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传奇中医，又想起了老毕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金门的故事，也是关于一个神医的。

这个故事是他师父讲的，这个神医是金门子弟，排行老十，号称“半佛半魔，悬壶灭世”的“邪菩提”。

邪菩提家里十世行医，他自小精通五行医术，后来由医道入武道，拜入金门，成为金门座下第十子。也因为他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被誉为“半佛”“悬壶”。

但是中医一门，少一分是药，多一分是毒，原本就是生死一念间，所以有时候中医药术，也近巫蛊妖术。

后来他为情所困，中了奇毒，有时候魔性大发，甚至会屠掉一城性命，也被称为“半魔”“灭世”。

据说他当年在昆仑山，遇到了一个少女，那少女身中神秘火毒，无法解救，他便采取五行相克之法，给她身上种下“金木水土”四种奇毒，五种奇毒相生相克，反而相安无事。

少女天真无邪，两人每日在昆仑山游玩，渐渐产生了感情。

有一日，少女突然毒发，无法救治，他将少女全身穴位封住，又用昆仑山万年寒冰将少女冻住，自己遍寻名医，希望能救活她。

他听说苗疆有种蛊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便背着寒冰棺，远赴苗疆学习苗蛊，真将那个女子救活了。

苗蛊那种活死人的奇毒，是活一人，死一人。他将自己的生命换给了姑娘，自己便要死去了。

好在他师父赶来，封住了他所有穴位，给他强行逼毒，后来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奇毒入脑，人经常会发疯，发起疯来，便要杀人，清醒之后，却又悔恨万分。

他师父怕他下山害人，就将他封在万年寒窟中，想逼出毒性后，再让他下山，但是他却挣脱开冰链，不知所终。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老毕师父去了昆仑山找小十三，这时师门正好派小十三去寻找第十子，于是两人结伴同行。

小十三娇小可爱，却背着一个比她自己还大的木匣子。老毕师父也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浪子，扮作一个书生，两人好似一对神仙眷侣，一路找人，也是一路游玩。

那一日，正是中秋佳节，两人来到了苏州城。

小十三久居昆仑，看惯了大漠风沙，这时看着“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也觉得颇有兴致。

老毕师父瞧着小十三喜欢，便把一些苏州的民俗掌故讲给她。他说，苏州这座城嘛，讲究吃“时令食物”，每个月吃的食物都不一样，有些大户人家，老爷太太们一年到头都不出几次门，每次看看菜农送来的菜，就知道，哦，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小十三就问，那苏州都有什么时令菜呢？

老毕师父便侃侃而谈：

一月吃八宝饭、糖年糕；

二月吃青团、酒酿圆子、春卷（这春卷咸甜都有，甜的是豆沙馅，咸的是荠菜冬笋肉丝馅）；

三月，春天到了，有刀鱼、螺蛳（螺蛳一定要吃清明前的，当地人称“明前螺，赛过鹅”）、马兰头、酒酿饼、腌笃鲜、酱汁肉、塘鳢鱼；吃刀鱼，要吃刀鱼馄饨。

刀鱼要选雌鱼，用木棒把鱼刺敲出来，然后用头茬带露水的秧草嫩头，还有刚下的鲜蛋蛋清做馅。馄钝皮要用塘桥小麦精制的面粉。这样做出的锟钝才最美味。

四月，吃香椿头、苋菜；

五月吃乌米饭、蚕豆、枇杷、青梅；

六月吃桑葚、炒肉馅团子；

七月吃杨梅、翠冠梨、酸梅汤、六月黄（这里说的六月黄，指的是阳澄湖大闸蟹的幼蟹，肉质甜嫩，可以做面拖蟹、酱油蟹、毛蟹炒年糕，“鲜得掉眉毛”）；

八月吃黄桃、鸡头米、绿豆汤；

九月吃芋艿、板栗、鲜肉月饼、银鱼；

十月吃大闸蟹、重阳糕、橘子；

十一月吃藏书羊肉、酱方、雪里蕻、荸荠；

十二月吃冬酿酒、腌肉、冬至团。

小十三哈哈大笑，说：“没想到你这笨人，倒是一个正经的吃货！”那老毕师父原本是憋宝门下最杰出的弟子，这时也咧嘴傻笑，真像一个笨人。

小十三算算，快到中秋了，看来应该吃大闸蟹、重阳糕、橘子喽！老毕师父说：“理应如此。”

