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锻造一柄剑。◎

颜隙发现, 唐姣有些不对劲。

她向来是充当四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就连和最难相处的梁穆也能有几句话说。

不过,就在最近, 颜隙发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也越来越沉默,而且她从来都是最积极主动的那个人, 对炼丹一事绝不懈怠,今天听珩清讲解的时候居然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几欲昏睡过去,若不是颜隙偷偷拍了拍她,她恐怕就要睡着了。

颜隙望着唐姣眼底的青黑, 小声问道:“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唐姣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笑容却很疲惫。

她要是不愿意说, 无论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 颜隙才愈发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唐姣, 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可靠,所以唐姣才不愿意告诉自己——不如她的大师兄可靠,是吧?他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只是一面之交而已,唐姣也没有在他面前过多提及大师兄的事情, 可颜隙偏偏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 和他相比起来, 连燕宿都顺眼许多。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的事情,那个大师兄是不是全部都知道?

颜隙酸死了。

他这种想法实在是误解了。

可惜唐姣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

在“浮屠之棺”之中遭遇的一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理解她的痛苦。人是难以共情的,在踏入那扇门之前,唐姣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在亲身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一次次看到眼前的事物被摧毁之后,她内心的压抑达到了极致。

她只能用炼丹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可惜每次炼丹之后,就是最为痛苦的时间。

她的灵魂一次次被撕裂、重组,如同在熊熊火炉中锻造的一柄剑。

这个过程,必定是漫长而痛苦的。

唐姣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门后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毕竟他们的人生都是如此的独立完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所有人的故事都以一场滔天的火焰而告终。那场火到底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唐姣想要知道。

为此,她向珩清申请了进入藏书阁的资格,有空了就会去。

唐姣在药王谷修习已有将近两年时光,对谷中愈发熟悉,即使不需要燕宿带路,她也能够知道每条路是通向哪个地方的。燕宿自从知道她跟随珩清修习之后,很是高兴,他本来还在担心唐姣会不会因为淘汰一事被打击到,这下不担心了,而且他现在叫她一句“师妹”也更加光明正大,偶尔顺路看看她,给她带点珍奇物件,她已经很感激了。

不能再麻烦别人了啊。她心中暗叹。

她最近对谁都提不起劲来,毫无交流的意愿,其他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就连最迟钝的颜隙都在问她了,她一定要稳住心神,熬过这段时间......

唐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熟练地从书架上取下前几日读过的书,在掌心中摊开,指腹滑过书页,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不周山”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本书是附有插图的,水墨的笔触勾勒出绵延不绝的山脉,由南向北,横亘在九州中央,不论是隔着书页,还是在门内看到这座山的时候,唐姣都感觉背脊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下一刻,火焰就要燃烧起来了。

书中如此写道:

五百年前,逍遥门与燃灯宗起了争执,原本是两位弟子,为了谁先谁后这一件小事吵了起来,两边都认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头,谁也不服谁,争执不下,逐渐演变成了两个门派间的矛盾。逍遥门主气修,燃灯宗主符修,都是修真界的大门派,高阶修士众多,战火逐渐波及了整个修真界,到了这时,已经僵持了百年,局面成形之后再难以打破。

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不周山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不少修士与凡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失性命。

白纸黑字,写着:“不少修士与凡人”。

还写:“死伤无数”。

这和唐姣从李少音口中听到的一样。

在这场悲剧发生之后,九州盟就应运而生了,用以牵制各大门派。

这些她都知道。

只是在亲身经历过之后,她再也无法释怀。

这轻描淡写的一笔,背后竟然承载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次附在一具白骨身上,唐姣都会离那座山更进一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阴火的可怕,凡人,修士,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平等,都是同样的渺小,毫无抵抗,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死,可偏偏命运就如此作弄,将人祸变为天灾,轻而易举地推翻一切。

在某次,当附身的躯体彻底死去,唐姣的灵魂向高处升腾之际。

她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也是最令她感到恐惧万分的一幕。

以不周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瞬息间就被阴火所吞噬,点点光斑浮现在唐姣眼前,她经历过无数次,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这些象征着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她的视野,比高悬于穹顶的星斗更多,也更遥远。

