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春水
比起历朝历代的豪奢,翡翠各朝帝王的游船规模可谓寒酸得让人发笑,到了奇正帝依然如此,只是游船内部大有乾坤。船有三层,有正厅、穿堂、后堂、库司、侧屋、书房等等,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都安了铜丝罗网,不许禽鸟秽污。
游船设计得华贵而不失雅致,跟玉子奇那斯文儒雅的形象颇为相称,云韩仙一行大多是燕人,不喜坐船,好在游船行进平稳,如履平地,几个铁军才算安心下来。
不过,即使满船国之重宝,游船的外观仍然古朴简单,是以南平河上游船如梭,并无人对这艘游船多看几眼,而且,当游船上有样学样挂出“莫谈国事”的旗招,来往游船倒将其引为同类,嘻嘻哈哈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这种友善的招呼不足为奇,众人讶异的是,为何这些天一片平静,那些武艺高强的刺客仿佛得到教训,再没出现,大家本以为还有数场恶战,把所有会水的好手埋伏在其他游船上,没想到一上船倒真进了保护伞下,无比清闲。
谜底很快被墨十三用死缠烂打的方式揭晓,原来,开船时,云韩仙瞥到曹韩城如释重负的神色,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霹雳弹太耗钱,还是省点金子打仗吧!”
虽然不知道阿懒轻飘飘的一句话有如此功效,她既已说起霹雳弹,墨十三立刻来了精神,蹲在她面前滔滔不绝,大有将此种武器甚至风雷堂收到手下的雄心。
云韩仙静静听着,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丝毫没有被他鼓动。墨十三口干舌燥,见她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立时泄了气,借口船上风太冷,起身关了窗户,悻悻然走到后面舱房看望仍然昏迷不醒的昆仑将军。
目送他的背影远走,云韩仙无奈地摇头,裹好披风,推开窗远眺。船刚刚走出京城太平,春江水暖,红颈白鹅遍布,各色水鸟倏忽来去,别有一番田园意趣。而两岸仍是一片繁华,游人如织,屋舍俨然,绿柳成荫,桃花灼灼,连江水似乎都染上淡淡的粉色,一眼看去,心头顿暖。
然而,自从离开太平馆踏上这外表简单古朴的游船,她的心就一天比一天冷。坏消息接踵而来,安王起兵,各州不问缘由,大肆声讨,定要把安王置于死地,连墨征南对虎门关日以继夜的攻打也置若罔闻。
外表看来是围攻安王,实则诱墨征南入彀,只有她才理解皇上百般设计下的孤注一掷——如果这次打不退墨征南,皇上是准备让整个翡翠陪葬。
在位多年,皇上想必是决不肯让翡翠疆土在手上少一分一毫,宁可拼个玉石俱焚。翡翠的力量她心里有底,能用之兵这次已经全数派出,将北州做成口袋。而且,在找书籍送回燕国时,她还仔细研究过翡翠的国库情况,虽然近年都是太平年,北州连年屯兵,将领一个比一个敢伸手,北州成了一个无底洞,国库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敢说,如果墨征南改变策略,不贪功冒进,稳打稳扎,只怕安王很快就会被拖垮,而翡翠其他八州丝毫不堪一击,翡翠亡国指日可待。
问题在于,墨征南一贯勇猛剽悍,怎么可能会懂得这个“拖”字诀,若是拖得过长,燕国势必又会跟上次在北罕一样,几个皇子各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墨征南率先立了太子,稳住燕国政局,让太子名正言顺压制其他皇子,从而放心出征。
前方突然热闹起来,人头攒动,酒旗招展,云韩仙定睛一看,原来到了南平河畔第一镇落水,游船慢了下来,朝码头靠过去。
窗前突然出现一张倒挂的笑脸,云韩仙宠溺地笑笑,朝小懒伸出双臂,小懒欢呼一声,立刻蹦到她怀里,眼珠滴溜溜一转,将她头上的金步摇抽出,顺手当飞镖射出,只听哎哟一声,金步摇在林青青头上的门楣上晃悠,林青青矮下身来,就势跪倒,满面苍白道:“夫人,铁斗大哥问您中午想吃什么?”
云韩仙护住散落的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为何,小懒跟这根金步摇似乎有仇,一见她戴着总是手痒痒。小懒撇撇嘴,“不用他准备,我跟我娘去岸上买!”
林青青身体颤了颤,细声细气道:“夫人,岸上不太平,还是不要下去吧!”