小十三就感慨，说自己从小在山上，还没怎么过过中秋节呢！臭师兄们一个个只顾着练功，都没人陪她过节！

老毕师父就找了苏州有名的得月楼，给她置办了一桌上等酒席，依次上各色小菜，重阳糕、橘子自不可少，还有月饼、西瓜等应景美食，以及一篓肥蟹。

他和小十三解释，苏州这边过中秋，讲究赏菊、赏桂，吃大闸蟹，淡淡吃上一点，就去斋月宫、烧斗香、走月亮、虎丘曲会、石湖串月。这一路上啊，全是兜售点心的商贩，有桂花糕，有红菱糕，还有南瓜饼等，随处可以吃到。

小十三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坐得住，胡乱吃了几块爊鹅，就要出门。

外面早就人山人海了。远远望去，平江路上，整条街全是挑着花灯赏月的姑娘、太太，还有好多人家在院子里斋月，在香案上放着月饼、香斗、糖烧芋艿、白果、栗子、柿子、藕，焚香烧烛，对月跪拜。

小十三看着有趣，悄悄使出轻功，翩然过去，别人只觉得刮了一阵风，再看那香案上，果品少了一堆。

老毕师父就笑，是那种宠溺的笑。

两人雇了一条船，顺着河道缓缓开过去，许多游船画舫，女人抱着琵琶，唱着细细的昆曲，倒也颇有情调。

小十三捧着几包莲子、栗子、红菱糕，看着人群熙熙攘攘，不时哈哈大笑。

这时，街上传来口号：“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远远看去，一群人端着香炉、花篮，后面是一顶巨大的花轿，几十个汉子赤膊抬着。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叫道：“圣女降临，白莲重生！请诸位教徒，恭迎圣女！”

有个老头吼道：“求圣女降下法旨！”

大家拥挤在那里，让轿子没法通过。

这时，那轿子突然亮了起来，通红绚烂，最后飘飘摇摇，竟然拔地而起，缓缓升到半空中，将那一轮圆月都压下去了三分。

众人在底下看得都呆了，眼睁睁看着这神迹。

那轿子里露出一个袅娜的身影，蒙着一个面纱，负手说道：“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说话间，花轿在天上转动，不断撒下七彩花瓣，真似九天玄女下凡，似梦似幻，鬼魅妖艳。

信徒对着花轿疯狂叩拜：“白莲下凡，万民翻身。圣女降临，白莲重生！”

人群顿时沸腾了，人人争抢花瓣甘露，不少人被挤落到水里，有登徒子趁机往妇人那里拥挤，有小娃娃坐在地上大哭。

老毕师父见到这诡异的一幕，也有些紧张，问：“莫非这些白莲教徒真有法力？”小十三冷哼道：“什么法力？这就是一个大号的孔明灯！”

她解释，这个巨大的轿子，其实是用绸布做成的，里面有巨大的油脂桶，烧着熊熊大火，轿子里空气受热，会产生浮力，就像热气球一样升起来了。

她一挺胸脯：“哼，我最恨这种臭邪教，走，我们过去给它打个稀巴烂！”

老毕师父说：“对方势大，不可鲁莽！”小十三一脸不屑，说：“胆小鬼！”说完，她用手一拍，身后巨大的匣子猛然打开，各式武器机关飞了出来，被她瞬间组装起来，却是一把两三米长的霸刀，狰狞暴戾，霸气无双。

她举着霸刀，连续踢腾几步，便到了半空中，举着霸刀，朝着轿子狠狠劈了过去。轿子应声而破，却又立刻合上，依旧飘在半空中。

有教徒想要追杀小十三，轿子里的人却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动。

小十三扶着霸刀哈哈大笑，让轿中人不要装神弄鬼了，快下来和她痛痛快快打一架！

这时，就听轰隆一声，只见天边一团焰火冲天而起，在天上爆开，五颜六色的焰火飞溅，形成一个巨大的图案：一个老头背着一个巨大的酒葫芦，葫芦歪歪斜斜，洒出一缕酒水，酒水在天上组成了四个字——悬壶灭世。

