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峨眉山。

因为我母亲住在成都，每年总要去几次。去成都，总要去乐山看看大佛，然后去峨眉山住几天。

我去峨眉山，从不上山，都是在山脚下走走，看着苍天巨树、深涧溪水，慢慢走走，路边有不少农家小馆，都很有趣。

那一年，我在山脚下的小饭馆吃饭，点了一大桌子菜，小老板一直在惊呼：“点多啦，吃不完！”

旁边有个小老太太走过来，问：“豆花多少钱？”老板说：“三元！”小老太太眉头一皱：“咋那么贵？！”扭头就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觉得这才是生活。

旁边一个小老头在喝酒，他穿得很普通，看着就像一个普通村民，喝的是当地的猕猴桃酒，喝得悠悠哉哉的，没要菜，就这么干喝。

我看他有趣，就问他：“这酒好不好喝？”他说：“不好喝。”

我奇怪了：“不好喝，为什么还要喝？”他就笑：“酒的好坏，在于你是以什么心情喝下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因为这是古龙先生说的。

我有些好奇，一个老村民，也读古龙吗？

我就邀请他过来一起喝酒。他摇摇头，说算了算了，自己就是个俗人，酒色之徒，还是自饮自乐罢了。

我就笑，也用古龙的话问他：“是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吗？”他也笑了，说坐过来可以，但是我要先喝一口他的酒。

然后我们就喝起来了，从下午喝到天黑，喝到群山都朦胧了，仿佛一匹巨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他喝到兴起，就叫：“老板，拿蒲草来！”老板一直在旁边候着，这时就赶紧进屋，拿了一把干草。

真的是一把晒干的草！他伸手接过来，将干草在酒桌上一撒，仔细看了看，然后说了一句：“出门左转，见溪直下，走到小山脚下，它就在那里。”

老板听完后，又问清楚了每一个字，恭恭敬敬记下了，然后赶紧打电话，让人按照这个路线去找了。

我有些不明白，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那人就笑了，说自己是研究周易的，他们家的牛走丢了，请他算一算，小道而已。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老板匆忙跑过来，连声道谢，说：“蒙先生，感谢感谢，那蠢牛已经找到了，就趴在山脚下水边睡觉呢！”这个蒙先生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老板就问：“那个谢礼要怎么办呢？”蒙先生问我：“这酒怎么样？”我说：“不错。”

他就笑了：“晚上要不要继续喝？”我哈哈大笑：“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你虽然不是佳人，但是我喜欢你这个酒色之徒，今晚不醉不归！”

他点点头，对老板说了声：“谢礼就算了，让人抬两箱酒去我家！”说完，他把扇子往身后一插，背着手，悠悠哉哉出门走了。

我赶紧丢下几张钞票，让老板打包点儿小菜卤肉。老板连连摆手，说能有机会给蒙先生送酒菜，是烧高香求来的，哪能要钱呢？然后急忙招呼儿子，赶紧打灯笼，送送蒙先生啊！

年轻的儿子打着一盏灯笼，引在前方，山路纵横交错，合抱粗的古松遮天蔽日，远处几点灯火，颇有古意，就像《水浒传》里的场景。

我有些好奇，这个蒙先生又是什么身份呢？他那个蒲草算命，又是怎么回事呢？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到地方了，不是什么隐者的草庐，也不是什么别有洞天的神仙洞府，就是普通的民居，院子里甚至还有锄头、铁锨、拴牛石，以及一棵很大的枇杷树。

那时正是五月初，枇杷正熟，我们摘了一些，在井水里洗干净了，就着下酒，然后聊古龙。

我说，我最喜欢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爱喝酒，朋友多，好热闹，看似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其实用情极深，是一个所有人都想要的朋友。蒙先生就感慨，说陆小凤啊，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他年轻时肯定吃了很多苦。

