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于华林都亭接见了道人葛璞。
萧昱与魏云卿同至都亭, 帝后高坐上位,观察着那仙风道骨的老者。
道者作揖,向帝后行礼致意。
先帝崇信佛教,曾免沙门向帝王行跪拜礼。
而宋太师崇道, 执政之时, 上书建议佛道两教应一视同仁,天子应允, 故而道者亦不向天子行跪拜礼。
萧昱对葛璞道:“听闻仙长擅医术, 皇后先前病了一场, 仙长此来不宜,朕有意请仙长为皇后调养。”
“老道斗胆请为皇后诊脉。”
萧昱点头应允。
宫人移来帷帐, 徐令光扶侍魏云卿起身,莲步轻移, 环珮锵然。
魏云卿至帷后落座,徐令光捧其手置于帷外,腕上金玉锵然, 柔荑润白不可名状, 指甲蔻丹明艳娇媚。
徐令光取绢帕覆于皇后腕上,葛璞侧身闭目抚须, 唯有二指轻按皇后脉息。
少顷,诊毕, 徐令光撤帕,捧皇后手,收回帷后。
萧昱于一旁静坐视之, 见诊毕, 便询问,“皇后身体如何?”
葛璞回道:“皇后年轻, 身体又素来康健,现已无大碍,假以时日,必能为陛下诞育龙嗣。”
魏云卿腼腆垂首,葛璞入宫前,外公就有私下让内监给她捎话,让她向这老神仙询以服丹养生之道,以求早绵子嗣。可她与天子还未圆房,又谈何子嗣?
“《抱扑子》记载,杜子微服天门冬,有子百三十人。陵阳子仲服远志,有子三十七人。”葛璞道:“草木之药,虽不可得长生,却可延年强体。”
魏云卿好奇道:“仙长莫不是还有长生之道?何不献与陛下。”
萧昱拍拍她的手,笑言,“我亦不求长生,但求有子孙之福足矣。”
葛璞淡笑,颔首对帝后道:“老道有求子之术欲献与陛下,只是皇后恐不宜闻,但请皇后暂时回避。”
萧昱一怔,和魏云卿对视了一眼,不知葛璞在卖什么关子。
魏云卿起身道:“那我便先回避一下。”
*
皇后翩然的身影渐渐离去。
支开魏云卿后,葛璞方对萧昱坦言道:“老道受平原长公主之请,来为陛下解忧。”
萧昱神情一动,微微改容,然后不动声色屏退了全部的内监宫人。
“是公主请仙长来的?”
不是齐州世子吗?
葛璞颔首道:“老道不才,幸而未误了陛下之事。”
萧昱正色道:“齐州情况如何?”
“陛下安心。”葛璞安抚道:“齐州已定。”
霍肃初至齐州,齐州文武对霍肃戒心甚严,暗中有不少人欲抗朝廷任命,阻挠霍肃入齐州,拥立齐州世子为下一任齐州牧,却被齐州世子拒绝。
霍肃以雷霆手段,迅速压制这批阻挠势力,顺利入主齐州府。
只是齐州情况复杂,还不是朝夕可控。
萧昱松了口气,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又询问道:“齐州世子,真的甘心放手吗?”
齐州世子夫人,出身齐州渤海大族高氏,家族在齐州一带根基很深。
早年齐州矛盾重重,高夫人嫁给齐州世子后,渤海高氏的背景亦随她一同嫁入齐州府,宋开府才得以整合齐州。
齐州府整合不易,宋氏又经营齐州多年,深得人心,若齐州世子不配合,齐州兵权根本不可能顺利交接。
“驸马入齐州后,齐州世子便交接了兵权,携夫人子女离开齐州府,至渤海故居隐退了。”
萧昱点头,齐州大局定,他便真正安心了。
“齐州世子托老道转告陛下,他大哥宋世子一生忠贞为国,不幸英年早逝,唯有皇后一个嫡亲外甥女,皇后年少,孤弱无依,望陛下亲之、爱之,莫弃之、负之。”
萧昱眼神一动,公主既是托齐州世子请来了葛璞,想来齐州世子已然得知自己不想让皇后有孕之事了。
齐州世子是在提醒天子,权势巩固之后,也莫要对皇后弃之、负之。
宋世子为国殉难,齐州世子亦交出了齐州兵权,他们兄弟,为人臣,已尽忠。
皇后不过一弱质女流,本不必卷入这权力纷争,可她既已被宋太师捧上高台,难免不胜寒。
萧昱一字一句,郑重许下天子承诺——
“魏国自开国以来,一朝皇帝,只有一位皇后。一朝外戚,只能是一个家族。我若为帝,她便永世为后,齐州世子,尽可安心。”
葛璞欣慰颔首。
随即,萧昱话锋一转,“可公主既请来了仙长,应该也曾对仙长说过朕之所忧吧?”
