鼻的官员们现在各个面色青白,愤怒的百姓已经开始骂人了。
作为陵南道的节度使,卢承锦将军首当其冲。
可他和卢夫人却好似充耳不闻般端坐,由着百姓闹得沸沸扬扬。
就在这时,一支小队疾行,冲开人群,冲到卢承锦将军面前,回禀消息。
“报!将军,我等将潜逃的黔州知州刘储缉拿归案!”
整整两个月,才将这个扔下黔州数万万民众潜逃避难的黔州知州抓回来。
一切都巧得离奇。
庄良玉起身,正好迎上了卢承锦的视线。
卢将军笑了一声,俯身一把拎起已经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的黔州知州,匪气十足地说道:“大难当头,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丢下自己的百姓畏罪潜逃,你说——”
卢将军反手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刀尖在黔州知州的脸上缓慢移动,稍不注意,便划出一道血丝。
年纪与卢将军相仿的刘储竟然直接被吓尿了!
淅淅沥沥一地,不堪入目。
卢将军嫌弃地将人随手扔在地上,匕首转了个刀花插入鞘中,朗声道:“陵南道诸位百姓与此做个见证,刘储的所作所为必将受到大雍历法的严厉处罚。至于台上诸位所言,我等官员也会查明,是真是假,必然给尔等一个交代。”
黔州知州的插曲冲淡了人们的愤怒,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无数人都在痛骂临阵脱逃的刘储,这个刘知州,简直枉为父母官。
高台之上的学子和扎穆寨青年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发生的事情,辩论也被迫中止。
幸好在这里结束,再继续下去,不知还要抖落出多少陵南道的腌臜事。
萧钦竹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侧前方,挡住了许多官员记恨的目光。
卢将军继续说道:“今日的辩论到这里结束,之后各位官员会认真思考诸位建议,做出调整。”
还不待质疑的声音再起,卢承锦将军率先说道:“会交给赈灾指挥使庄大人过目。”
陵南道百姓现在对庄良玉的称赞已经达到顶峰,一听有庄良玉的名字,立时放下心来。
萧钦竹却皱起眉头,身形不动声色地将庄良玉护住。
在这种有皇子在的场合里,一个任命钦差的声望达到这种地步,并非好事。
甚至是件祸事。
庄良玉已经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份信任与声望,也许会推着庄良玉走得更高,但也有可能会成为将她推下深渊的灾祸。
比起萧钦竹的担忧,庄良玉却不甚在意,抬手攥住萧钦竹的袖口,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安心。
转而高声道:“无论庄某过目与否,今日诸位学子巧匠已经将陵南道数十年来存在的问题悉数告知,即便没有我,知晓如今陵南道痛在何处的诸位百姓,也有将陵南变得更好的能力。”
……
庄良玘走了,黔州知州刘储在城中处斩,扎穆寨青年和国子监学子的争论也有了定数。
——最后将两方的方案融合,得到了最终的结果。
最终方案敲定那日,扎穆寨的祝木长老和黑雨特地来找庄良玉。
祝木长老说:“若非庄大人的决定,扎穆寨无法如此快速地融入陵南道生活。”
庄良玉也有自己的私心,无论是书中故事还是眼下,扎穆寨都是一个有足够影响力的村寨,否则也不会因为扎穆寨的平定,便让赵衍恪有了竞争皇位的实力。
这些是庄良玉有心安排的,她不会客套。
祝木长老看向黑雨,黑雨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陶土瓶。
瓶身漆黑,手感粗糙,上面还画着庄良玉看不懂的纹路。
黑雨说:“先前庄大人受伤,圣女曾言及大人体质虚寒,这是扎穆寨的秘法,可以滋养身体。”
庄良玉笑着接下,至于用不用,等确定安全以后再说。
庄良玉以为二人到来就是为了道谢,但二人谢过之后并未离开。反倒神情有些踟躇。
祝木长老思虑片刻,郑重道:“陵南事情将歇,届时圣女恐将跟随北上。圣女自两年前离开寨子之后便一直在陵南行走,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还望庄大人对圣女多加关照!”
祝木长老所说的圣女便是左仪灵。
“她会照顾好自己的。”庄良玉轻声道。
左仪灵虽然生性火爆,但她很聪明。有些成长的路,她必须要走,哪怕是庄良玉也拦不住。
祝木长老和黑雨刚走,左仪灵就来敲庄良玉的门。
进屋之后,左仪灵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落座看茶,一通扫**之后,这才开口:“庄良玉,刚刚大长老和黑雨来找你是什么事?”
庄良玉落座左仪灵对面,看着她吃得神采飞扬,将方才祝木长老的嘱托一五一十地转述。
左仪灵当即板脸,“他们就会做多余的事。”
庄良玉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将左仪灵面前的点心碟子扯远了些。
左仪灵忙不迭将碟子抢回去,说道:“好吧,也不是很多余。”
庄良玉懒得跟正处在叛逆和自尊心爆棚年岁的少女较真,拿出方才黑雨给她的瓶子,摆到左仪灵面前,问道:“这是什么?”
