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yle is knowing who you are, what you want to say, and not giving a damn.
——Gore Vidal
1
清晨,雾蒙蒙的伦敦市区,还保留着百年前的轮廓,仿佛一抬头就会有19世纪初的灰色马车,裹挟着那个时代的繁华和故事向你袭来。
“1,2,3——”一个梳着丸子头,穿着oversize带帽衫的身影正费力地将几个大箱子从狭窄阴暗的老式楼梯上搬下来。细密的小雨打在女孩光洁的脸庞上,一抬头, 她拿出手机和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历史建筑”合了张影,挥一挥衣袖“bye,London”。
随着机舱里机长播报,靠着玄窗蜷缩起来呼呼大睡的钱妙妙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重叠的云层下是密密麻麻的城市。星罗棋布的房屋和街道像一只气筒,随着海拔迅速降低,将关于这座城市的灼热而绚烂的记忆回忆打入她的身体。
散开头发试图在狭小的机舱里找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她想起来当年那个把头发强行拉直,穿着死板套装和坡跟鞋的小女孩。而现在的她,脸颊上依旧长着小雀斑,依旧清晰明亮的眼睛,但是,那一头像海藻一样蓬松的长发,褪去些许婴儿肥而露出的优美的下颌线和指尖上长出的厚茧也在告诉她――
钱妙妙,你已经不一样了。
十个小时的飞行并不算长。随着“砰”的一声,飞机的轮子在跑道上擦出火花,妙妙望向窗外——
“啊呀,总算回来啦。”
一下飞机,妙妙就感受到了机场里熟悉的熟悉味道,出关拿了行李,就看到齐康和夏绿两个人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
“嘿!”妙妙从背后拍了拍阿康。
阿康回过头看着妙妙,愣了一下才认出来,“我的亲娘舅,你——你大变活人啊?”
“唉,还是坐你这破车感觉亲切!”妙妙坐进阿康的那辆二手桑塔纳,“这不还是你当年为了追曼妮买的么?”
刚说完这句话,妙妙就后悔了。
“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么让人讨厌。”阿康坐进车里,“幸好夏绿去买水了——英国人民不最讲究说话礼仪了么,怎么也没影响影响你。”
“珍珠奶茶!哎呀你在英国一定喝不到这么好喝的珍珠奶茶!”说着,夏绿打开车门坐了进来,“快,趁热喝!黑糖的!”
妙妙抱了抱夏绿,“我好爱你啊绿绿!”
“什么破名,绿绿,听得我总是心里一紧。”阿康在前面抱怨着。
回到了熟悉的公寓,妙妙仍然住自己当年的那个“小破屋”,当然,现在这个屋子已经被夏绿布置一新,纯白色的墙面、浅米色鱼骨拼的地板、暖黄色的灯带、靠墙专门打的一排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和一个温馨的挂墙化妆桌。
“啧啧啧,阿康,你要是没有绿绿,人生得多悲惨啊……”妙妙一边打开行李,一边拿出给夏绿带的礼物,“快看,给你买的80年代的Chanel耳环,还有这个,同样80年代的Pierre Cardin 连衣裙!快试试!”
“哎,你给我们宝贝买的什么破东西啊,旧的像话么!”阿康倚着门不满地撇着嘴。
夏绿赶紧推推他,“你懂什么,快去做饭,乖啊!”
虽然夏绿也不是特别明白,这些旧东西有什么好的,但是,性格温柔的她还是努力地“兴奋”了一下。
虽然夏绿不懂的这些古着的价值,有人简直非常懂。
某花艺咖啡厅,曼妮正对着她的购物清单,点数着妙妙给她盘回来的“超级二手货”——
曼妮看着手里正捧着的60年代Dior项链,一脸赞叹,“这款很难找的,还这么便宜……”
“那家古着店老板是我朋友,我给他做了一顿糖醋排骨。”妙妙放下手中的咖啡,“本来,我平时给他做做中餐,他给我淘淘货。”
曼妮端详着手中的Chole手包,“干脆你别干设计师了,就倒腾倒腾货,我帮你在国内卖,你负责货源?”
