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治丧, 这边杨三的案子还得查,泉九带着手下来到犀角瓦子中的莲花楼里。
“谁叫他偷看老娘洗澡来着?”美娇娘一甩丝帕,被泉九不耐烦的拂开。
“所以遭打了?”
“那可不得打?老娘凭手艺吃饭的,就是有相好的, 那也得老娘自己乐意, 还没那贱, 叫人白看!”
美娇娘见泉九不解风情, 也懒得搔首弄姿, 嗓子也不捏着了,粗拉拉的惊得阿田瞪大了眼。
“又没打死了人, 好端端还能走着出去的。死在外头了,可不管我们楼里的事。 ”
话倒是不错的。杨三被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心有不忿, 漏夜出来找杨松讨要银钱, 这事儿算是说得通。
只是杨三是被几个打手围殴, 拳脚混杂,谁也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踹那窝心一脚。
“随后杨三心中记恨, 到杨松处讨钱又挨了顿打, 定是走在河岸边浑浑噩噩就堕河了。”
阿田一锤定音, 大家都觉得这案子估摸着就是这样了。
多人参与, 致命伤处不好划分, 杨三又是罪有应得,还真难判。
最后泉九判杨松、文豆无罪释放,犀角瓦子几个打手判了几日劳役,他们惯是用银钱抵买, 也算无事。
倒是杨大在牢里待了几日, 莲花楼自然也不要他, 他本就不是临安城里的人,没有归处,一路浑浑噩噩的,竟还是**回了炒货铺子。
铺子的主家就是那做冰行买卖的,本就与大理寺有交情,平日与泉九也算相熟。听闻老人家是寿数尽了去的,干干净净,没有恶疾,便也答允老人家从铺子出殡。
这几日大家都忙着替杨母买棺材,选坟地,今天刚下了葬,一众人从城外回来,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胡娘子送了好些粥水来,见钱阿姥哭得神色恹恹,道:“阿姥这是何必呢?要我说,杨大娘还算有福,多少跟着杨松在临安过了些好日子。”
阿囡喂钱阿姥吃了几勺粥,她脸色好转几分,道:“话是这样说,其实我比老姐姐更有福分些,可日子刚好了些,又怎么舍得抛下?”
胡娘子一时无话,就见公孙三娘挑了豆腐席来请众人吃喝。这豆腐席就是经办丧事人家请来吊唁的亲友们吃的席面,吃了这豆腐席,这丧事也就算是彻底了结了。
豆腐席之所以叫豆腐席,因其大多是素菜而得名,但也不是只能做素菜。
冬日里鲜蔬难寻,岑开致发了好些豆芽,给炒粉做配。北人食面,南人食米,概因北方种麦,南方种稻之故。米粉名讳颇多,又叫粉干、米线等等,其实粗细不一,扁圆不同。
钱阿姥和岑开致依照家乡之语,就习惯称为粉干,细圆纤长半透明的模样。
粉干不似面条,一块案板就能做,其工艺繁复,经过浸泡、磨浆、蒸熟、挤压、捶打、叠制、烘晒才能。岑开致每每选上好的早稻存谷,送到作坊去付些加工资费,请他们做足一年的存粮。
炒大锅的粉干,很是个力气活,左手铲右手筷子,翻炒之际要将粉干抖落,使之蓬松有隙,干爽喷香。肉腌一腌切丝,鸡蛋摊圆卷好也切丝,豆芽更是丝,总之一筷子夹起来,要样样俱全。
大家都饿了,小山高的粉干堆上来,便有无数双筷子伸过去夹。
“胡娘子,一起吃吧。”公孙三娘道。
胡娘子正想回绝,被苗娘子扯了一下,只好坐下一道吃了。
江星阔今日也来了,因怕坐在席上怕众人拘束,岑开致每样菜留了一小份,两人单独在房中吃喝。
炒粉焦香扑鼻,米香浓烈,豆芽又脆嫩,吃在口中莫名停不下来。岑开致铲了锅巴正啃,半扇锅巴比她脑袋还大,另外半扇叫公孙三娘拿去给阿囡了。
炒粉干香,吃多了不喝点什么就有些噎人了。岑开致早早做了一碗丹桂冷汤,虽是冷吃的,却因蜜和丹桂之温润气度而不让人觉得冰冷,入喉凉润,与炒粉带来的爆裂镬气相平衡。
饭菜甜羹就摆在软塌的小茶几上,岑开致边做菜边尝味,其实不饿,一会起身去端煨在锅里的油豆腐酿肉,一会又去拿她闷在灶灰里的山楂樱桃酱烤梨。
江星阔本就想跟她两人好好吃顿家常便饭,见不得她这么进进出出的叫冷风击面,一把拽住她,揽入怀中,道:“还有什么菜,我去拿。”
“灶上还温着一壶酒,等你吃了些实在的饭菜咱们再喝,不会醉。”
“我何时醉过?”