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大胆说话,云韩仙眉头一挑,兴味盎然看着林青青愈发惨白的脸,小懒也颇有些诧异,梗着脖子道:“有我在,谁敢动我娘一根毫毛!”
林青青无言以对,低头退了出去,云韩仙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眸中忧色顿现。小懒收在眼底,悄悄拉拉她的衣袖,附耳道:“娘,你明明知道她来历不简单,为什么……”
云韩仙掩住他的嘴,轻叹道:“乌余亡国后,年轻的乌余人个个身不由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已经绕到舱外的林青青浑身一震,一颗晶莹的东西突然落在手心。
在船上呆得到底难受,加上小懒的撺掇,云韩仙带着铁斗和铁萁步下船来,沿着岸边的集市信步游览。
落水镇附近一马平川,没有高山阻挡,天气比太平还要暖和,各种各样的花争奇斗艳,把个落水装点得花园一般。
到底是南平河上的商业重镇,落水镇上没有京城太平南平河畔的文雅气息,到处是着短衫草鞋的朴实汉子,叫卖声和哄笑声此起彼伏,加上歌女的**词艳曲,护母心切的小懒连连侧目,生怕“贤良淑德”的娘亲被人得了便宜。
云韩仙强忍笑意,牵着他的手缓步而行,在歌声热闹之处故意驻足。一行人男女个个超凡脱俗,无比俊秀,连小娃娃都像从年画中走下来,自然引来诸多热辣辣的目光,有几个胆大的男娃紧紧跟随,朝小懒打招呼。
“幼稚!无聊!白痴!”小懒骂声不断,拖着云韩仙的手嚷嚷着要回去,铁斗和铁萁乐得轻松,也准备打道回府。
“泥娃娃!卖泥娃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云韩仙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心里惊呼一声“终于来了”,朝那方遥遥微笑,用力点头,将小懒的手一捏,低声道:“去抢泥娃娃回来。”
说完,她似乎陡然生出无穷力气,似在和小懒生气,甩开他的小手,大步流星离开。
她不得不暂时逃避,林巧一身素服,显然是知道消息,第一次欠下人命,还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如何承受得住良心的宰割!
小懒会意,哇哇大哭,“我要泥娃娃!我要泥娃娃!”见云韩仙带着侍卫走远,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呆立了一会,突然回头冲向卖泥娃娃的老妇,抢走两个泥娃娃,拔腿就跑。
林巧大叫起来,周围的人见小孩子调皮,开始起哄,看那母子也不是付不出帐的人,倒也无人相帮。林巧连忙追了上去,有小懒开路,一路畅通无阻上了船。
气喘吁吁追进舱房,林巧立刻拜下,“林巧参见门主!”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棋子模样的黑色物体,双手高高举起,云韩仙托着她起身,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只得将那物事接过,第一眼就看到上面的“暗”字,不由得心头一阵狂喜,强作镇定道:“这是什么意思?”
林巧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肃然道:“夫人早将此令交给我,暗中吩咐,暗棋门以后尽数交给门主,请门主担起这个重任,将所有乌余人拯救出来!”
真正听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云韩仙却再也笑不出来,将那墨玉棋双手捧在手心,只觉得这小小的身份标志越来越沉,似乎要压垮自己瘦弱的肩膀。
“门主,”林巧突然哽咽道:“我们大人和夫人死得太惨了,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云韩仙怔怔道:“他不是……”
“他不是气死的,是被人毒死的!”墨十三慢慢踱进来,朝林巧微微颔首,沉声道,“对不起,我早收到消息,一直不敢跟你说。我舅舅中的是翡翠后宫一种慢性毒药无欢,毒药无色无味,极不易被人发现,毒发时与气血损耗过度,脏腑衰竭的症状相同。”
“我的天!”云韩仙喃喃自语,连退两步,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青灰的脸和一滩暗红的血,厉声道:“是谁预谋已久,定要置他于死地?”
墨十三并不答话,黯然道:“还有,招夫人是自焚而死,最后留下种种疑点,引得皇上前来探查。据说……皇上看到一副画,突然发了疯,命人将我舅舅曝尸十日……”
“江玉蝉和汪奴正为他们料理后事,随后就会来与我们会合!”林巧压抑的哭声打断了他的话,“门主,夫人将门主令交给我的时候就说,你若是完不成她的心愿,她定会化成厉鬼向你索债!”