“要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多少钱?我转你。”
“哦,我微信发你吧。”妙妙说着收拾起东西。
“那个——你明天上班是吧,要不要跟魏燃说一声?”已经走到门口的妙妙听见魏燃的名字,回头看了曼妮一眼,留下一句“不用”便离开了。
曼妮望着妙妙离开的背影,唇边竟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当年负气出逃英国也没跟自己告别,两个人强着很久都没联系,可彼此都知道,她们还是会默默关注对方。直到今年春节,曼妮忍不住给妙妙发了一个祝福微信,妙妙很快就回复了。
妙妙回国前,曼妮拖她在欧洲给自己找一些物美价廉的古着,虽然嘴上抱怨着麻烦,但妙妙是还是一样不落地给她找回来了。
妙妙心里,是有她的。曼妮想到这里,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Carolina Herrera高领针织连衣裙加牛仔外套,搭配一顶别致的小帽,妙妙背上自己手织的编织袋,开始解锁回国后的第一天。虽然出国没几年,但小区门口的地铁站已经开通了直达云尚的线路,轻轻松松二十分钟就到了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可妙妙刚下地铁没走几步,突然身边的几个装扮精致的女孩儿开始翻起了跟斗,抬头一看,不远处一群长枪大炮正对着她们一顿猛拍,妙妙马上意识到这是现在最火的短视频街拍地段,赶紧掉头想换条路,不想却撞上了某家新媒体采访路人的记者——
“你好,看你的穿着很时髦,能谈谈你对今年秋季流行趋势的看法么?”
“呃,穿得舒服、保暖最重要吧,别感冒了就行。”
“你这件背包很别致啊,是什么独立品牌么?”
“嗯对,是Hand Made。”
“Hand Made?是最新兴起的小众品牌么?”
“Hand Made都不知道?你先去查查吧,我还有事。”妙妙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时过境迁,人们对于有些事情的追求还是一样执着。
是啊,时过境迁,有些东西是不能执着的……
站在白房子前,妙妙第一次在一楼刷了自己作为设计师的新工卡,直通二十层。设计部的上班时间是十点以后,根本不用像从前一样争分夺秒地挤电梯。没容她回忆太多,电梯就叮的一响——
云尚成衣设计部,到了。
妙妙走进设计部,过去在市场部的时候,她从来没来过这个部门。
听说,就算是这里的一个小助理,在这栋大楼里都是扬着头走路的。
穿过版师裁缝们来回穿梭的工作区,在缝纫机咔咔作响如交响般的伴奏之中,妙妙上了楼,先去了设计总监Terrence的办公室。
一个穿着大号篮球背心和超短热裤的女孩正靠着桌角站着,若隐若现大腿根部纹满了各种图案,半边剃光的短发茬和半边梳满了脏辫的“欧美式”发型,配上眼尾飞起眼线,假睫毛和裸色厚唇,像极了某位地下女Rapper,分分钟要跳起来和人battle。每个人路过她身边都不免投去“惊异”的眼神,但那女孩却好像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玩着手机。
“钱妙妙?”
