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好久不见啊,宋戌

1

周家那边已然兵荒马乱。魏登年逃了,两个家仆一伤一残,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周府。

刘悬一行人从医馆里借来了担架,抬着魏登年气势汹汹地杀上周家,看门的拦也拦不住。刘悬脸上怒意难掩嗓音凶急,逮到一个看着能做主的便质问道:“他可是你们周家的人?”

陈氏第一反应就是魏登年刚出门就惹了祸事,眼珠子转了几圈,张口便道:“哎哟!这不是我们家里逃跑的下人吗,怎么回事啊?您是?”

刘悬忍住了发作,蹙眉道:“下人?”

“是是是,就是个干最脏最累的活的那种。”陈氏看见他腰间的木牌,客气地笑起来,“原来是募兵处的大人啊,谢谢大人给我们找回逃跑的下人。小娥,家里来客了,请老爷夫人出来。”

刘悬道:“他果真是个下人?”

陈氏笑道:“大人是第一次来郸城吧,那您肯定不知道,这个人啊是我们家干粗活的,原是罪人之子,我们好心收留他给他口饭吃,可他却是个白眼狼,打伤了我们家两个家仆逃跑了!”

这时候越是把魏登年贬得一无是处,越是能让来人消气,周府还能少给点好处平怒。

想到这里,陈氏笑容挤得更多了些:“周府管教不严,让这没爹娘的东西冲撞了大人,等会儿妾一定让下人把他泼醒,狠狠地罚。”

刘悬道:“如何才算‘狠狠地罚’?”

果然是上门找麻烦的。

陈氏答得格外认真:“扎针、杖责、炮烙、步步生莲,还有挑断手脚筋,然后趁他还没有流血而亡前再缝起来,只是这样魏登年就没法给周家干活了,所以一直没实施过。”她得意地补充道,“这些可都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好法子呢。”

刘悬深呼一口气:“何为步步生莲?”

陈氏道:“用扎了刺的木棍打受罚者的脚板,罚完后脚底皮肉已去其大半,再让其人赤脚而行,每走一步,脚底留下的血迹便如红莲开放。”

“他……可有受过这惩罚?”

“自然受过呀。”

压着刀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刘悬强忍最后一丝理智,嗓音有些发颤:“这样严惩,万一他真就死了呢?”

这将领真是好生胆小。陈氏笃定道:“哎呀不会的,不会死的,这小子皮糙肉厚,就是受着这些长大的,大人您就放心吧,只要给他留口气,大人想怎么消气都行,反正啊,他就是咱们周家的一条狗而已。”

刘悬气得浑身发抖,可他的底线是不打女人,这时,周县丞及大房夫人往院子里赶了过来。

“刘大人,有失远迎啊。”周县丞远远喊了一声,然而拱手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飞。

离他最近的大房吓得气势全无嗷嗷乱叫:“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啊,保护老爷!”

刘悬“唰”地拔剑怒视,周家两手空空、没见过世面的家仆们全都不敢动弹了。

“毒妇,毒妇!小年还善良地想替你们遮掩,你们可知他对我说周家买了他后待他极好,原来你们就是这样待他好的!”

周县丞晕晕乎乎从地上爬起来,只感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没站稳,就又被人猛地揪了起来再摔到地上。

“老子就是不做官了,就是死,也要先搞死你们这帮杂碎!”

刘悬狠狠又往周县丞身上补了一脚,然后扫了一圈在场的诸人:“绑起来,都给老子绑起来!凡是害过小年的,老子要他们偿命!”

兵卒们领命,纷纷动手抓人,丫鬟家仆们四散逃窜,尖叫连连。

陈氏吓得和大房抱作一团,此刻才恍然——他不是来要好处,是来要命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打我的丈夫,绑我的丫鬟,还乱我的家!”

周夫人跋扈惯了,头一次被人欺负到头上,惊吓过后,气得胆子都大起来,冲上去一口咬住刘悬的手腕。刘悬痛得嗷嗷大叫,又不知道怎么下手还击这个妇人,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她插了满头金步摇的高耸发髻。

这一揪,那一大坨假发就掉在了刘悬手里,露出周夫人比常人宽了一半的额头。

依头秃的程度来看,这年头,县丞这种小官家的主母也难做啊。

刘悬拿在手里掂了掂:“别说,还挺沉,快赶上我的大刀了。”

“假发还我!”

“你先退后!”

“啊!”