左仪灵等嘴里的东西吃完,这才意犹未尽地擦手。拿过瓶子后仔细端详片刻,有揭开塞子轻轻嗅闻,神色凝重地盖好,轻放到庄良玉手中。
“这个是扎穆寨的五灵药。有治百病之功效,若是选用百年五灵材,甚至能救死人一命。只可惜百年五灵材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左仪灵长吁短叹一番,说道,“你手里这瓶,少说是五十年的药材,只要你还有口气,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命回来。”
左仪灵吃饱喝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东西收好,兴许以后能救你的命。快死的时候往嘴里灌一口,你就能活啦!”
说完,左仪灵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临了出门,突然扭头转身,把着门框说道:“去了西都城,我要住你家。别人敢欺负我,我就说我是赈灾指挥使庄良玉大人罩着的!”
话音刚落便跑没了影子,只留下银铃的脆响。
庄良玉看向手中的瓶子,没想到这样不起眼而普通的陶土瓶里竟然装了这样了不得的东西。
这瓶子很小,不过拇指粗细,随手塞进荷包里都看不出来。
庄良玉虽然说不在意自己牺牲,但到底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将五灵药放好,以防万一。
……
时间一天一天走,陵南道的一切都步入正轨,这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此时已是四月,草长莺飞,春花吐蕊,陵南道甚至隐隐能嗅到些来自夏天的热气。
在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庄良玉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邀请。
今夜各军都忙着整顿,萧钦竹去视察镇北军的情况,约莫要很晚才能回来。
庄良玉看着请帖,最后还是带着萧安萧远去了。
卢府此时一片安静,门前只亮着两盏昏暗的灯,门童守着门当昏昏欲睡,见庄良玉来了急忙起身往里请。
庄良玉提着裙摆跨进卢府大门。
此前初到陵南,庄良玉等人便是在卢府歇脚,后来各州辗转,再回到越州时,卢将军专门给她和萧钦竹找了一处小院子。
卢府还是先前的模样,但没了来来往往的人,便显得十分沉闷。
庄良玉刚进门,便有婢女来引路。
庄良玉收到的请帖来自卢夫人,寥寥几句,只说邀她到府上一叙,会告诉她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庄良玉欣然赴约。
谁能不好奇呢?
庄良玉从未有过接触卢夫人的机会,无论是之前在卢府暂住,还是这几个月来在陵南道奔走,这位卢夫人都不曾露面,甚至连镇守此地的郧国公府的老夫人也不曾出面过。
也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萧钦竹先前说这是因为郧国公府情况特殊,如今只有女眷强撑的郧国公府,不会有过多要求。
郧国公府之于陵南道,就像是个吉祥物。
庄良玉走得神情端稳,步摇在发髻边上微微晃动,夜风将湿气吹进来。
庄良玉想,明天应该会下雨。
等走到卢府的正厅,庄良玉看到了等候的卢夫人。
卢夫人还是像前几日所见般冷清雍容,见到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然后抬手引路,“老夫人在后面,庄二姑娘这边请。”
除了跟她青梅竹马长大的叶瞳龄,在陵南道,很少有人会再称她为“庄二姑娘”。
萧钦竹的下属会称她“将军夫人”,不服气的官员**阳怪气地叫她“嘉禾县主”,更多的还是称她为“庄大人”或者“指挥使”。
第79节
称她“庄二姑娘”的,不是父母旧识,便是对她有点个人意见。
庄良玉顺从地跟着卢夫人往里走,转过一道墙,便看到歇在炕上的郧国公老夫人。
老夫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发丝皆白,面上沟壑纵横,眼神虽然仍旧锐利清明,但显然后继无力。
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气息,仿佛行将就木。
庄良玉隐约记得在金玉宴上的时候,这位老夫人是带着外孙女去的,但那时老夫人并不如此时这般老态。
不过是四五个月的时间,竟然能有如此变化。
庄良玉福身,出于晚辈给老夫人行了个礼,“见过郧国公夫人。”
老国公去世多年,又无儿子继承爵位衣钵,所以到现在,也就只有一个郧国公夫人。
若是这老夫人的外孙女也拿不出什么成绩来,郧国公这一支,到这里就要断了。
这老夫人的声音沙哑,像是破洞的风箱,“年前金玉宴上一见,没想到日后竟还能在这里相见。”
“是巧合。”
郧国公夫人说一句话要歇上许久,她缓了缓,让卢夫人出去,这才又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母亲,不是病逝,害她的人,在那座城里。”
……
庄良玉神情恍惚地走出卢府。
在来之前,她想过自己会听到什么辛密,也想过自己会知道各种匪夷所思的消息。
但她没想到这个消息会与自己有关,会与她早逝的母亲有关。
老夫人问了她一句话,“知道这些,你还能帮他做事吗?”
还能——
帮他做事吗?
庄良玉抬头仰望夜幕,今日夜幕沉沉,无星无月,给一切都罩上朦胧的纱。
此时此刻,自以为已经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开始掌控自己命运的庄良玉突然开始迷茫与无力。
她发现自己的努力好似都是徒劳。
哪怕是自以为翻盘的掌控,也不过是在他人预料之中。
她的父亲知道吗?她的兄长知道吗?
萧钦竹知道吗?
为皇帝尽心尽力的萧钦竹又是否知晓这一切?
庄良玉心中满是疑问,她甚至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刚踏出卢府,她便看到外面撑着伞提着灯的萧钦竹。
庄良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外面下雨了。
萧钦竹见她出来,眼中闪过笑容,上前两步给她系上披风。
“回家?”
庄良玉点头,由着萧钦竹握住她的手。
“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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