妙妙点了点头,那女孩努了努嘴,懒洋洋地敲了敲Terrence的门玻璃“老头子,有人找!”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收保护费的大姐大,说完她戴上耳机,继续聚精会神地看屏幕了。
“Welcome,坐吧——”Terrence的沙发柔软地有一种能瞬间卸掉拘谨和严肃的魔力,像陷入绵密的云朵里,妙妙努力地和这种舒适感抗争,绷直腰背的同时,默默观察着她的新老板。
Terrence看上去并不像个难相处的人,笑眯眯的眼睛上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他圆脑袋一定程度上,很像叮当猫。
“你知道和我一起工作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啊……呃……”本以为第一天见领导只是官方寒暄,妙妙暗自准备了一脑门子的“很高兴回云尚……”,却没料到Terrence一开始就出考题。妙妙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有些不知所措。
“Loyalty,是忠诚!你,只为我工作,明白吗?”Terrence并没在意妙妙的迟钝,翘起二郎腿继续讲了下去。
妙妙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还来不及深想“效忠”的含义,但比起让手下各种猜测喜好,能直白说出自己要求的老板,对妙妙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毕竟,当年她可是因为“把领导当闺蜜”而吃过大亏的人。
“你知道九十年代在法国最厉害的英国设计师是谁么?”妙妙的思绪被Terrence抛过来的第二个问题打断,仿佛置身于某个百科全书式的智力问答节目。
“九十年代,英国设计师,在法国……难道是……McQueen?”妙妙试探着问。
“Very Good!”Terrence微微提高了音量,“非常有才华的一个设计师!也很叛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还在当学徒,后来的故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Terrence一脸期待地看着妙妙,示意她继续作答。
“嗯!他去了我们学校,被Vogue的编辑Esabelle发现并对他推崇备至,后来Givenchy,接替了Galliano,当了Givenchy的首席设计师。”学霸妙可不是白当的,McQueen的简历和设计她都如数家珍。
“Terrence,你当时在Givenchy也是设计师么?他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呀?”一说到自己欣赏的设计师,妙妙顿时切换成迷妹模式。
“我当时已经是管理层了,是我建议他们去找McQueen做主设计师的。”显然Terrence对妙妙的表现很满意。
“哇哦!”因为McQueen,Terrence在妙妙眼中的形象一下子就从“长得像小叮当一样的老头”变成神一样的存在了。
“妙妙,我觉得你很特别!”
Terrence突然换了一种语气,扫视了一下窗外忙碌的人群,“我看过你的作品,很有潜力,我觉得你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有天赋。设计就是让年轻人自由发挥的地方。而且,我喜欢听不同的声音。你从英国回来,我相信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不是Chinese Boss,我希望你能――argue with me,fight for your ideas。要为你的创意和想法战斗,这很珍贵!”
说着Terrence站起身向妙妙伸出了“合作愉快”的手——
“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希望你成功,中国需要很多成功独立的女性,我很愿意帮助你们,支持你们。”
妙妙赶紧站起来伸过手去,一瞬间她忽然胸膛里一阵翻涌,可能是兴奋的多巴在里面跳动,她忽然一身干劲,甚至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McQueen,而Terrence是她的伯乐Esabelle。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妙妙的声音有些激动,一把握住Terrence的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让Terrence吃痛地一皱眉,妙妙赶紧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对了,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绰号?”
看着妙妙思忖的样子,Terrence嘴角微微上扬,“Ah,you know something——”
“老头子?”妙妙想起刚刚门口那位“美黑大姐大”的称呼,话却刚一出口她就后悔自己莽撞了。
Terrence送到嘴边的double espresso差点喷了出来,“都有谁在叫我’老头子’?”望着妙妙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而有点后悔的样子,Terrence反倒推了推眼镜笑起来。
“你也可以叫我老头子!没关系的!”
就在这时,门外的“大姐大”突然推门而入“Guess what?!”
“What?!”
“我的勇士又赢了!”沙丽穿着热裤兴奋地跳到沙发上打了个滚,和刚才高冷大姐大的样子判若两人。谈话被无端打断,Terrence竟然一丝不悦都没有,反而打趣道。
“Look at her,沙丽,我的助理,早上8点就来公司了,但是不是来工作的,是来看NBA球赛的,你看,她是我的老板!”妙妙还在消化刚发生的那一幕,自己当年就算和张琦最要好的时候,在公司也是上下级相称,这位姑娘——何方神圣?
“呵呵——”妙妙扯了下嘴角,赔上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Good,妙妙,你先不分组,两个设计组的工作你都跟一跟,看看自己更适合哪组。沙丽,你带妙妙去办理一下入职手续。”
“Ok,跟我走吧”沙丽扬着头,边唱边扭起来,看上去心情好极了。
果然,设计部的一个小助理,在这栋大楼里都是扬着头走路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跟老头有一腿?!”两人刚走进电梯,沙丽猛得抛出了一个炸弹。妙妙突然想起了,当年张琪告诉她怀孕的情景,不由得额头冒气了冷汗。
“啊!?我觉得挺正常的呀,Terrence是外国人,形式比较随意,跟国内的老板不太一样……”妙妙死都不想知道沙丽和老板的关系。
“哈哈哈哈,你人蛮好的耶!”沙丽笑着搂住了妙妙。
突然,电梯在11楼停住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妙妙的心跳停了一下,虽然离得很远,只有一个背影,妙妙却可以在零点一秒钟,在嘈杂的办公室,分辨出那个精瘦健硕,西装笔挺的人,妙妙自己都被惊到了,不自觉地往电梯里面挪了几步……
“妙――妙?!”走进电梯的一声惊呼,可是来自市场部的“老友”了――王俊捷果然还是那个王俊捷“你回来啦!我好想你哦,听说你去设计部啦,怎么样?”