地面被烧得焦黑,万物枯死。

波及了九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版图,犹如烧毁的心脏逐渐停摆。

屠夫曾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平淡的生活;青梅曾在这片土地上追逐自由的灵魂;商人曾在这片土地上落笔对家人的思念;少年曾在这片土地上祈祷衣食不愁的将来......不止如此,还有衣锦还乡的先生,还有温婉低吟的乐师,还有正无忧无虑成长的小孩子。商队的马蹄与车辙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行驶,卖早点的铺子在每日清晨用白色的热气吹走破晓的凉风,乐师指尖的弦音**开水波万千,小孩的嘴里唱着含糊而轻快的歌谣。

而这些,都终结于同一时刻。

时间被凝固,盛大的灾难肆意地掠夺。

唐姣逐渐感觉到手指开始疼痛。

浑身像是被火烤一般,焦黑、腐化的感觉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一条神经。

啪嗒一声,书掉到了地上。唐姣头疼欲裂,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了,无数次痛苦的回忆同时涌入脑海,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抱住头颅,趔趄着跪坐在地,门后的景象带给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烈,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汹涌的火光。

“其实我一直都爱你。”

“别害怕。”

“晚晚,凛儿。”

“我还是第一次吃葡萄呢。”

“晚上也会有太阳吗?”

“娘亲,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为什么?”

“不要!”

“我还不想死!”

“最后至少希望能为先生演奏一曲啊......”

绝望的哭喊声、急迫的祈祷声、杂乱的奔跑声。

无数道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回**,激**成更湍急的漩涡。

她几欲粉身碎骨,恐惧得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额头抵着书架,进退两难,蜷缩成蛹似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好自己。然而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她不也曾试着躲进灶台里吗?可是火焰仍然如期而至,它无处不达,世间万物在它眼前如同苇草一般的脆弱。

这里已经是藏书阁的深处了,平时基本没人经过。

大多丹修都集中在丹药一类的书架旁,没有谁像她这样执着追忆往事。

唐姣极力压抑着情绪,眼前的景象一寸寸破碎,彻底从藏书阁化为了火焰,她恍恍惚惚间似乎看到手臂上浮现斑驳的烧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声中蜿蜒生长,直刺心口。

清脆的一声响。

击碎了幻影。

阴火悄无声息地褪去。

唐姣大汗淋漓,喘息着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

视线再向上抬了抬,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暗金色的腰封,漆黑的淤泥,热烈盛放的白色花簇,轻轻摇晃的镯子,还有,珩清那张凝着冰霜的脸庞。

珩清还维持着打响指的那个姿势。

看见唐姣望过来,他慢腾腾地放下手臂,与她对视。

他的脸一向都是那么臭,唐姣一时间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年时间。”唐姣听到他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脑海,“你比我想象中坚持得要久,让我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你不到一年就会迎来第一次崩溃,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珩清说:“你最近就不要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摇头:“不,我还能够继续——”

“继续?”珩清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唐姣急于向他证明,猝然起身,眼前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没有站稳脚跟。

珩清见状,又是冷哼一声。

“我可不想随时关照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他说,“在你的精神恢复正常之前,就别想着靠近浮屠之棺了,若是被我发现你偷溜进去,你就再也别想修炼了。”

说完,他将空间在翻覆的指尖折叠,看都懒得看唐姣一眼,拂袖回洞府了。

珩清走后,唐姣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眼睛。

呼吸已经逐渐变得平稳,原本滞留于皮肤表面的烧灼感也随着真气的运转而消失。

那些繁杂的记忆吵闹着远去了,唯一的残留是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唐姣皱着眉想,难不成她又表现得太心急了吗?

有三年这个期限在前,她确实是很心急。

再加上门中的近千次死亡,直接将她的精神击溃了。

既然珩清禁止她近期踏足浮屠之棺,那么......唐姣想,她也只能放慢步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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