这句话很突兀，仔细想想，还真是。所谓的举重若轻、毫不在意，背后隐藏了多少刀光剑影、生离死别啊。

他说，金庸聪慧，古龙情深。喜欢古龙的人，多是用情深的，这种人啊，往往事业上不成功，但是可以做朋友。

然后他问我，想不想听听他的故事？

他说，他是广东宝安人。他小的时候，那里流传着一句话：“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文字、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

他还是个小娃娃时，家人就把他丢在池塘里，让他抱着木头桩子练游泳，大人们说，好好练游泳，游到香港赚大钱。

是的，大陆当时太穷了，几乎所有人都拼命往香港冲，大家觉得去了就是大鱼大肉，就是灯红酒绿。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家人偷渡去香港了。

当时偷渡过去，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就是抱着游泳圈、泡沫什么的，从红树林那边游过去，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那边了。

这条路最常见，也最危险，因为边防会开枪，打死了很多人，尸体漂浮在海里，最多时有上百具尸体在那里。

还有一条是陆路，从梧桐山那边“扑网”，扑过边防网，就到香港了。

那边也很危险，因为有狼狗。后来有人就想了一个办法，找动物园的饲养员弄点儿老虎尿抹身上，狼狗就不追人了。

偷渡过去后，军警在各处抓人，他们就藏在一座叫华山的小山头上。

当年的香港人啊，真的是很好的，香港市民知道他们躲在山里，都去给他们送吃的，还把他们送到市区的华人区等，甚至好多警察也偷偷帮他们。

他们到了香港之后，只能糊盒子、缝袜子，混口饭吃，住在贫民窟的笼屋里。

他说，后来他看陈小春演的《古惑仔》，就觉得特别真实。陈小春也是从大陆偷渡去香港的，他是真正住过笼屋、混过社团的，所以才能演出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社团气质来。

当年的香港就是这样，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也是混乱肮脏的，黑社会横行，警匪勾结，你根本没得选，要么被人欺负死，要么欺负死别人，所以他也跟着加入了社团，开始混社会。

他加入社团的起因，是父亲跟人发生口角，被人打死，然后母亲跟别人跑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有些自暴自弃，出手狠辣，而且比较会做人，后来就混出了一些名气。

他说，不管做什么行业，学会做人最重要。好多人说，现在的明星不如那些老香港明星情商高。其实啊，好多香港老牌明星都是洗头小弟、社团小混混出身，要想从底层混出来啊，首先就要学会做人，要不然根本就活不了。

他说，他开始在香港混，后来就去了澳门，跟崩牙驹。崩牙驹当年在澳门非常厉害，甚至自己出钱拍了一部自传体电影《濠江风云》，自己当时还演了一个小角色，群演都是他小弟。

1999年，澳门回归，崩牙驹被抓了，蒙先生也进去了，被关了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

他当时被放出来的时候，刚三十多岁，钱有不少，名气也挺大（黑道上），女人也有不少（当时跟他的一个小姑娘，后来甚至成了大明星），而且见多识广，可以说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大世面也见过了，突然就有些心慌了。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聊，年纪轻轻的，又有太多的钱，人生要怎么过呢？

接着就开始丧气，觉得混到崩牙驹这种地位又怎么样，还不是说崩就崩了，人生到底要做什么呢？

他开始恐慌，一闭眼，就仿佛回到小时候他母亲离开他的场景，然后就开始恐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开始是害怕，最后是绝望。

他成天什么都不做，就在那里想，越想越害怕，就魔怔了。他朋友以为他失踪了，砸开门进来，发现他跪在客厅里，两眼发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

他也觉得自己不行了，开始到处找人看，西医、中医、玄医，各种传说中的高人，他挨个儿去拜，不过都没啥用。

后来有个大师告诉他，人生没有真正的绝望，也没有绝对的黑暗和光明，只要生命还在，诚心忏悔，人生就可以从头来过。

大师告诉蒙先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他的道在西南，需要他自己去寻找。

他开始诚心忏悔，弄了一个日记本，开始一件一件回忆，当年自己做过的错事、害过的人，然后挨个儿寻找。还活着的人，就给他钱，希望可以弥补当年的过错；死掉的人，就给他们做超度、立牌位，向他们家人诚心悔过，希望他们可以心安。