“嗯,挺好的。”
“你简直是我们市场部的传奇耶,哎,咱们改天聚哈?!”王骏捷下了电梯还不忘回头告别,电梯门都关不住他的尴聊,妙妙的脸一阵青白。
沙丽抱着肩膀在电梯里一脸暧昧地看着妙妙,“哎呦,你人气蛮高的嘛,一回来就有约哟!”
妙妙:“呵呵,同事而已。我以前市场部的!”
“你以前是市场部的,那你跟魏燃熟么?”
“不熟”,妙妙想都没想就抛出了这句话,“我走的时候他还不是市场部的老大。”
沙丽带着妙妙来到人力部后,看到她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禁惊叹道“唉,你是不是在人力部兼过职啊?”
妙妙笑而不语,要知道,当年她可是公司里的“飞毛腿”,从包销到合同再到各种医保社保这些行政程序她都烂熟于心,人力财务这些部门她哪个没打过交道。几位人力的大姐看到她纷纷上来打招呼,着实让沙丽有些错愕。看妙妙游刃有余的样子,沙丽自然是借机溜出去开小差了。
妙妙在人事办完手续后的第一件事就跑去了云尚图书馆,拿着自己工卡刷开图书馆大门的那一刻,妙妙忽然觉得一股酥麻通过全身,她竟然也有一天,可以靠自己的工卡刷开这里的门了。望着两旁安静林立在精巧的玻璃罩子下面的各色云尚古董衣,妙妙深吸了一口气——
外婆,我做到了。
2
妙妙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快下班的时候了。
好像命中注定似的,妙妙又赶上一年一度云尚庆典,设计师们都疯狂地忙碌着,直到晚上才一个个现了身——两位主设计师:江宝荣和张欣;设计团队里的另外两名设计师:金秋和任宁,以及板房主管倪檬。
妙妙收拾了一下,跟大家一起前往开欢迎宴的餐厅。
“听说妙妙你在国外获得过大奖啊!”不到四十的张欣虽说是主设计师,但是穿着一件像是从批发市场买来的麻布绣花连衣裙,不介绍根本不会把她和“服装设计师”这个词联系到一起。不过,却给她增添了一丝平易近人的亲切气质。
妙妙礼貌地微笑着,“没有没有,我那些都是学校的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
“国外比赛也很水,很多都是中国人自己办的,没什么权威性……”一身“三件套”西装的另一位主设计师江宝荣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A组的江宝荣是Terrence的表侄子,所以是嫡系,B组张欣呢,是之前的版房主管,慢慢爬到主设计师的位置上的。这两个人针尖对麦芒,都不能得罪。”妙妙刚想解释,自己获的可是正经八百的设计大奖,脑子里就冒出之前曼妮主动给自己提供的“情报”。
“能进咱们云尚的一定是人才,欢迎你”张欣举起酒杯,一下化解了刚才的尴尬,与此同时其他同事也纷纷附和,除了江宝荣和他旁边的面庞消瘦的小哥金秋。
“跟你同级的设计师金秋是江宝荣招进来的,肯定是他的人啦,另一个同级设计师叫任宁,是一直在云尚的设计师,干了好几年了也没什么挪动。你们部门的版房版师主管叫倪檬,是之前张欣的手下。”
对于办公室情报,其实妙妙并不感兴趣。对她而言,工作是第一位的,至于同事关系、谁亲谁疏,她不感兴趣。经历过市场部的一切之后,在妙妙心中,谁和谁好、谁和谁又死掐,根本就不重要。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她回到云尚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设计梦想。
所以回来前,她就决定,要努力在职场斗争中置身事外,一心做好自己的设计。
妙妙保持着微笑,尽量对所有人都友善,也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一顿饭下来,感觉空气有些稀薄。妙妙端着酒杯往窗边移动,窗外闪过一个迅速地转身的身影。妙妙望着那个身影仓促跨过马路的模样,忽然,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和川流不息的马路,妙妙的视线虽然模糊,但她知道不远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一瞬间,所有嘈杂声都消失了——
好像世界只剩才她,和那个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可有些东西却好像被刻在了时光里,那人匆匆一瞥便迅速地转身,快步跨过马路。妙妙只捕捉到了他回头向远的瞬间,鼻子一酸,她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以为自己逃到九千两百多公里之外,逃离了两年零一个月十三天,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竟然还是在刚刚的那个瞬间败下阵来。
“真没用――”妙妙轻声骂自己。
“哎,看什么呢?”身后,沙丽拍了拍妙妙,妙妙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来,我们继续喝!”
