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回去后, 便让人备水沐浴。
那股香味始终若有若无的萦绕在他的鼻下,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一股香味。
沐浴之后,萧景换了一身新衣, 又吩咐下人把他今日穿的衣袍全部烧掉。
然后, 在屋中徘徊思索着,吴妙英端着草药水走了进来。
“殿下, 奴婢配了草药水, 今日端午, 用草药水泡脚,可以祛病强身, 洗除病晦,顺便解解乏。”
萧景回神, 坐到了榻上,吴妙英蹲下身子,边帮他挽起裤腿, 边抬头问他道:“殿下今日熏的是什么香?”
萧景神色一动, 他与萧昱习性一样,素来是熏沉香, 他的近身衣物一直都是由吴妙英熏香,她不至于分辨不出来。
“有香味吗?”萧景试探道:“我刚沐浴过, 怎么还会有香味?”
“是吗?”吴妙英眼神一动,他今日入宫赴宴,难免接触到什么, 她不该多问, 便敷衍道:“那可能是奴婢的错觉。”
萧景眸色微沉,他知道, 这不是吴妙英的错觉,是那股异香。
捡起香囊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那香囊是谁的了,他不知道胡氏丢下香囊是想做什么,但是,她别想赖在他头上。
出宫后,他就在偏僻无人之处把香囊烧毁,毁物灭证了。
他把袖口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可是,似乎是闻过太多次,他自己已经分辨不到这些香味了,遂把脚放到盆中泡着,期望这些药草的香气能洗掉、压过那股异香。
吴妙英蹲在地上,轻撩着药汤,帮他清洗,照顾着他,二人都很默契的不再谈论香的事情。
萧景低头看着她的头顶,恐她因香味误解,跟她解释道:“今日皇后已经暗示了裴氏女,齐王妃之位大概就是定下裴氏了。”
吴妙英动作一滞,随即低下眼,笑声道:“太好了,裴氏女名门贵女,与殿下是天作之合。”
萧景凝视着她,“等朝廷定下婚事,我就送你去裴氏。”
“奴婢不去。”吴妙英摇摇头,态度坚决,“殿下成婚后,奴婢就离开王府,去齐州寻公主。”
“你去寻公主做什么?我做的事,我会负责。”
“奴婢不需要殿下负责,殿下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吴妙英叹气,他终究还是年轻,少年气盛,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殿下真正要做的,是让千千万万的寒门子女得以出头,而不是把奴婢这样的寒门女送到世家,向他们低头。”
萧景蹙眉,“那你还要我去娶一个世家女?”
吴妙英反问他,“殿下想把奴婢送到裴氏,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反抗不了,没有办法娶一个寒门女吗?”
萧景沉默。
“殿下,你想得到一些东西,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不要跟他们鱼死网破的斗。”
吴妙英苦口婆心的规劝着,“以前奴婢在公主身边的时候,公主就常说,要耐得住寂寞,徐徐图之。一个齐州,虽然到手只需要朝廷一道诏书,可公主为了这一道诏书,谋了十年啊!”
十年,何其漫漫。赌一位驸马,立不世战功,获方伯资格,熬死一任齐州牧,谋出镇齐州的机会。
一步一步,缓缓图之,如今的格局,来之不易。
“公主正是艰难时刻,还需要殿下在朝廷给她做辅配合,殿下岂能在这种时候授把柄于人?”
萧景依然默不作声,盆中的水渐凉,他将脚从盆中伸出,赤脚踩在地板上,徘徊着道:“如果是因为公主当年的嘱托,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如今,不必处处为我着想。”
“奴婢不是为了殿下,是为了更多如奴婢一般的人。”
萧景心中一动。
“殿下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天色不早了,殿下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吴妙英平静地端起水盆,沉默着往屋外走去,至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萧景的背影,单薄落寞,她垂眸,转身离去。
女子转身那一刻,萧景回头,无言看着女子黯然的背影。
*
式乾殿。
晚风吹动着小烛,灯火摇曳,在书案的奏折上投下斑驳错落的影子。
萧昱对着小烛,专心翻阅奏折,转移思绪,以求宁心静神。
可奏折上的黑色字迹在他的眼中渐渐扭曲、模糊,就像白日里魏云卿被怜爱后,那汗湿的发丝,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他此时正提着笔,要为她轻点朱唇。
吧嗒——
朱墨滴上奏折。
梁时连忙蘸掉奏折上不慎滴落的那滴墨,可奏折上,还是留下了一块圆形的朱砂痕迹。
萧昱看着那抹红,怔怔出神,他放下笔,起身。
梁时挑剪着灯花,将熄未熄的烛火,再度昂扬而起,散发着耀眼的活力,天子的身影在地板上扭曲徘徊。
他走到榻前,便想起她在此发髻倾散的模样。
他走到案边,便是她上食帝宫欢欣畅食的笑颜。
他走到窗下,便浮现那日她临窗剪花的情景。
满心满眼,张眼闭眼,都是她。
梁时看了看天子怅然徘徊的身影,复又低头无言处理着那被朱笔弄脏的奏折。
他不知道今日在射圃帷帐中发生了什么,可帝后如今各自冷漠的态度,他推测当时应该是起了争执。
可奇怪的是,自帷帐出来后,帝后都很平静,镇定的过分刻意,又不似起了争执。
照皇后以往的脾气,若真是跟天子置了气,会吵、会闹,唯独不会忍着。
可是,皇后很平静。
梁时试探着,建议天子,“陛下若是睡不着,就去看看皇后如何?”