岑开致依偎在他怀中,含了一勺烤梨,冬日里果香馥郁的酸甜滋味难寻,只是未及品尝,就叫江星阔夺唇而去。
两人又缠吻一番,一旦得趣,果真就跟有了瘾一般。
幸而室内暖烘,饭菜不至于凉了。
岑开致靠在江星阔怀中,张口吃了他细细剔下的一筷子洁白鱼肉,瞧着雨丝顺着那一指窗缝落了下来。
“杨大娘还是疼人,没叫送她的人淋一脑袋。”
他们是没淋着,可浑浑噩噩的杨大在雨幕中出现在炒货铺子门口。
李才先瞧见他的,他正要站起来替阿宝拈一粒蜜芸豆,不知岑开致是怎么做的,这芸豆饱满不烂,却是甜蜜蜜,软绵绵的,阿宝很喜欢。
一抬头就瞧见了杨大这蓬头垢面的鬼样子,打眼这么一瞧,恍惚间分明就是那夜的杨三。
李才张了张口,忽然从嘴里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跌回凳子上才发现叫的是胡娘子。
胡娘子一叫,大家都看见杨大了。
杨松和公孙三娘当即起身,一左一右拦在门口。
“大哥,你还想怎么样!?”
白皤还倚在门边,杨松身上孝服都没脱,文豆腰上也拴了红绳,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还戴着点红白之物。
杨大不敢置信的说:“娘死了?”
瞿先生冷哼一声,十分不耻,道:“惺惺作态!”
“滚!”杨松怒视着他,道:“我这辈子不愿再见到你!”
杨大没动弹,跪在雨里哭了起来,不知情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孝子呢。
赶走杨大,众人兴致叫他败了,不过泉九几人身有公差故而来迟,一落座气氛又暖烘了几分。
酒足饭饱之后,公孙三娘留在炒货铺子善后,钱阿姥斜着把小伞,牵阿囡回去。
见岑开致房门口摆了个酒坛子,钱阿姥忙拽住莽撞的阿囡道:“别进去了,用火钳去灶膛里扒一扒,致娘必定是给你留了份烤梨的。”
阿囡还有些疑惑,忽得笑道:“噢,江大人在呢。”
钱阿姥鼓着眼睛瞪她,这小囡,年岁渐长,又学文习字,也不全然是那懵懂孩童了。
过了年,走亲访友的,街面上也热闹。
杨松身上有孝,不好四处走动,每日闷头炒货,还好有文豆出去送卖。收拾杨母遗物时,又找到她给公孙三娘纳的半副鞋底,给杨松做的夹袄还没绕扣,给文豆做的单衫也才做了一半,该是想赶着开春叫文豆穿上的。
公孙三娘折拢了衣裳,说是要送去冯氏那叫她接着做完。
文豆笑盈盈的帮着茶馆酒肆的伙计提货,忙过这一阵,又专门拣了贵价炒货给各位零买的主顾们送去,他提着篮子出去从后门出去后,走了几步,悄没声蹲了下来,在河岸边哭了一会。
文豆是文婆子在街上拾回来的,她喝酒他舔盏,她吃鸡他嘬骨,虽说没叫他饿死,却也算不得有什么情分。
这同杨松母子俩暂住的时日里,才叫他尝到些许兄长呵护,长辈慈爱滋味,真是短暂。
文豆掬了把刺骨的河水洗脸,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凉得他精神抖擞。
走过粥铺后院时,在熟悉的米香之中闻见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胡阿姐,是不是你家粥糊底儿了?”文豆关切的问,顺手推了把门。
门上了栓,推不开。
胡娘子有些慌乱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过来,道:“噢,噢,没,没事,我瞧着呢。”
“那好。”文豆要忙自己的事去了,院墙上翩跹落下几只白蝶,黏在他身上。
这身衣裳也是杨母做的,文豆只在送货去贵客家中才穿,故而十分爱惜,下意识伸手去掸。
手掌一蹭到白蝶就化灰了,文豆皱皱眉,拈起一片细看,竟是余烬。衣袖上有未燃尽的一点黄,是纸钱。
“胡娘子莫不是在祭奠亲眷?”文豆没多想,把衣裳弄干净就走了。
他走后,门虚开了一条缝,很快又合上了。
文豆在岸边走了一段路,只觉河风阴冷,又绕到主街上来了,正巧见到岑开致登上一辆十分小巧精致的马车。
“岑娘子,做客去呀。”
岑开致冲他一笑,点点头。
李氏给岑开致下了帖子,请她来家里玩。岑开致晓得李氏脾性,并不紧张,倒是钱阿姥坐立不安,总觉岑开致没有好看的衣裳穿。
瞧着李氏还派了马车来接岑开致,车厢里还有个稳重妇人十分周到的搀岑开致上马车。
“娘子唤我崔姑就好,我是大人的乳母,早些年回家去了,两年前夫君去了,年前女儿也结亲了,左右无事,求了恩赏再来伺候夫人。”
崔姑把自己交代的清清楚楚,不叫岑开致生半点疑虑。听她话里带出来的意思,若是岑开致和江星阔成婚了,李氏想叫崔姑跟着他们,照顾起居,看守门户,也有个知根知底的人。
李氏想得委实周到,先叫岑开致心里有个底儿,免得新婚燕尔,贸贸然塞个崔姑去,叫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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