对面的意大利餐厅里,魏燃一进门就看到Cherry穿着夸张的Marc Jacobs羽毛裙,众星捧月地坐在C位,桌上摆满了各色奶酪,生蚝和各式酒杯,很显然这又是Cherry办的一场“品酒局”。和沈晗不一样,Cherry是个特别需要注意力的女人,作为“时尚博主”拍拍照片,根本满足不了她喷薄而发的“表达欲”,所以她特别喜欢跟“文艺界”的朋友组“文青聚会”的局。魏然不喜欢这种“无效”的社交,因为来的青年大都是冲着昂贵的红酒。
此刻,他们喝着Fior d’Arancio的橙花起泡葡萄酒,讨论着意大利作家埃莱娜的“那不勒斯四部曲”。
魏燃的到来显然打破了大家的“杯酒人生”,但只要Cherry不发话,大家也装作心无旁骛地沉醉在“艺术世界”里,热烈讨论着《末路狂花》《七月与安生》和《我的天才女友》。魏燃像往常一样,像一个父亲等待孩子放学一样安静地坐在一边――
“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是的,罗马帝国的平民――当庶民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假如一个人想一直做庶民,那他的孩子,孙子,都会命如草芥,不值一提。”Cherry提高了嗓门一边说着书里女主角和老师的对话,一边挑着眉,挑衅地看着魏燃。可与此同时,围坐在Cherry身旁的酒足饭饱的“文艺青年”们敏感的神经被触动到,也开始有些**――
“我看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怎么样?Cherry我们回家吧――”魏燃感觉到有些不妥。
“Cherry你和沈晗总被拿到一起比较,那你和沈晗谁是莉拉?谁是埃莱娜?”一个有点面生的醉醺醺的老外走了过来,突然站起来向Cherry发难。Cherry没料到居然有人敢当面讽刺她,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回过神。反应过来后刚想还击,就被魏燃生拉硬拽连抱带扶地带出了“案发现场”。
魏燃扶着Cherry走到停车场,Cherry一把甩开魏燃尖叫道“你干嘛拉我?我今儿非得把事情说明白!哎呀你别拉着我!我们分手啦!你别缠着我!”
“好,分手就分手,我先送你回家。”魏燃试图将手舞足蹈的Cherry塞进车里。但Cherry死扒着车门,并像个小女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和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她拉着魏燃的衣领不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真的在乎我?”