小十三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大马金刀立在那里，看到这焰火，突然面色大变，手里的大刀都差点儿摔掉。

她叫道：“快跑！我十师兄来了！”老毕师父赶紧整了整衣冠说：“你师兄来了是好事啊！我要好好去拜会一番！”

小十三不解释，拽着老毕师父拼命往外跑。

好多人看到漫天烟火，还在鼓掌赞叹，待那火星落下，却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虫，怪虫钻到人身上，皮肤里，众人纷纷打滚起来，很快皮肤黝黑，变成焦炭一般。

白莲教徒浑然不怕，叫道：“信我白莲，百毒不侵！信我白莲，永享安宁！”

老毕师父发现众人成片倒下，就要回去救人。

小十三则拉住他：“这是我十师兄种下的蛊毒，你救不活的！”老毕师父就恨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歹毒的人！”

小十三说，他只是为情所困，迷失心智了，我们只要找到他，就可以了。

两人打听了一下，发现那邪菩提就在白莲教总舵。

两人一路打入白莲教总舵，就看到一个俊朗的白衣少年，满头血色红发，在专心致志画梅花。

小十三愣住，忐忑地叫了一声：“十师兄！”小少年回过头，冲她温和一笑：“小师妹来了？”然后示意他们坐下。

小十三很紧张，老毕师父安慰安慰她，和她挨着坐下。

老毕师父小心翼翼措辞，说了一下来意，希望邪菩提可以救治众人。

小少年温和地看着他，问：“你喜欢我师妹吗？”老毕师父脸都红了，看了看小十三通红的脸，点了点头。

小少年说了声“好”，然后问：“那你会为了她而死吗？”老毕师父猛然站起来：“会！”

小少年看着他，突然笑了。他取出一枚药丸说：“这是天下奇毒，就是当年那个姑娘中的火毒，天下无药可解。你若爱她，你就为她死吧！”

老毕师父拿起药丸，毫不犹豫要吞入口，小十三拉他不住，小少年用手轻轻一弹，一枚银针飞过，打落药丸。老毕师父和小十三相视一笑，以为小少年在试探他，逃过了一劫。

小少年却又拿出一枚药丸，指着小十三说：“这一枚药，可解天下蛊毒。你若想拿走解药，就让她服下这枚毒药。”

老毕师父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小少年真是恶魔，他竟然让自己在小十三和给众人解毒上，二选一。

他不敢置信地说：“这可是你的小师妹？！”小少年就笑了，笑得无比温柔：“这可是我的小师妹啊，我最爱的小师妹，我怎么忍心让她独自去死？等她死后，我自然会自杀，陪她一起死。”

小十三看着他，一脸绝望。

老毕师父犹豫了一下，拉着小十三就走。

背后，小少年哈哈大笑，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世上哪有什么真佛，无非都是魑魅魍魉、罗刹恶鬼！”

小十三猛然怔住，她看了看老毕师父，凄然一笑，然后拿起了那枚毒药。

老毕师父想冲过去，小少年却手腕一抖，一枚银针将他穴道封住，让他动弹不得。

老毕师父撕心裂肺地号叫：“不要啊！不要吃啊！”小十三摇摇头：“我不想让你像我十师兄一样，成为一个行尸走肉。”然后她拿起毒丸，吞入腹中，接着软软地倒在地上。

老毕师父疯狂冲开穴道，拼命跑过去，想接住小十三，却和她一起跌到地上，疯狂哭号。

邪菩提也露出了悲伤的样子，说：“我最爱的小师妹，竟然被我毒死了……我好难过啊……”说完哈哈大笑，疯疯癫癫，不似常人。

老毕师父一股鲜血喷出，鲜血洒在白墙上，滋润美艳，仿佛梅花点点。

他一手抱着小十三，一手拿着药丸，对邪菩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为了一个人去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为了许多人而痛苦活着，才是最难的。你，其实是一个特别可悲的人。”

