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城破山河碎
这一去,地牢里彻底安静了,静寂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含章木然靠着墙,视线定定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彻骨寒凉。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么?她不想相信樱草的话,但理智却告诉她这是真的。也许是在袁信的死讯传来时,就有了隐隐的恐慌吧,只是自己一直不肯相信。所以在赵昱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没有边城消息的时候,她也没有追问。
“爷爷……”含章在昏黑的地牢里喃喃,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眼睛却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一滴泪。脑子里一幕幕都是在边关时的情景,幼年时害怕风雪声赖在祖父膝上睡觉,长大后祖父亲自拿着棍子教自己拳脚功夫,带着自己骑马打猎,教自己喝烧刀子,第一次迎敌归来看到祖父骄傲的笑脸,在受伤消沉伏在祖父膝头哭泣时他的老泪纵横,送自己回京城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眼前,含章的心里一时狂怒,犹如涌动着火热的岩浆,恨不得喷发出来将这天地一齐毁了,一时却又心如死灰,再没有一丝生气,只盼自己立刻就此消失,追随亲人而去。
她到这时才完全理解了李明则所说的绝望,如果我的至亲我所有珍视重愈性命的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再好,没有人和你分享快乐甜蜜,这世间再恶,也没有人真心真意怜惜包容你。那么这个世界于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睁大眼睛,长久没有眨眼,一个连活着都已经毫无意义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眼睛是需要眨动的。含章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由内而外冒着寒意。
在这样的时候,时间都停滞了,或者是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不见任何人来,她终于支撑不出,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合上眼陷入沉睡。之后的时间,她浑浑噩噩,时而入睡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在这个寂静的地牢,所有情绪得不到发泄,只能闷在内心,发酵,沉闷,最终变成泥泞之海将自己淹没。
不知几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轰轰响着,连带着整间地牢都猛烈摇摆,天花板簌簌掉下许多粘土,烧了一半的油灯在桌上晃了晃,洒出几滴灯油,悬停在桌沿处。含章被惊醒,她面无表情看着牢内的一切,只愣愣地发着呆。震动很快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万籁俱寂。
又一次将她从昏沉中惊醒的,是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含章冷漠如一块石头,只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去看门口,樱草披头散发,身上一身大红色苏绣折纸花小袄上满是血迹和残破,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含章,口里念着:“都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要不是你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你该死,你该死……”
樱草已经陷入癫狂中,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两只眼睛找不到聚焦,在空中乱晃,一眼看到桌上明月的白柄黑鞘,好似找到目标一般几步冲过去,将明月一把拔出来,双手握着,匕尖指着含章,她的手臂还在往下滴血,唇角的血迹添了几分凄厉,状如厉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樱草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眼中厉光大盛,手握着匕首就要往前去杀含章。
“妹妹,住手!”一声焦急的惊喊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如雷般炸开。
樱草被吓了一跳,一个慌张,脚上踩到拖地的银链,一个趔趄摔倒在含章脚边,明月的匕尖刚好被压在身下,尖利的匕首悄无声息捅进了她的胸口,直没至柄,一时血如泉涌,噗噗有声,樱草好似不敢置信,她慢慢撑起身子,看一眼插在心口处的匕首,又挣扎着回头看了眼门边的程熙,头一歪,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程熙看得愣在门边,然后,他连滚带牌扑过来,小心翼翼将樱草翻过身抱在怀中,低声唤道:“妹妹,妹妹……”
樱草双目紧闭,已然断气。程熙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慢慢将樱草身体放平,把匕首从她身上取下。
含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程熙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眼含章,又将明月拾起,过来给她割断身上的绳索。含章似个废人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程熙更加心酸,他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摇摆不定,便咬牙道:“狄军已经进城了,皇宫被人埋了炸药,已经炸开了半边,现在外面一片混乱,都在四散逃命。”
含章呆滞的眼珠略动了动,僵硬许久的唇角弯了弯,声音因长时间未说话而嘶哑:“不是你们引进来的么?”
程熙一愣,看了眼樱草,便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忙摇头解释道:“并不是这回事,我和平王本是打算用诱敌之计将城内奸细一网打尽,却不料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和我们合作,一切都是陷阱,我们重兵守在东边的安阳门,他们却早已策反了西顺门的守将和守门的士兵,趁着黄昏杀了战友打开了城门。同时还炸开了皇宫。如今……”他顿了顿,似回想到什么凄惨景况,眼中悲伤难忍,“如今外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
含章微怔,淡淡道:“是么。”
程熙察觉到她状态有异,似乎有什么地方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整个人都陌生起来,对以前关心的一切都异常地冷淡。他不由道:“你怎么了?为何这个样子?”
含章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祖父是不是已经阵亡了?”
程熙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愣了一会,才终于低声道:“……你知道了。”
即便是早已料到,当真正得到证实的时候,含章心头仍是被重重一击,她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任由它发生?”