魏燃看着Cherry泪眼朦胧的样子,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长着小雀斑的女孩的脸,她也曾经泪眼婆娑地倒在他的怀里哭泣――
“我爱你呀……”魏燃紧紧抱住Cherry,把脸埋在她颈间轻声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Cherry突然捧住魏燃的脸,疯狂地吻他,仿佛这是地球毁灭前的最后一晚。
不知道为什么,漆黑的夜总能照出人们灵魂真实的样子
。
魏燃忘了那天晚上说了多少次“我爱你”,他只记得自己第二天上班一整天声音都是嘶哑的。
除了那天在餐厅玻璃中,远远地看到了魏燃,妙妙也一直没再见过他,当然也是她一直埋在设计部,加上熟知魏燃的行程,努力避开和他的相遇。说不出是怕尴尬、还是怕什么,总之,妙妙一想起来面对魏燃的情境,心里就一阵狂跳,酸楚恐惧还是所谓的“应激性创伤综合征”她说不好,但她很难不去想起自己满心欢喜地吃了魏燃做的早餐,晚上就看到他带着Cherry公布恋情的一幕幕场景。
妙妙自信是认清了他,当初走得那么坚决,连微信都彻底删除了,她是下了决心的,要把魏燃这个人从她的生命里剜除。本来毕了业以后,她也是可以去法国的一家Atelier工作坊,她之前假期都会去法国高定品牌的工作坊实习,小时候从外婆那里学来的缝纫技术也让她颇受赏识。但是除非不在乎一辈子寄人篱下,靠这点手艺谋生,回国是对想要做出点成绩的人来说的不二选择,谁都知道中国是世界经济的马达,是最大的蓝海。所以,当云尚向她抛来橄榄枝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回来试一试,更别提,这里是她外婆的妈妈曹湘琴一手奋斗起来的品牌,外婆也曾经为云尚付出过心血,妙妙总觉得血液里对这里有着奇妙的感情。
当然,唯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魏燃——这个她不想见,或者说,也没准备好见的人。
所以妙妙的策略是: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设计部的工作妙妙上手很快,刚入春,公司就忙活着秋冬季的新品设计,春天发布秋冬,秋天发布春夏,这是时尚圈里的一个铁定律,从巴黎米兰一直蔓延到世界各地,不论是什么品牌,最多晚一两个月。在每年两季发布的中间,云尚还有自己的“云尚庆典”活动,离今年云尚庆典还有一段时间,成衣设计部的创意会,总是陷入秒变批斗会的怪圈,张欣和江宝荣好像是前世的冤家,只要见面就斗个不停。
每次都以江宝荣发难开场,张欣步步为营,看似退让,实际上江宝荣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自讨没趣。一开始还被江宝荣“连珠炮”式发难方式有些吓到的妙妙这段时间下来倒是完全习惯了。不过,有时候这种“碰瓷式碰撞”倒也能出些火花,这次Terrence定的设计方向主要是“30年代复古”,张欣倾向于30年代好莱坞明星风格,那是她擅长的复杂版型搭配精细布料的裙装;江宝荣则坚持30年代超现实主义服装风格,加入多重夸张超现实主义标志和画作的元素……
“Terrence,您看是不是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方向?”张欣问。
“那还要你们这些设计师做咩啊?”未及Terrence说话,江宝荣抢话说。
Terrence摊摊手,“妙妙,你有什么看法?”
此刻,妙妙轻啜着手中的拿铁,思考着如果这问题抛给自己,自己要怎么回答,突然被cue到,江宝荣和张欣同时看向她,妙妙将查到的资料往会议桌上一摆,“我这几天做了一定的调研,其实我们云尚30年代在融合西方款式上有很多的尝试,我个人认为应该走走这个方向。”
虽然没明说,但是妙妙手上的资料足够反映出她是支持张欣的方向的。江宝荣的脸上立刻布满乌云。为人处事可以努力把握分寸,但要涉及到专业判断,妙妙可是丝毫不含糊的。
“Good!我就喜欢这样实际的工作态度。我一直强调Teamwork,我们设计部大家都平等,没什么你的团队我的团队,你们都work for me,everyone helps everyone,没有具体谁不能做什么、谁能做什么,我都鼓励沙丽,还有裁缝版师,实习生,有什么想法都能参与部门的设计工作。你们别小看他们,他们才是购买的主力军,你们不要‘闭门造车’要多听听顾客和年轻人的声音,这样才能做出好设计—”Terrence露出满意的笑容,长篇大论地聊了半个小时自己的设计理念和管理风格,妙妙惊奇于这个老外的中文水平不是一般的好,各种成语说来就来,果然祖国强大了,外国人都变成中国通了。
“……这样,这次你先跟着宝荣这组,把云尚庆典大秀设计好。另外,张欣你们组也不能放松,九月份的春夏季发布,轻薄的风衣会是很好的春季单品,也会是我们下一季主打之一,张欣这组就主要负责春夏发布吧。妙妙,能者多劳,风衣部分你也跟进一下。”
妙妙点点头,“我会努力。”一个人干两份工,怎么到哪儿都逃不开劳碌的命呀,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才会再次自投云尚这张“网”。