说完，他抱着小十三的尸体，一步步往前走。

邪菩提原本抽出一根银针，瞄准了他后心，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愣住了。

邪菩提慢慢地说：“为了许多人痛苦活着，才是最难的。”他念了几遍。每念一遍，头上的发色便淡上一分，面容也衰老一分，他念了五六遍，血红色的头发已经变成白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中年人。

他闭上眼，叫了一声：“小师妹。”泪如泉涌。

老毕师父惊喜地看着他。他却摇摇头，无比哀伤地说：“我没有骗你，那个火毒毒丸，真的无药可救。”

老毕师父抱着小十三，跪在地上号叫。

邪菩提坚毅地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然后他手一拍，飞身上马，开始追逐天上那个巨大的飘浮花轿。

那花轿终于停下，在天上缓缓转圈，似在等他。

他勒住奔马，对花轿说：“你一直在骗我。”花轿里那个姑娘叹息：“你本不该醒来，就像这些痴男怨女，做一个永远的幻梦，不好吗？”

邪菩提四处看看，发现众多信徒如痴如醉，叩拜着圣女，远处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血菩提摇了摇头：“你是魔。”姑娘就叹息：“是佛还是魔，无非是一念之差，有什么区别吗？”

血菩提说：“佛陀守护人间，妖魔祸乱天下，今日，我要斩魔！”姑娘就说：“我有十万信徒守护，你如何斩我？”说完，她低啸一声，地下众多信众，一个个爬起来，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朝着他缓缓逼去。

那巨大的轿子缓缓飘走。

邪菩提抓起一把白马鬃毛，朝那群人身上一撒，根根鬃毛，仿佛银针，刺入他们的各个穴位，这些人如梦方醒。

远处，老毕师父也组织人救灾，给他们服下解药，众人开始苏醒。邪菩提朝他点点头，开始飞马狂追花轿。

那花轿飘到山崖旁，终于停住，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往下撒下点点花瓣。那女人带着面纱，赤着双脚，在轿子里吟唱跳舞，仿佛天女。

血菩提看到山崖上有一座佛塔，他飞身下马，使出轻功身法，跃到佛塔顶上，手里捏着三根银针，和姑娘遥遥相对。

姑娘凄然一笑，点了一束火，丢在花轿里，花轿燃烧起来，噼啪作响，摇摇欲坠，像一朵盛开的火焰之花，鬼魅而妖艳。

姑娘赤着脚在火焰中跳舞，滋润美颜，仿佛地狱业火中一株火莲。她在火焰中停下，朱唇轻启：“我来自苗疆，罪孽深重，神医可否救我？”

邪菩提遥遥看着她。他又想起当年在大雪山上，第一眼看到她，她就说的这句话。他凄然说：“你随我去见师父，我们自愿封在昆仑万年寒窟中，永不出世，生生世世，赎此罪孽。”

她就笑，笑得俯仰众生。

她说：“你是金门圣医，我是苗疆巫女，天生对立，原本就不该在一起。”

她说：“师父说，要想成为圣女，只有度你入魔。我自愿服下毒丸，以色诱你。”

她说：“人心不可玩弄，我错了。”

她说：“看到你变成这样，我很后悔，我去求师父，我不要做什么圣女，只要你能变回来。师父告诉我，你若醒来，便会杀我，所以只能让你不断杀人，永陷魔道。”

她说：“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后见不到你。”

她拿出一颗药丸：“这枚药丸，就是火毒解药。活一人，死一人，我原本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说话间，花轿猛然炸裂，花轿带着姑娘，从半空中跌落，要坠入山崖。

邪菩提飞身救她。她却摇摇头，最后将药丸抛出，药丸和她从两个方向跌落山崖。

邪菩提心如刀割，他又想起老毕师父说的那句话。他大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最终冲向了药丸。

姑娘跌入山崖，消失在迷雾中，露出了最后一个凄美的笑容，将面纱缓缓解开，露出了一张骄傲而美艳的面容，永远消失了。

邪菩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一般惨叫。

一缕面纱，从山崖下飞出，慢悠悠地飞到苏州城上，落在小十三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