葛璞点头,“老道此来,便是为陛下解忧。”
“那便有劳仙长了。”
*
葛璞在建安停留了数日,与公卿清谈,为帝后讲道。
天子本有意将其久留京城,常伴君侧,却都被葛璞婉言推拒。
道者早已习惯云游四方,不为功名所累,不为尘务经心自扰。
华林园中,帝后与道者漫步桃花树下,微风不时卷起落花。
魏云卿的父亲魏绍,也是魏国流名一时的清谈名士,可惜去世的早,魏云卿也不曾见过父亲与人清谈的场景。
只想起那日在华林园,她于幕后垂听葛璞与公卿论道的场景,恍然好似重现当年父亲清谈盛景。
她亦想挽留葛璞,随之习道,“我父亲平生深好道学,可惜体弱多病,英年早逝,未能领悟道之精妙。我自幼便心向往之,愿研此道,不坠家风。”
葛璞推辞谢绝了魏云卿,“皇后之父长于玄学,四海知名,皇后家学渊源,心向往之,只是皇后之尊,贵不可言,老道难承其重。”
魏云卿发问,“难道道心亦分贵贱吗?”
那一刻,桃花落满皇后曳地的裙摆,留下浅淡的粉色痕迹,阳光柔媚,天暖风轻。
葛璞语塞,看向这纯性的小皇后,那轻轻淡淡的质问,仿佛一把刚开封的刀,锐利异常。
片刻后,道者看着远处的天际,感慨道:“官无常贵,民无终贱。道心无贵贱,人心有参差。”
远处,群鸟飞,山川连,天青云散。
帝后恍然有所悟。
数日后,葛璞不告而别。
*
显阳殿。
魏云卿于灯下翻阅着葛璞临行前留下的丹卷,看的津津有味。
萧昱悄悄走到她身边,在她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她所读的书后,不由好奇,“你对这些服丹养生之术有兴趣?”
魏云卿侧头看着他,道:“在宫中闲来无事,粗学医术,聊以解闷罢了。”
“为何会想学医?”
魏云卿默然垂眸,想到自己体弱多病的父亲,偏执疯狂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情绪愈发不稳定,时而冷静,时而疯狂。
母亲好似陷入了一种绝境,情绪一来,就在家里发个疯,折腾一通,这使得她疲惫不堪,亲人也心力交瘁。
可有时候母亲又清醒的像个智者,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通透,只是这短暂的平静,不知何时又会被那股偏执攻占。
母亲这种病态一日胜过一日,这种偏执而疯狂的种子,可能也埋藏在她的血液之中,她不想变成那样。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人终有个三病六灾的,百病都需医,自己粗通些医术,总好过把性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上吧。”
萧昱眼神一动,太医监上下都是宋氏的人,没有他自己的心腹,他若有个三病六灾,是什么病、用什么药,都是宋氏说了算,可不就是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殿中风暖,灯火明灭,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萧昱久久不语。
魏云卿看着他微微黯然的思索模样,握着他的手,关切道:“陛下,你怎么了?”
萧昱回神,看着她那担忧不解的模样,突然拉起她的手,沉默着往显阳殿外走去。
夜幕降临——
天子拉着皇后的手,奔行在建安宫无边的夜色之中,帝后宽大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天地辽阔,四顾无人,他带着她,一路奔行到了太极殿。
魏云卿抬头看着眼前恢宏壮丽的太极殿,遥望着那通天的九十九级白玉阶,隐隐生出一丝敬畏之感。
大婚之日,她沿着此阶,走到他的面前。
“陛下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她问,萧昱不答,只是挽起她的手,和她并肩共登玉阶,直至高处。
帝后于高台之上,俯瞰着空旷寂静的宫殿,静静听着春夜的风声呼唤。
萧昱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对她道:“你知道吗,太极殿乃天下之中,正对紫微星垣,紫微星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
“是帝星。”
魏云卿看着夜空,如今正值春月,斗柄指东,紫微星分外璀璨,太微星垣亦十分明亮。
萧昱点点头,“所以这太极殿,集天下正气于一地,故有皇帝居太极殿,承天地之精,可得万世的说法。”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道:“陛下当千秋万岁。”
萧昱苦笑,朝臣日日呼皇帝万年,又有哪位帝王真能得享万岁?
他负手而立,仰观着浩渺星汉,慨然道:“可自古及今,哪有万岁的天子啊!”
天子那感叹一出,万物噤声,天地皆肃然。
魏云卿心神俱动。
“佛法言,有福德生帝王家。可在我看来,做这皇帝,甚是受罪。”
不敢怒,不敢喜,不敢言,不敢爱。
没有感情,没有真心,隐藏真正的自己。
处处提防,事事算计。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魏云卿微微震动,静静听着。
“我自幼登基,在这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受到约束限制,不得自在,甚是无趣。”
魏云卿轻轻掩上他的口,认真道:“陛下不要如此说,陛下乃是命定天子,此所谓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
萧昱看着她,女子那潋如春水的眼眸,正与这漫天繁星争灿。
“你入宫不过数月,可我在这宫里已经十几年了。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被困锁此地,与这台城不可分离。”
“而如今,你来了。”
来到了他的身边。
萧昱话音一顿,他看向魏云卿,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卿卿,我问你——”
魏云卿看着他。
“登临高台,所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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