不过,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让工作再来得猛烈些吧!妙妙心里竟然有一丝小小的兴奋,悄悄摩拳擦掌起来——
“妙妙,你要感谢Terrence给你机会,可不是每个年轻设计师能像你一样能向整个设计部门的老大学习的。特别是张欣,她以前可是我们的版师主管,那一手打板的手艺可是无人能及,好好干!”江宝荣在旁边笑着说,边把桌上妙妙的调研资料全部拿走。
妙妙偷眼看了一眼张欣,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仍然保持着刚刚进来时平静祥和。要知道,刚刚江宝荣那句话可完全不是在“恭维”张欣,而是在讽刺她由版师转设计师,而根本没学过设计的所谓“劣势”,不过妙妙倒是觉得,张欣刚刚的方向至少有很多款式可以挖掘,比江宝荣那个“超现实主义”有内容多了。
“妙妙,春夏发布的定调和灵感来源我一会儿发给你。”张欣组的设计师任宁,是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戴着厚厚的眼镜、留着齐耳的短发,总是穿着妙妙叫不太出牌子的超级小众品牌出现在办公室里,低头工作一天,然后又悄悄地下了班。如果没有什么工作交际,你都不知道她来上过班了。
任宁拿出烟盒看看妙妙,“抽烟么?”
妙妙摇摇头。自从去了英国,她就把烟戒了。其实,说到底,她也没有真正有过什么吸烟史,因为每每看到别人抽烟,她都会想起,她抽的第一根烟,是谁递给她的。可当然她也该清楚,魏燃对她钱妙妙,不过是大菜吃多了尝尝小吃,她和那些大小姐们是没法比的。钱妙妙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又自卑起来,每次只要进入这个小角落,无论什么雄心壮志就都化作愁肠百结了,她只能蜷缩在那个小小的阴影里。
“亲爱的,咱们时间太紧张,所以需要你加加班了。抱歉刚一上班就要你加班。”张欣将妙妙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出。
“哦哦,没事的。”妙妙给了一个礼貌性微笑,瞬间恢复元气,工作果然使人神清气爽,毕竟,感情这种捉摸不透的东西,总不如实实在在的成绩令人踏实。不过,妙妙昨晚上有些失眠,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她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做了杯卡布奇诺,然后抱着资料直接上楼去了公司的图书馆。
再一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整个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整层楼依旧灯火通明。
虽然只是初级设计师,但妙妙能明显感觉到设计部和当年市场部有云泥之别,工资福利翻了好几翻不说;其他部门只有总监级别才能进入的健身区域和餐厅也向她开放;超长的带薪假期和各种文艺活动,演唱会的赠票源源不断。
偶尔在这座“白房子”的角落里遇到市场部的那些同事们,他们习惯性地叫出“妙妙”后又立即改口为“钱设计师”的同时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惊羡;在公司,下至打扫的阿姨,上到高层领导都会尊重地喊她一声“钱设计师”,而不再是像喊小丫头一样“妙妙”来“妙妙”去,一系列的改变,说实话,都让妙妙非常受用。
3
妙妙裹着大披肩在乍暖还寒的瑟瑟冷风里打车,这个点就连网约车都打不到了,只能碰运气。就在这时,一辆闪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开了过来,妙妙立刻急切地伸手去拦——
“师傅,去——”妙妙刚坐进车里,忽然,前排副驾驶也坐了一个人。
“师傅,去苹果社区3号院——”妙妙一听到他的声音,脑袋瞬间发出一阵轰鸣,这个声音,连带着这个地址,都让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是她想躲避得不能再躲避的。
“小姐,你坐错车了。”
语气中带着熟悉的玩味和戏谑,前座的人回过头来,一双桃花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望着妙妙,那样子,好像是一个老友,许久不见和你寒暄几句……记忆的泥石流再一次将妙妙困住,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晚上,同样的男人穿着制服戴着司机帽和白手套,也一脸戏谑地看着他说了同样的话。
“最近还好吗——”
“对不起——”
两人同时说话把司机都惊呆了,妙妙“砰”的一声迅速甩门下车。瘦小的身影迎着路灯小跑着往前走。
“钱妙妙,哎,你等一下!”魏燃打开门站在后面冲妙妙喊,“你跑什么!这么晚了你上哪打车去?大不了我再等等!”