做完这些后，他的钱也捐得差不多了，他就去了内地，去寻找自己的道。

他先去了西藏，然后是青海，最后到了四川。

峨眉山是他最后一站了。当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也绝望了，所以他决定从峨眉山金顶跳下去。

结果他在山脚下吃饭时，遇到了一个高人。那个高人是一个赤脚医生，背着一个医箱，在田间地头给人看病。

当时有个病人被人抬过来，躺在门板上呻吟，病人肚子很大，像个孕妇，痛苦不堪，希望医生救命。

高人看了看这个人，说这人命悬一线，凭医术是不可能救回来了，如果家人愿意试试，那就试试玄学的办法吧。

家人赶紧问，玄学要怎么试？高人指了指身后的小山坡，说让他从小山坡上滚下去，他停在哪里，就把他身下的草药找出来，给他煎服即可。

他在旁边听了，觉得这真的是胡扯蛋，这不是谋财害命嘛！但是病人家属却深信不疑，按照高人的说法，把病人从小山坡上推了下去，然后胡乱拔了草药，让医生给他煎服。

那人原本就病得要死了，连嘴都张不开了，就拼命撬开，给他灌了草药。没想到喝下去没多久，那人哇哇直吐，最后甚至吐血，血水中有几条大虫子，狰狞无比，在血水里翻滚。

家人才明白，原来腹大如鼓，是因为这几条大虫子，赶紧向医生拜谢。

他也暗暗称奇，等到人走了，才虚心向医生请教。

这个医生告诉他，他其实不懂医术，他是研究周易的，按照周易的说法，万物都有因果，所以这人看似随意滚下山坡，其实也暗合天意，所以压倒的草药可以救他。

那人举了一个例子，古人说，毒蛇洞窟三尺内，必有仙草解药。

这个听起来很玄乎，其实是因为蛇窟外常有蛇毒，久而久之，洞口的草就有了抗药性，可解蛇毒，这和血清的道理一样。

蒙先生才发现遇到了高人，赶紧求他救命。那人却告诉他，心病只能自己解，谁都救不了他，不过可以教他如何学周易。

于是蒙先生就拜这个人为师，开始研究周易。但是对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来说，研究晦涩难懂的周易，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他不管怎么搞，都搞不明白。

这个人就告诉他，研究文化不能这么功利，要慢慢来，既然不喜欢周易，就先研究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吧，万溪终到海，都是殊途同归。

他找了半天，发现什么都看不下去，唯独对古龙的小说很感兴趣，于是就开始读古龙的小说。

偶尔他也会去和那个村民，就是指点他入门的那个人交流。那个人说，自己也是略知一些皮毛，就这点儿皮毛，也是祖上的一点仙缘。

他说，他祖上年轻时想修仙，到处寻访高人，后来就去了峨眉山。他在峨眉山拜访了好多修行人，这些人都说，真正的高人不在这里，而是在红尘中游戏人间。只有他们这些看破不了尘世的，才会躲在这里修行呢！

他们就指点年轻人，让他去秦淮河上找那个真正的高人。年轻人就去了秦淮河，发现秦淮河上纸醉金迷，六朝金粉，完全没有修行的意思。而大家推荐的那个高人，却是一个左拥右抱、喝得烂醉如泥的年轻人。

他就下拜，问高人如何修行？

高人喝得醉醺醺地问他：“会喝酒吗？”他摇摇头，说：“我自小立志修行，是吃长素的，酒更是一滴也未沾过。”

高人就摇头，说万法都是空，一切皆虚妄，你连虚妄都不知是何，如何看破呢？来，喝酒，喝酒！说完就让几个歌姬去劝酒，他推不过，只好勉强饮了几杯，最后不胜酒力，醉倒在香案上。