又被咬了一口,刘悬手上一甩,周夫人终于松口,急吼吼地去捡她的假发髻。捡到手了也顾不上正反,立刻往头顶一戴,脑袋上沉甸甸的东西落下来,自信和气势终于恢复了一些。

她面色赤红指着刘悬:“你一个九品的官凭什么查抄同级的家!我要去告御状,我要你不得好死!”

“凭什么?本郡主就告诉你,凭什么能抄你的家。”

一道婉丽声音随着破门而入的动静一同入耳,冰蓝色的雅丽袄裙和手腕上系着的飘逸丝带轻快地掠进众人眼中。

姿容大方的女子莞尔一笑,挥挥手,身后五十名府卫便行动铿锵整齐地将周府团团围住。

“红豆,你去把大夫人房中暗格里的官银搬出来。”

后者应了一声,招走两个府卫立即去办。

“不行,你们不能去!”周夫人急急去扯红豆,被其中一个府卫推开扑了个空。

李颐听走到周县丞面前稳稳站定:“四年前,郸城的一处乡镇发生鼠疫,死伤数千,而你们这些贪官不仅趁机卖假药大发国难财,甚至私吞朝廷派发下来的灾银十之有七!县令已经招了,周县丞你还有要辩解的吗?”

周县丞拼命摇头:“郡主在说什么,小人不知,小人只是个县丞,大人做的事情怎会与小的说。”

“这就要你自己去问你的县令大人了。他不仅供出了你,还有他上头的通判、同知、知府,一整条行贿链都被本郡主拔了出来。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周县丞终于从刘悬那一脚里缓过神来,然而挣扎着起身后,听了这话身体又晃了晃,重新瘫软在地。

“难怪赵钱第二日就反口,原来是有这样一张大网罩在头顶让他不敢不从。”李颐听侧目,“周府上下全部带走,暂时收押在县衙牢房,周家人分开关好,本郡主要一一审问。”

府卫们训练有素地上前抓人,杂乱的讨饶和尖叫四起。李颐听不再看他们,略过朝她行礼的刘悬,向魏登年走去。

白色担架上的少年仍在昏睡,眉目安逸,好似周遭天大的动静也惊醒不了他。

李颐听挥手,刘悬的几个兵卒便把担架放在地上,自动退后几步。

她蹲下去,嘴角勾起个娇软狡诈的弧度,贴近魏登年的耳郭:“看在你长得好看的分上,我便让你利用一次。”

担架上的某人仍是昏睡状,然而身侧的手指却细不可察地轻蜷了一下。

李颐听笑笑,朝着刘悬颔首:“就麻烦将军照顾他了,外祖母还在等我回禀,我晚点再来看他。”

刘悬愣了一下,匆忙回礼:“郡主严重了,照顾小年是微臣应该做的。臣叩谢郡主,恭送郡主。”

刘悬,魏迹的副将,跟魏登年非亲非故,却如兄如父,是他命里翻盘的贵人,最后为他战死。

李颐听及时伸手,扶住了年过五旬的将军,手腕翻转,在他肩膀无声地拍了拍。

今日算是李颐听到郸城之后最忙的一日了,光是拷问县令就用了大半天时间,这会儿回禀完外祖母,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圣旨又来了,皇帝让她全权处理此事,另外提到新的县令已经在路上。

等到七七八八的事情弄完,李颐听都饿过头了,准备前往周府时,还被郑易拦了下来。

他喜穿白色儒服,垮垮大大的袖子垂着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得臃肿老气,行走俯仰之间透着一股子少年书生干净谦恭的气质,行礼时行云流水的动作配上不疾不徐的说话音调,直让人觉得是个相处起来顶舒服的清润君子。

照理他和李颐听相处多日,应早就不怕她了,不知怎的,今日又别扭拘谨起来。

下人被郑易请走,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李颐听两人,静得能听见烛火烧起来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忽然就跪了下来:“草民拜谢郡主救家父之恩。”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都说了此举并非为你,而是举手之劳吗?”李颐听把他拽起来,有些恼,“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郑易道:“最近家中事多,等安顿好一切,我便要赴都城科考了。”

“那很好啊,你是个好苗子,将来定能在朝中崭露头角,我也快启程上路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都城遇见呢!你今日便是来跟我说这个的?”

“父亲曾教导草民,有恩必报。”

郑易说着突然红了脸。李颐听正奇怪,就见他葱白的手指突然移到腰间,拽住了黑色的腰带,轻轻一拉,外衫滑落,露出里衣来。

“你干什么!”李颐听吓了一跳。

“我知道那次郡主把我绑进太师府,并不是下人的奉承讨好。”

“啊?”