云韩仙浑身一震,朝着太平的方向深深拜下,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狠毒算计,却宁可牺牲自己,成全她的野心,成全所有乌余人。
墨十三脸色惨白,身体悄然晃了晃,轰然跪在她身边。
踏着亲人的血肉,他们的开拓之路终于走出第一步。前路茫茫,不可预料,唯一可知的是,将会有更多的亲人朋友倒下。然而,狭路相逢,血与泪,苦与痛,皆不能幸免。
只有勇者,才是真正的赢家。
拿到了暗棋令,在林巧的解释下,一直云山雾罩的暗棋门才真正显露眼前。聪慧如云韩仙也没想到,暗棋门的组织如此严密,简直相当如一个小小地下朝廷,她不禁暗暗钦佩招夫人,一个柔弱的后宫嫔妃,在乌余亡国后忍辱负重,挑起如此重担,给了乌余人最后希望,真正不愧是女中豪杰。
乌余位于海边,人们在海上讨生活的多,造船和驾船技术堪称天下之最,因此,以翡翠甚至盘古大陆的水运为中心,暗棋门历经多年,建立了坚不可摧的据点,并通过来来往往的船只串成脉络,让血液得以运行。
复兴堂是暗棋门的权力中心,所有决策由此产生。以前招夫人为门主,堂主由招福担任,复兴堂最重要的人物要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个影棋,据说他们皆是幼年时挑选出来送到各大门派培养,武艺高强,且和翡翠武林息息相关,关键时刻能发挥巨大作用。复兴堂之外有六堂,相当于吏、户、工、礼、刑和兵部,也以六部名称为名,而最外围的要算负责处理乌余人琐事的雪风堂,目前的堂主白虎正协同户堂和兵堂堂主在乌余活动。
暗棋门另设有长青堂,专门负责培养人才,训练新手。还设有一个特殊的赏金堂,由影一汪奴任堂主,负责贸易和金钱往来,有专门的赏金制度,家中有一人入暗棋门,其亲眷皆由暗棋门照顾,是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乌余人无一不把暗棋门当成自己的家,兢兢业业经营。
然而,让云韩仙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经过几次大规模迁徙,也许是赏金堂经营不善,即便如此勤力,暗棋门仍然入不敷出,林巧还补充,招大人历年所贪墨的钱财全数投入暗棋门,也只是杯水车薪。
云韩仙很快找到根源,这一代亡国的乌余人多是奴婢或者娼妓,社会地位低下,从事的都是最艰苦最危险最令人不耻的工作,身体状况差,而酬劳极少甚至没有,即使入门,发挥的作用不大,如果再加上一大家子,暗棋门等于背上沉重的包袱,若有动**,安排这些门人或者家眷又成了一笔庞大的开支,难怪会入不敷出。
离开落水镇后不久的一个深夜,船上又来了两个重要客人。汪奴紧赶慢赶,和户堂堂主钱阿小携手而来,把暗棋门的账册呈交给云韩仙。
两人也不多说,一脸冷肃等待云韩仙发话。云韩仙只瞥了一眼账目上最后的数字,心头一阵发苦,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偌大的暗棋门,竟然还欠了上万银两,说出去谁信?
钱阿小人如其名,全身上下无处不小,小脑袋小鼻子小眼睛,加上瘦巴巴的身体,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见云韩仙面色不郁,他略一迟疑,轻声道:“门主,您若想重建乌余,所需银两至少百万,门主无权无势,不知从何处筹措?”
汪奴眸中闪过一道怜悯光芒,悄悄后退一步,将自己高壮的身躯隐在暗影里,似乎所有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隔壁舱房,墨十三和小懒面面相觑,满面怒容,林巧嘴角噙着一抹苦笑,示意两人少安毋躁,小懒瞪她一眼,冷哼一声,嗖地一声不见踪影。
良久,云韩仙缓慢开口,“银子,我也没有,目前只有趁火打劫,抢!谁从乌余抢走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尽数抢回来,从而激起大家的信心。第一步,我们要抢翡翠占据的海港,扣住所有翡翠商人的货物船只,记住,是翡翠商人,其他国家的商人我们暂且放行,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第二步,暗中派人控制出入乌墨山的通道,不让一块墨玉一块矿产流出乌余;第三步,在乌余和燕国边境挑衅,让墨征南手忙脚乱,逼他早日表态!”
不等大家回过神来,她高声道:“十三,你过几日亲自跑一趟如何?”