萧昱闻此,脚步一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步。
白天一时冲动之后,萧昱很快恢复了理智与清醒。
他对她,本该徐徐图之,可他操之过急了,他不该这样对她。
他轻薄了她、亵渎了她,把她拉下了深渊,和他一起堕落,他忽然满心罪恶。
他,无颜见她。
“皇后乏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
与此同时的显阳殿。
魏云卿躺在榻上,抱着肩膀,身子如婴儿般蜷缩在了一起。
她手指在那娇艳的唇瓣上一遍一遍抚摸着,温软饱满,不由用牙齿轻轻咬着指尖。
他告诉她,她的牙,有三十六颗。
魏云卿又蜷缩了一下身子,手指抚着自己的牙。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在嫉妒,因为自己和李允这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嫉妒。
男人的嫉妒,是不是就像自己不想让他纳妃一样?就像自己听到他可能会有一百二十多个嫔妃时那种排斥、冷漠?
魏云卿想着,突然从**坐了起来,她捂着胸口,似乎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的声音。
她光着脚跑下了床,在殿中徘徊着,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她半边身子蒙上一层光华。
她徘徊着,走到窗边,看着上边悬挂的风铃,轻轻拉了拉丝线。
铃、铃、铃——
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响起,随着夜风,飘满宫殿。
容贞闻声走了进来,打了个哈欠道:“皇后怎么没有睡呢?”
魏云卿见她进来,便招呼她道:“你把烛台点上。”
容贞点头,去把烛台点燃,暖色的烛光一点一点将屋中填满,与清冷的月辉交映着,“殿下,点好了。”
魏云卿坐到榻上,随意挽着披散在身后的头发,“把烛台端过来。”
容贞应是,一手护着火苗,一手端着烛台走向她。
魏云卿在她面前坐好,微微仰头,认真道:“你把烛火拿近,帮我数牙。”
“啊?”容贞一懵,“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我有多少颗牙。”魏云卿认真道:“这对我很重要。”
容贞还是不理解,可依然半蹲在魏云卿面前,把烛火凑近皇后的脸。
魏云卿的嘴巴圆圆的张开,像一颗饱满的蜜桃,满口皓齿尽数展露在容贞面前,容贞凑近她的脸。
如此近距离看着皇后的容颜,她还是第一次。这般绝色,远看便足已让人心神**漾,近看愈发摄人心魄,她作为女子,都不由微微脸红。
她对着光,屏着气,认真数着皇后那光洁可爱的牙齿。
片刻后,她长舒了一口气,骄傲的对魏云卿笑道:“数好了,殿下。”
“多少颗?”
她急不可耐的想知道答案。
“三十六颗。”
容贞言之凿凿的告诉她。
魏云卿呆呆听着,顷刻间,感动、暖流铺天盖地般将她包裹,她释然一笑,天地霎时开阔。
——他没有骗她。
*
西山,普光寺。
端午那日,杨肇离宫后,便急急赶回家,从妻子何氏口中得知,小妹杨季华端午那日,以去普光寺拜佛祈福的理由,离家去了西山。
可谁知她去了西山后,转头就到了宋逸家中给了刘夫人拜节,可不想一贯谦和有礼的宋逸这次竟翻了脸,把杨季华连人带物的从家里撵了出来。
杨季华自幼娇惯,何曾遭过如此奇耻大辱?
被宋逸撵走之后,杨季华羞愤难当,无颜回家,就赖在了西山普光寺,非要剪了头发出家做姑子。
可普光寺是僧庙,不收女尼,住持便派了小僧弥到杨家传信儿,让他们速来领人,别再胡闹了。
杨肇夫妇来来回回劝了几趟,都不能把人劝回家。
杨季华蒙此奇耻大辱,自觉在世家贵女中已抬不起头了,若宋逸不肯娶她,那她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普光寺不收尼姑,那她就出家做女冠。
杨肇气啊,可他又无可奈何。
他是家中长子,父母去世后,这家业家事就一并落在了他的肩上。
杨季华是家中幼女,母亲临终前,将幼妹托付给了他,杨季华是他们夫妻一手带大,说是妹子,实则跟女儿差不多。今见她这般不自爱,做出这等有辱家风之事,杨肇是真恨不得脱了鞋把她给抽上一顿。
一家子在普光寺大殿对峙着,争吵之际,杨肇气的扬手就要抽妹妹巴掌。
被妻子拦下劝止,何氏护着小妹,教训着杨肇,“小妹年纪小,你跟她置什么气?你要是个男人,就去把那姓宋的抓来,娶了妹妹,你个大男人,打妹妹算什么?”
杨肇被数落的憋了一肚子气,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动,只能愤恨无力的把巴掌甩在了自己脸上,唉声叹气。
杨季华委屈地呜呜哭泣,何氏搂着她不停安抚。
就在众人乱成一团时,杨氏从太师府匆匆赶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开口制止了混乱不堪的局面——
“出家做女冠不如进宫做女官,既不嫁人,那便入宫去服侍皇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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