妙妙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急步走了回来,“不用你好心,大不了坐一辆车。”她迅速钻进车的前排,“师傅,去迎春小区。”
车子慢慢开动,魏燃和妙妙都沉默了下来,车内的空气有些稀薄。
“哈哈哈,那个,都是熟人哈――”出租车司机试图打破尴尬。
“不熟。”妙妙脱口而出,气氛更加尴尬。
“哎呀,这世界上的事儿太巧,这么大的城市,有的人吧,你越不想碰上,就越能碰上。”司机大叔又一次试图活跃气氛。“我跟你说,有一次下大雪,你猜怎么着,我拉了一姑娘,他下车的时候上车的正好是她老公和小三儿!绝了嘿!哈哈哈哈”司机师傅干笑了几声,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座沉默的男子,又看了看副驾驶一脸冰霜的妙妙,终于放弃了。
他随手打开收音机,也是奇怪了,今天广播里播的全部是曲调哀伤的失恋歌曲,从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到金玟岐的《姗姗》,车里的气氛简直降至冰点,就连司机师傅都不由得想喝口热枸杞茶压惊。
魏燃想过一百种和妙妙相遇的方式,排练过一百种开场白,可是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她抬着头,直着腰,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她在置气么?在佯装不在乎?还是真的不在乎?原来的钱妙妙无论什么时候都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可现在,她一句话不说,好像这一前一后两个座位,中间隔了一条银河,他能看见她,可他分明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抗拒和冷漠。
魏燃不由叹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坐在前面的妙妙紧紧抓着座椅咬着牙,不敢深喘一口气,生怕自己滚烫的脸上会落下泪来。妙妙自己都被吓到了,骤然和魏燃遇见,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她努力安慰自己,可能是因为音乐使然,歌词太过刺痛人心,脑海里才会不断冒出前尘往事,心才会这样憋闷扭痛。天空飘起细细的雨,春雨如丝,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心里觉得冰冷。妙妙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摇开车窗,冰凉的夜风窜进来,她渐渐清醒了一点。
钱妙妙你必须要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就这样载着一路的沉默和悲伤,在风雨中,车子驶过了霓虹,人流和小巷,最终车子停在了妙妙家小区门口,妙妙迅速下车,然后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里。
“兄弟,哎,兄弟――你要不要去追一下,我――不打表,等着你――”
在司机师傅的招呼声中,魏燃回过了神。
“走吧。”魏燃吸了吸鼻。
车子缓缓开出小区。
“等一下!”
一个急刹车,魏燃跳下了车,朝着小区的方向飞奔了起来。没看到司机师傅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但魏燃并没有往回跑,而是跑到了曾经经常和妙妙一起吃夜宵的烧烤店。妙妙曾经把鸡翅骨头吃成一座小山,曾经一口干掉一整瓶青岛纯生,他在这里见过妙妙的眼泪和大笑,他们在这里相互依靠……
可是那些日子,被他亲手毁了,一去不复返了。
当魏燃拿着一盒烧烤店的夜宵进入了白房子附近的高端公寓里,掏出Cherry给的门卡刷开了电梯,满心要给Cherry一个惊喜——
Cherry开门的那刻,一身黑色性感睡袍,看到魏燃,显然有一些尴尬。
“宝贝,谁啊?”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客厅里出现了昨天酒局上向她发难的老外,穿着同款真丝睡衣。
“你――你听我说――”魏燃转身就走,Cherry赤着脚追到了电梯口。魏燃突然转身,双手抱胸,挑眉看着Cherry,准备听她解释的。
“他就是来,陪理道歉的。”Cherry越说越心虚,“算了,就算我对不起你,咱们以后别见了。”Cherry转身离开,关上了门。魏燃愤怒地把手中的夜宵扔在垃圾桶,在黑暗的走廊里足足吸了一包烟,然后把最后一根烟狠狠踩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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