墨十三一阵风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气哼哼道:“你又打什么算盘,你不走,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林巧随之而出,正色道:“殿下,此事迫在眉睫,非你亲自出马不可,门主身体虚弱,怎能受那长途跋涉之苦。”
云韩仙轻笑道:“你拐了人家的铁军将军,怎么着也得跟墨征南说一声。墨征南迟迟不给我们消息,其实就是等你回话,你不要有所顾忌,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告诉他也无妨,墨征南最爱敢作敢为之人,只要你有道理,你就是痛骂他一顿他也会当你是好汉,更何况你还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墨十三怔怔看着她灿烂的笑脸,满腔话语齐齐堵到喉头,一时竟无言以对。在这样灼人的目光中,云韩仙的笑脸哪里能维持下去,面部肌肉已有抽筋的趋势。
眼看面具就要剥落,墨十三一声断喝解救了她,“小懒,你娘要少一根毫毛,你提头来见!”
小懒脆生生应道:“干爹,小懒记下了!”
汪奴和钱阿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林巧露出舒心笑容,一人敲了一记,凉凉道:“愣着干嘛,赶快去办事啊!”
汪奴讷讷道:“我们抢海港和客商,翡翠如何肯就此罢休?”
云韩仙冷笑道:“我们不但要抢海港和客商,还要抢从乌余得到好处的各地豪强,彻底搅浑这一池子水。翡翠内外交困,各地风起云涌,玉子奇管得过来么?”
钱阿小突然扑通跪倒,用喑哑的声音道:“门主,阿小十三岁出海,逃过当年的棠棣一劫。阿小回来时,家中老小十多口全部失散,不知死活,因此阿小在各地辗转打听寻找,虽然没有找到家人,但是也发现不少其他线索。他们趁乌余亡国之时大发横财,抢夺乌余人为奴,逼良为娼,实在死有余辜。”
云韩仙冷冷道:“这些事情我也有耳闻,你既然心中有底,此事就交给你办。汪奴,你传令下去,从长青堂抽调新生力量组成先锋队,由钱阿小调度指挥。钱堂主,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钱阿小眉头一拧,沉声道:“乌余亡国年代已久,新暗棋并未亲身经历,用这些鼠辈激出新暗棋的仇恨情绪,培养真正作战先锋。”
汪奴咬牙切齿道:“门主,我去乌余收拾那帮家伙,一定尽快把海港和乌墨山夺回来!”
云韩仙挑眉一笑,“还有呢?”
汪奴面色一赧,低声道:“扰乱燕国边境。”
墨十三向前一步,郑重道:“汪奴,我的一批暗卫已经先行一步,在乌余待命。你负责海港和乌墨山吧,边境的事情我会让白虎带人去做,他是燕人,应该有分寸。”
“墨征南杀我无数同胞,我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难道还要反过来讨好他,跟他讲什么分寸!”汪奴大喝一声,拳头上青筋暴起。
“谁敢动皇上!”小懒厉喝一声,袖剑在手,对汪奴虎视眈眈。
墨十三终于明白云韩仙的深意,拦下小懒,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对汪奴沉声道:“我们还要借助墨征南的力量重建乌余,此时不是翻脸的时候。”
林巧厉声道:“汪奴,你在门主面前撒什么野,还不认错!”
汪奴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门主,我错了!”
云韩仙转身看向墙上临摹的太平图,一字一顿道:“暗棋门门规第十九条:门人打架斗殴,鞭二十,念在你们初犯,又没有真正动手,各去领十鞭,以儆效尤!”
“娘……”小懒急了,恢复孩童特有的软软语调,哀哀呼唤,云韩仙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上面的舱房里,铁斗正为昆仑将军上药,昆仑将军叫得好不凄惨,不过,这凄惨的声音在看到云韩仙时戛然而止,昆仑将军好不容易合拢嘴巴,赧然道:“怎么不是十三?”
“阿斗,下去看看小懒和汪奴吧。”听到云韩仙的吩咐,铁斗淡淡瞥她一眼,对她轻轻点头,不声不响离开了。
“这臭小子,上药那么痛!”昆仑将军还想挽回自己的脸面,云韩仙状若未闻,款款拜倒,郑重其事道:“昆仑将军,韩仙多谢你救命之恩!”
昆仑将军不去扶她,反而眼睛一瞪,连连往**缩,急急道:“吓!你别拜了,我哪里受得起,而且你来拜我准没好事,快起来说!”