等他醒来后，发现高人端坐在船头，正在钓鱼。不过他钓鱼的鱼钩，却是一枚直钩。

他忍不住提醒，说直钩哪能钓到鱼？高人却说，谁说直钩钓不到鱼了？说完手一抖，一尾金色鲤鱼挂在鱼钩上，活蹦乱跳出来了。

他很惊奇，想上去细看，高人手一抖，那尾鲤鱼又跳回了秦淮河。

高人就问他：“看懂了吗？”他点点头：“懂了。”

高人就问：“懂了什么？”他说：“您的意思是，只要心心念念，直钩也能钓到鱼。”

高人就给他脑袋敲了一下：“笨蛋！”

他又说了几个答案，都不对。

最后，他揉着脑袋问高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人就说：“那尾鲤鱼是我养的，我只要让它跳上来，它就跳上来，跟鱼钩压根没关系。”

他：“……”

他跟高人待了半年，酒也吃得，美色也经得，最后仿佛什么都没学到，仿佛又学到了一些东西。

半年后，他若有所悟，决定回去了。

回到峨眉山，那些修行的人问他，有什么所得？

他有些羞愧，说只是跟着高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并没有什么所得。

别人都很羡慕。

一个人说，他跟着高人修行了半年，砍了半年的柴。

另一个人说，他跟着高人修行了半年，陪高人下了半年的棋。

后来大家说起来，这个高人的长相，也都各有不同，有人说他是一个羽扇纶巾的中年道人，有人说他是鹤发童颜的老神仙，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俊朗的白衣少年。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高人呢？他们也很怀疑。

后来，他也去了峨眉山上悟道。悟了好多年，他才明白，修行嘛，不是要默守成规、苦思苦熬，而是要举重若轻、随心所欲。

后来他在周易上偶有所得，也是因为修的是这份意境。

蒙先生就很感慨，说不知道那个高人师承自谁，到底是哪里的老神仙？

那人就说，据说他来自昆仑山的隐世门派金门，排行第八，地位超然，号称“金门归来不拜仙，八王归来不入门。”据说是金门里最散淡潇洒的一个人。

这个黑道大哥和他谈后，也是心有所悟，开始随便读一些古龙的故事，没事也研究研究周易。

后来，他慢慢领悟了好多周易上的话，研究了十几年，终于有了一些发现，尤其是在蒲草算命上，还比较有心得。

他算命不看八字，也不看面相，随心所欲，突然心情好了，随便拿几株蒲草，往桌子上一撒，各种命数，都是清清楚楚的。

不过他很少算命。他说，人的一生基本上都是确定的，玄能救命，不能改命，算了也没用，索性随它去吧。

他算命不收钱，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谢礼，几瓶酒、一箩桃子、一盆兰花即可，因为命不能白算，恐沾因果。

因为他算得准，好多达官贵人都来找他，他就偷偷溜走了，最后烦不胜烦，干脆跑到山脚下隐居来了，像一个普通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坦坦****的，非常潇洒。

他说，人不能有所求，你一有所求，心就不平静了，心不平，就算不准了。

但是人生在世，怎么会无所求呢？他喝多了，告诉我，他也不是真的无所求，譬如喝酒，譬如好色，村口有个小寡妇，颇有姿色，开着一个小酒馆，他就常常光顾，偶尔喝多了，还口花花调戏别人两句，让我别笑话他。

我说，怎么会？做一个俗人，贪财好色，可是我毕生的追求！

他也哈哈大笑，说大俗大雅，才是真人啊！然后他又小声跟我说，下次别带你老婆来，我带你去小寡妇那边喝酒去！

我赶紧咳嗽几声，拼命转移话题，让他给我算一卦。

他哈哈大笑，说请我喝酒之前，早就给我算过了。

我赶紧问他：“那你快说说啊！”

他却笑而不答，只是说时候未到、时候未到，然后就劝我赶紧喝酒、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