程熙垂下眼,脸上满是愧意:“我们截获李明则和狄族的消息后,曾经派人隐晦透露给了沈元帅,希望他保重自己,不要和狄族硬碰,但是沈元帅没有听。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做别的部署,所以……”
“不要硬碰,难道大开国门把狄人放进来么?难道让别的将士白白送死?那百姓的生死,将士的生死谁去管?就算是围敌包抄,那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含章听得只想冷笑。
“那并非……”程熙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身体也歪向一边,他从进门后就是正面和含章说话,这一倒,才发现他背后已经血流成片,源头处是一只箭,从箭杆中间折断,前端的箭羽和半截杆已经不见,只剩光秃秃半根杆子,心惊动魄地深深射入背心。
含章脸色一变,忙上前搀扶起他:“程熙,你还好么?”这个人,竟是带着这么重的伤来救她的,还撑了这么久来和她解释。她慌慌张张去摸腰上的药瓶,幸而没有被樱草收走,于是含章抖着手打开药瓶,就要往他背上倒止血药。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虽然并没有用力气,但含章却不敢挣扎,程熙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虚弱笑道:“已经没有用了。”
含章心如刀绞,眼中渐渐盈满泪水。程熙看着她的泪,笑了笑,又低低道:“我有两件事对不住你,第一件是窦叔的事,他兄长是明姨的故旧,不得已做下那些事,我知道你怀疑他,又不想窦叔有事,就将他迁走。第二件是我知道你想回边城,可我想留下你,所以才将你引到得月楼,让你察觉英王的秘密。谁知竟然碰到袁信,揭露了你的身份……”
他说得越多,气息起伏越快,背心伤口的血便越流越多,几乎要将他的血流干,他的生命也随着这血液流逝,程熙的脸越发惨白如纸,显出透明之色。含章看得心惊胆战,忙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想为妹妹报仇,就去利用公主,明姨养大了我,可我最后还是背叛了她,我还害得妹妹惨死。我想阻止这一切,偏偏什么都办不到,我就是一个如此自私又无能的人。沈含章……含章,你不要怪我……”程熙说着,手上摸索着摸到樱草的手握住,最后看了含章一眼,温柔一如当初,但这双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终于停止了声息,胸口的起伏渐渐停止。
含章眼睁睁看着,待到他的身体再无一点生命的迹象,方才慢慢伸出手,将他不曾闭上的眼睛合拢,泪中带笑,道:“我好像还欠你一顿酒呢,你这样,叫我怎么还呢?”
呆坐良久,含章缓缓起身,收好明月,将桌上油灯取了,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小地牢。沿着狭窄的陡峭楼梯走上地面,才发现这是程家一间屋子的床下,屋外森森翠竹,犹自哗哗作响。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床也被掀翻,四周到处都是暗红血迹,不远处倒着一个人,身形魁梧,身上没有血迹,眼睛闭着,脸色却铁青狰狞,舌头外吐,颈上紧紧勒住一条绳索,是金掌柜的模样。
门外厅里歪着两个人,那位仆人程叔和樱兰,都已经气绝身亡。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什么,已经随着所有人的死亡而成为永远的秘密。含章默默看着,走到后面厨房取了所有的油和木炭来,又摊开屋角存折的用来做鼓的干燥牛皮,放上木炭浇上油,点燃了火。火苗很快腾起,慢慢点燃了房梁,含章一步步后退到屋外,眼中倒映的火苗越来越大,直到半间房子燃起,火势再无可阻挡,她才回身,拉开门走出院子,干燥有风的夜晚,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但在这个夜晚,这并不显得特别,因为整座京城已经成为烈火炼狱。
远处皇城因为爆炸而引起的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越演越烈,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仿佛要点燃天空低垂的黑云,滚滚浓烟蔓延开来,在整个京城上空形成一片薄雾,狄兵和盛军在往日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展开巷战,厮杀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百姓们试图携家带口逃离此地,却遇上迎面而来的狄军,对方猩红着眼一刀劈下,无论男人或是女人,立刻身首异处,倒在街边,他们的细软金银被搜刮一空,襁褓中的孩子被狄人哈哈笑着挑在刀尖活活刺死,老人们走不动,缩在墙角苦苦哀求着,却也没能逃脱被虐杀的命运,最终横尸街头。鲜血染透了玉京城的大街小巷,比当初宁王夺位时惨烈百倍。狄军在做他们最喜欢的事,屠城。
程熙的住所在京城东北方,离被破的西门有很长一段距离,狄军还没有攻过来,只有寒风刮来凄厉的哀嚎和惨叫。她迷茫地走在路上,身边挤满惊慌失措的逃难百姓和官员们的车马,他们都是往北门而去,因为那里有盛军拼死打开的一个突围口,只有那里才有一条活路。
人流如潮水般越来越汹涌,推推搡搡,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城破了,皇帝死了,国要亡了。人们哭喊着奔走逃命,不时有人被挤倒,尖利哭号,但立刻就被人群的嘈杂声响淹没,其他被吓坏了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踩在跌倒的人身上往前奔去,含章也几乎被挤倒,却被背后一个人牢牢扶助。她在一片推挤中勉力回过头,只见薛崇礼冲她笑了笑,带着她挤出人群,进了旁边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