云韩仙不紧不慢道:“昆仑将军,韩仙有一事相求,你不答应,韩仙不敢起身!”
一听此话,昆仑将军更是惊得魂飞魄散,将衣服一披,一阵风扑向门口——跟这个女人对阵,自己九条命都不够死!
门在外面被锁住了,昆仑将军将地板跺得轰轰响,转头气咻咻道:“你快说,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告诉你,要我刺杀皇上或者太子我可不干!”
云韩仙柔声道:“韩仙怎敢让将军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想拜托将军把十三安全护送到墨征南身边,并且留在铁军助墨征南一臂之力,以图后计。”
昆仑将军眼珠一转,低喝道:“岂有此理!竟然要我做你的探子,你不怕我坏你好事!”
“一切但凭将军做主!”云韩仙低眉顺眼道,“将军不是十三的手下,韩仙怎敢差遣。”
昆仑将军无奈地挥挥手,恨恨道:“别玩花样,我算怕了你,屁大的事情无所不用其极。十三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你就是不说,我也一定会将十三毫发未伤地送到,也一定会帮助你们成事。云韩仙,你也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若不是看在十三的面子,今天我一定会抽你几个耳刮子,让你清醒清醒,你如此算计人心,可是也该明白,有的人心是不能被收买算计的!”
云韩仙心头一震,再不敢抬头,轻声道:“韩仙记下了,多谢将军!”
昆仑将军忍无可忍,一脚踹飞洗漱架,一拳砸开门,对正要推门的墨十三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仿佛感觉到墨十三强自抑制的暴怒气息,云韩仙缓慢起身,低着头一步步走向他,却只在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捕捉到他远去的背影。
“你不走,我如何能将暗棋门收归己用!”对着他离去的方向,云韩仙在心头轻柔呼唤,不知不觉,泪已盈眶。
一连两天,墨十三冷着脸出出进进,简直视云韩仙和林巧等人为无物,好在两人状若未闻,一心一意绕着哼哼唧唧的小懒转。
虽然行刑的钱阿小有心放水,十鞭下来,两人都有些皮外伤。汪奴还好,铁斗给他上过药就不声不响赶去乌余。小懒长相讨好,一贯被人疼宠,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缠着云韩仙闹个不停。他知道林巧是云韩仙故人,一门心思讨好,加上嘴巴又甜,让不知根底的林巧欢喜得不得了,当成亲生孙子般疼爱。
见云韩仙没有反应,墨十三忍不住了,学起小懒的无赖劲,借故和昆仑将军打了一架,晚上鼻青脸肿回来闹腾,小懒还要争宠,被他一眼瞪得呆立当场,摸摸鼻子,悻悻地跟林巧撤离风暴中心。
云韩仙窃笑连连,也不多说,提起药箱就来为他擦药,墨十三咬着牙不做声,手倒也不歇着,在她身上好一顿折腾。情事毕,她无比慵懒地斜靠在窗边的明珠榻上,晚风微凉,他捞起长袍将她裹个严实,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将她塞进怀中。
在河上幽幽的歌声中,两人远远眺望岸边的风景,沉默无语。
“你想从连真手里得到什么?”良久,墨十三终于开口,将唇用力落在那红晕未退的面颊。
她微微一怔,随即勾起嘴角,从怀中掏出墨玉蝉送到他的眼前,不发一言。
“你要墨玉蝉?要我的还是连真的?”墨十三并不去看,反倒直直看进她的眼底,眸中怒色渐渐浓重,“你要什么跟我直说好吗,不要拐弯抹角,害我们大老远从太平坐船过来,费时费力!”
“十三,等盘古帝国建成,我想回蓬莱隐居,成吗?”云韩仙顾左右而言他。
“你什么意思?”墨十三闷吼道,“你既然做得,我问一下都不成么!”
“十三,别吼,我累。”这最简单的几个字,成功地让准备兴师问罪的男人偃旗息鼓,委委屈屈将头埋进她馨香扑鼻的发间,像个淘气的孩童蹭来蹭去。
她贴在他耳边,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你身份尴尬,昆仑将军和铁军更是暗棋门的仇敌,现在根本无法共事。等我把暗棋门好好整肃一番,一定会成为你的得力臂膀。你去墨征南身边好好学习,一定要取得他的信任,拿下北州!”
“你为什么非要我见过连真再走?”他闷闷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心里难受。”
“你难道不想见?”她轻笑出声,“我要他的两个墨玉蝉,但是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呢?”
“如果他不给呢?”
“他会给的。”她眸中闪过一抹黯然之色,“他母亲的愿望,他自己不能完成,难道不能让我们替他完成?”
“阿懒,吃饭了。”林巧的声音突然响起,小懒粉嫩嫩的脸突然出现在窗前,如果不是横竖变化不停的话,确实是一番美景。
抚在他拧紧的眉头,云韩仙阴森森道:“这小家伙太调皮,你干脆把他带走吧。”
“不要啊……”拖着长长的尾声,小懒飞快地结束晃花他们眼睛的“报复行动”,飞扑进两人怀中。
墨十三用力敲着他的脑袋,回想起林巧对自己一贯的视若无睹,满心懊丧,云韩仙似知其心意,朝他绽放一个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生生驱走了他脸上的阴霾。
她的笑,比两岸的花团锦簇还要好看。
吃完饭,墨十三看不得林巧冷冰冰的脸色,将又埋头研究地图的云韩仙捞起来往肩上一按,径直走出舱房,命人在甲板上铺上厚厚的地毯,两人偎依着观赏两岸夜景。
云韩仙哭笑不得,也有些离别的怅然,也由得他去,伏于那强劲的臂弯,和他絮絮低语。小懒被昆仑将军拎走,大家再无人打扰,给两人留下最后的相聚时刻。
一到中州境内,两岸风光大不相同,脱去许多人工雕琢的感觉,一派自然,仿佛一位绝代佳人洗净铅华,别有一番风情。
夜色渐浓,漫天繁星闪闪烁烁,和渔火相映成趣,岸边市镇村落连绵不断,十分热闹,如一簇簇花朵绽放在黑幕里,明丽照人。
走过一个小镇后,喧哗声渐渐淡去,船缓缓走向一个迷离梦境里,点点灯火在水中拖着长长的尾巴,随着柔波洒落一地碎金,水声轻柔如远古而来的叹息,春风带着隐隐花草清香扑鼻而来,钻入五脏六腑,让人身心无比放松。
相聚相守总是短暂,别离却总是长久,未来风云变幻,不可预期。墨十三心头如压着巍巍天柱峰,恨不得将所有事情一一交代清楚,她也前所未有的乖顺,有一句答一句,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相守到老,多么奢侈的梦想,她已经不能肯定,在自己倾力助他成事后,还能有今日的缱绻情意。未来既不可知,那就活在当下吧,她为他开拓一片广阔天地,他这雄鹰,自然懂得如何振翅高飞。
他渐渐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满心恼恨,却不知该生谁的气,手臂如箍,几欲将她生生勒进血里肉里。两人沉默下来,昂首向天,随着淡淡一轮弯月,走过黑压压的云层,走过欢声笑语,走过婴孩的啼哭和老人的哀歌,走过人生的无数个瞬间。
一声仿佛呼叫鱼鹰的低啸过后,一叶小舟出现在两人视野,朝大船飞快驶来,众明卫暗卫各自就位,墨十三捞起人就朝舱房跑,和突然冲出来的林巧撞个正着。林巧拉住云韩仙的手臂,低声道:“那是影棋!”
云韩仙点点头,面有忧色,墨十三正待询问,她突然娇笑道:“十三,我们有贵客来访,赶快去迎接吧!”
墨十三心念一转,大步流星来到船侧,对着小舟的方向遥遥抱拳。
小舟上,一男一女携手而立,女子手臂高举,朝这方拼命挥手,若不是男子压制,几乎蹦跳起来。
云韩仙长长吁了口气,压下所有担忧,带着灿烂笑容迎了上去。
她果然走对了路,却没料到,玉连真会甩开随侍,冒险和影棋前来相会。如果不是太笨,他此举就是太聪明,毕竟现在两人已成敌人,他难道不怕有来无回?
那一刻,她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只要一声号令,玉子奇就失去唯一的希望,回天无力,而墨十三也少了个劲敌,开天辟地之路将顺利许多。
瞥到林巧泪光荧荧的面孔,她竭力维持笑容,那句话在心头反复响起,却始终冲不出喉咙。
杀?不杀?怎样杀?