巷子里散落着逃难人遗落的鞋子、衣服,甚至女人的簪环首饰,一片狼藉,薛崇礼紧紧握着含章的手腕,带着她穿过这些混乱,他再病弱也是男子,手上力度便如铁钳一般,将含章手腕牢牢锁住,她无可无不可,并没有挣扎。到了巷子里一座小门边,此时四处静寂无人,这所宅院也是门户大开,满地零落的杂物,含章在这里住过许久,看过几眼便认出这就是薛府的后门,皇帝虽然下旨夺爵,但由于时间仓促,薛家人还来不及搬出,这里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只是油漆黯淡剥落,到处显着一股没有人气的荒凉,早不复当日的光鲜。含章冷眼看着这一切,当日那一幕幕悲喜剧仿佛才发生不久,薛崇礼一言不发,带着她穿过后宅,直往正房而去,偌大的府邸空无一人,一路上的房檐都挂着白布和白纸灯笼,在空****的府邸里飘摇着,发出单调的咿呀声,含章记起薛家老夫人似乎刚过世不久,这样也好,省得受这番波折痛楚。
终于到了侯爷的正房,薛崇礼停下脚步,指着虚掩的房门道:“你进去吧,去看看他。”
他话里的悲痛难忍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声音已经说明了屋内是怎么样的情景,含章很想转身离去,毫不理踩这些,但最后她只是闭了闭眼,缓缓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对面的墙上,原本挂着的书画对联早已被撕扯,散落在地,光秃秃的白墙上只有十六个鲜血写就的大字:国都既亡,帝死社稷,臣亦有罪,以死谢之。
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含章心头剧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视线扫了房间一圈,空****的屋子里只有满地的鲜血和碎纸片,一个一个血洼往内室而去,含章忙顺着血迹走进,刚进门便一脚踩在大片血泊里,湿泞泞飞溅染红了衣摆,似乎还是热的,没有冷透,但她却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盯着**躺着的一人,那人本来爽朗清举的脸上满脸蜡色,死气沉沉,脖子上开了一条巨大的伤口,皮肉翻皱。这个在后宅里怯懦逃避了许多年的男人,却在城破关头选择了用生命为在朝者的错误谢罪,死得如此壮烈。
含章慢慢走近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薛崇礼慢慢走到她身后,道:“父亲生前,除了深感有愧于国,还念念不忘你。如今你能来看他一眼,他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是么?”含章唇边挤出一个冷淡的笑,却比哭还难看。薛侯爷念念不忘的有侯夫人,有薛崇礼、薛定琬、薛定琰,甚至还有他的兄弟和侄子侄女,当然,也会有一小块地方留给薛含章,只是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愧疚,又有多少是真真正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呢?
人死如灯灭,再追究这些微末小事也无意义。就如同含章已然冷却多年的左胸口,再不能被他暖热。她抬起头去看薛崇礼:“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侯府的人必定是都去逃难了,薛崇礼出现在人群中,定是送他们出了城再回转。这样的时候逃出一个是一个,为何又回到这个冷冰冰的宅院里。
薛崇礼看着父亲,道:“为人子的,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后无立敛,就这样暴露在人前呢?”他俯下身坐在床边,将薛侯爷背在背上,又对含章道,“若能平定狄乱,不妨让人去府中后花园的水池里看看,让我和父亲得以重见天日。”
含章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世子,你……”她微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牢牢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取出腰上匕首,斩钉截铁道,“我带你出城!”
薛崇礼一笑,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含章,你保重。”说罢不再看含章,只负着父亲起身,含章还要阻止,却见薛侯爷手臂因着惯性垂落,紧握的拳一松,掉出一个被血染透的纸团,落在含章脚边。
她拾起纸团打开,一眼便看到末尾署名处的三个字,沈灵霞。这封信何等眼熟,正是当初樱兰拿给自己看过的,生母沈灵霞的绝笔。她心一颤,忍不住看向沈侯爷,他在人生的最后,选择以死殉国时,身边还带着的,是被他辜负了的女人生前的绝笔,看着那个女人生命最后的无怨无悔,不知他心头是何感想。
含章握紧信,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像是突然被蚁穴洞破而溃的堤坝,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而出。
薛崇礼顿了顿步子,不曾回头,又向前坚定地迈出了房门。父子两人身形相近,容貌相似,就这样一个背着另一个一起缓缓走远。含章连忙起身,几步追到门前,扶着门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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