墨十三久违的爽朗笑声解决了她的难题,只要有他在,她如何有机会动手。她深深吸了口气,款款行至墨十三身边,朝登船的两人遥遥伸出双臂。
“夫子,我好想你们!”乐乐松开玉连真的手,飞快地扑进她怀中。这么短的时间里,乐乐完全脱去青涩之态,脸上有了淡淡愁容,而玉连真面容更显清癯,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云韩仙想起从不同途径得到的消息,她遇刺那天的朝会之后,皇上迫不及待地将两人送出京城,一路紧赶慢赶,不得休息。两人好不容易赶到南州,圣旨又到,两人又匆匆赶回,疲于奔命,加上屡屡遇刺,日日担惊受怕,其中辛苦,自是不必赘言。
看到乐乐微微隆起的腹部,云韩仙心头一酸,终于露出笑容,轻轻抚着她的发,柔声道:“我们也挂念你们啊!”
乐乐擦擦泪水,用力挤出笑容,盈盈拜倒,“夫子,我知道,要不是你们派铁卫来护送,我在中州已死在路边,多谢!”
那边,玉连真含笑听完墨十三手舞足蹈的寒暄之词,后退一步,郑重其事拜道:“表哥,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墨十三连忙把他拉起,用力拍着他肩膀,大笑道:“我们是兄弟,谢来谢去多见外啊!难得相聚,今天我们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玉连真淡淡瞥了云韩仙一眼,眸中一冷,又立刻笑容满面道:“韩夫子,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乐乐愣愣点头,抓着云韩仙的手上下打量,连声叹道:“夫子,你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就少吃点,平时手边备些点心,而且不要太挑食啊,你瞧瞧我,什么都吃,为了生个胖娃娃,拼了!”
说着,乐乐下意识抚摸着自己腹部,脸上有说不出的光彩,云韩仙哪里敢继续这个话题,大声唤人摆酒菜,领头匆匆而入。
墨十三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愣,嘿嘿笑了两声,跟着玉连真走进舱房。
酒宴在最上层的舱房举行,舱房设计颇为精妙,明明四壁都挂着高约两尺的双龙戏珠宫灯,将小小房间照得白昼一般,经过一层类似楼外小楼的阻挡,光线丝毫透不到外面,起了极大的保护作用,而且楼外小楼四处机关密布,寻常人根本近身不得。
走入舱房,玉连真只觉眼前一花,不知名的**在胸口翻涌,声音轻柔得仿佛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二次来。”
墨十三听出端倪,嘿嘿一笑,将人拉到上位坐下,下意识看了看乐乐隆起的腹部,又看看自家阿懒平平的腹部,趁着林巧倒酒,装了满满一碗饭送到云韩仙面前,嬉笑道:“多吃点,省得别人又说你瘦了。”
云韩仙眼睛都直了,从小山垛垛后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看小山垛,又眨巴眨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众人大笑起来,小懒实在憋不住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云韩仙身边坐下,也露出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睛,讨好地朝墨十三眨巴眨巴。
乐乐马上要做母亲,十分喜欢小孩子,突然尖叫一声,“哪里来的娃娃,好可爱!”说着,那油乎乎的手就朝小懒伸过去。
在小懒粉嫩嫩的脸遭受荼毒之前,玉连真把乐乐拉了回来,不动声色道:“快吃,宝宝饿了!”
乐乐连连点头,以一种慷慨就义的神情消灭自己的小山垛垛,云韩仙扑哧笑出声来,下意识转头,正对上墨十三幽深的眼神,读出千百种涵义,浑身一个激灵,手竟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聪颖的小懒察觉出她的异常,吃吃笑着扑进她怀中,连声呼唤,“娘,我要吃鱼!娘,我要吃肉羹……”
乐乐嘴巴张得老大,怯生生道:“夫子,你什么时候生个这么大的娃儿?”
墨十三一筷子敲在小懒头上,笑道:“这是我们的干儿子!”
乐乐作恍然大悟状,朝云韩仙挤挤眼睛,嘿嘿笑道:“夫子,一定要多吃鸡腿,我就是老吃鸡腿才有了宝宝!”
玉连真朝她碗里夹了块鱼,轻笑道:“别听她瞎说,夫子,学生想请教一下,当年你为何要画《太平图》?”
提起自己阿懒的得意之作,墨十三顿时来了精神,呵呵笑道:“我家阿懒说过,太平山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只有在金戈铁马中一展雄风,才能不枉此生。”
“好厉害!”乐乐率先喝彩,玉连真状若未闻,凝视着乐乐的碗,乐乐还当他嫌自己吃得少,大口大口往口里扒拉,哪里有空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
“其实,如果有可能,我更想和十三永远呆在蓬莱,做一辈子的夫子。”云韩仙突然幽幽道。
玉连真深深看她一眼,举杯道:“夫子,无论如何,您教过我,终生都是我的夫子!我们的命是你们救下,我无以为报,等乐乐生下这个孩子,我想让他认夫子为母,请夫子抚养成人,夫子一定要答应,否则我和乐乐于心难安!”
乐乐嘴巴塞满了饭菜,愣在当场,等她囫囵吞下,瘪着嘴看向玉连真,却被他一脸肃然吓到,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墨十三回过神来,强笑道:“兄弟,好好的你说这个做什么,这是你们第一个孩子,你们难道舍得!而且要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啊,阿懒你说是不是?”他求救般看向云韩仙,却从她满面悲凄中读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心头咯噔一声,满满的热情沉入幽深的潭底,冰寒刺骨。
他终于醒悟过来,这里已经不是蓬莱书院,从头到尾,只有自己的赤诚和热情没有变,没有烽烟的战争就在觥筹交错中上演,可笑他还一无所知,眼睁睁看着两人斗智斗勇,兵不血刃。
他突然觉得累,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想说,只想回到蓬莱,再躺到潭边那块大石头上,只当这些都是一场梦。
小懒哇啦啦大叫道:“娘,我不要弟弟妹妹,你说过只疼我一个的!干爹,你们不能反悔!”说着,他在云韩仙怀中蹭来蹭去,活脱脱一个争宠耍赖的孩童。
只是,玉连真冷眼看着,从来没有当这人是孩童,父皇连送三封加急快报,告诉他云韩仙身边有个样貌似孩童的小鬼,曾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皇宫,逼迫他写下割让协议,还在转眼之间取下樊篱的首级。
信里,父皇把云韩仙视为洪水猛兽,定要除之而后快。
他根本不敢相信睿智如父皇能做出这种蠢事,也不敢相信那一派慵懒的女子有这种惊天动地的作为。然而,消息接二连三传来,摧毁了他的信心,在感慨这女子韬光养晦的本事之余,他决定一探究竟,先发制人。
云韩仙抚摸着小懒软软的发,用力挤出笑容,对上玉连真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声道:“多谢三皇子和皇妃!韩仙不敢夺人所爱,而且正如小懒所说,韩仙答应过他不再养弟弟妹妹,不能出尔反尔。”
墨十三听出端倪,嘴巴张得老大,茫然地看向爱妻。不等玉连真出声,云韩仙狠下心来,急急道:“十三,我成人时被娘亲喂过一种离离草,极其不易受孕,后来你也知道,我中过许多种毒,身体受损严重,已经不能生育。”
“夫子,这个孩子给你吧!”乐乐哭出声来,抱着云韩仙的手臂不肯放,哀哀道,“我每天都吃鸡腿,他肯定长得很壮实,你好好教他,一定能有你那么聪明!”
墨十三没有忽略玉连真眸中一闪而逝的得色,心头一阵揪疼,用力抓住云韩仙冰冷的手,带着从未有过的柔情,哑着嗓子道:“傻瓜,怎么不早说,自己憋在心里多难受!不能生我们收养多些孩子就是,保准让你愁白头!”
云韩仙扑哧笑出声,顺势低头,将一大颗泪落入他的手心,抬起头来又是灿烂笑容,“三皇子,不瞒你说,我们想重建乌余,让乌余明珠重返故里,不知你能否相助,完成你母亲的遗愿?”
“我娘亲的事情还是自己来处理吧,夫子太忙,实在不敢劳烦。”玉连真笑容不减,将一只墨玉蝉递给墨十三,轻声道,“物归原主,表哥,你带上吧。”
墨十三并不去接,眼睛一瞪,恨恨道:“表弟,你今天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你娘亲也是乌余明珠,她们哪个的心愿不是重返故里,你推三阻四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得火起,从云韩仙脖颈扯下一个墨玉蝉,往玉连真手中一塞,嘟嘟囔囔道:“好,都给你,你自己送到乌余供奉!”
玉连真还当云韩仙又要狮子大开口,没料到只是这种小事,对着云韩仙那墨玉蝉上的字迹愣怔片刻,苦笑着解下自己的墨玉蝉,将三个在手掌排好,细细看过墨玉蝉上的名字标识,脑海里又掠过那绝望的画面,悲哀的歌声,凄然笑道:“那就拜托表哥表嫂了!”
墨十三将三个墨玉蝉攥在手心,听到自己从牙缝里发出的声音,“不要客气,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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