他脸红得厉害,声音也在颤,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几下便脱得只剩一件单薄的亵衣:“若是郡主不嫌弃郑易无权无势,郑易可以忍受被人说攀龙附凤跟郡主提亲,若是郡主不愿,郑易……郑易今日便以身相伺。”

还是同一个地方,上演两月前的同一幕,但是角色彻底对换了过来,不过命运还是没换。

郑易脱得就剩一件衣服,然而那双手抖得跟筛子似的,再脱不下去了,抬头看了她一眼,便冲上来开始脱她的衣服。

“你冷静一点啊!”李颐听一拳把郑易的脸打偏了过去。她是喜欢小美男,但也就是喜欢看看而已啊!

郑易朝后踉跄了两步,手垂在身侧,身体还维持被打偏的姿势,狼狈地站了好半晌才缓缓地看向李颐听,脸上的红色一寸寸褪了下去:“我以为,郡主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

李颐听哑然。

房中有一瞬死寂。

郑易笑了一下,煞白的脸上似有屈辱似有懊恼似有不甘,最后自尊只让那些情绪化作语气里那一点微末的酸意:“才短短两月,郡主心中便已经另有所属了吗?”

“这么明显?”李颐听脱口而出,然后狠狠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不是,不是另有所属,你很好,是……是我自己的问题。”

郑易狼狈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匆匆穿上,甚至外衣都穿反了,朝着她飞快一拱手:“草民叨扰,草民告退。”

然后一如在闺房初次见面般,逃也似的跑了。

李颐听看着他奔进夜色,垂头丧气地回走了几步,把自己摔进柔软的被子里。

小美男一难过,她也跟着心情低落。

罪过,太罪过了。

若是今日在这里的是宋炽,定会十分高兴,只可惜这具身体已经不是原来的郡主了。

“罢了罢了,他又不是喜欢我,就是一根筋想报恩,只是被我驳了,伤面子吧,过几日总会消气的。”

李颐听在**滚了几圈,逐渐生出点困意。

酣睡一夜,磨磨蹭蹭起床后,李颐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菜名:“椰蓉饼、豆子粥、煎白肠、油酥烙,先做这么些吧,饿死了,吃完好办事。”

红豆一一记下,见她心情不错,笑道:“刘将领在府外求见,您要见他吗?”

李颐听道:“这么早?”

“夜里就来了,但是小姐您在睡觉,奴就没把你叫醒。”

李颐听猛地抬头,莫非魏登年出了什么状况?

“我去见他。”她“唰”地起身,空着肚子就往府外跑去。

2

“你怎么不早说魏登年中毒之事?!”

李颐听行云流水般从马上下来,裙带翩飞,疾跑进周府。

此时周府的家仆丫鬟全都被收监,里外都是太师府的府卫和刘悬的兵卒。

刘悬紧随其后,听到这话默默扣了扣刀柄,这不是摸不准她和魏登年是什么关系吗……

他挥手,下面提进来一个丫鬟,李颐听定睛一看,十分眼熟,像是……大房身边的人?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周家家仆魏登年无故中毒,却追查无果,臣人微言轻,自知无权插手此事,但魏登年是臣故主的儿子,所以恳请郡主许臣提审周家人。”

“就算你不提,本郡主也会提审,”李颐听在主位坐下,让丫鬟抬起头来,“你叫什么?”

“郁金。”

丫鬟一脸倦容,可是姿态却强硬得不行,梗着脖子一脸冷漠,除了名字,接下来对所有中毒有关的问话全都一声不吭。

刘悬拧着眉:“她就是负责小年饭食的,审问了一夜,一个屁都没放,一直是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

李颐听摸摸肚子,一口塞下一整块黄豆糕,慢慢嚼完后,凝声道:“既然什么都不说,留着也没用,杀了吧。”

她挥挥手,立即就有两个府卫一左一右上前押了人往后拖去。

郁金惊恐地看向李颐听,对原主的忠诚在此刻溃散得干干净净,在被完全拖出去前用力地扒住了门框:“下了,下了毒!”

李颐听抬手拦住府卫的动作,郁金被重新提进来。

“说清楚点。”

“每日都下一点点在魏登年的饭菜中,大夫人派我盯着他吃完才能走。他平常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一日两餐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李颐听的手微微扣紧了扶手。

时不时的咳嗽,苍白的脸色,甚至随便走几步就喘不上气,原来是这样。

刘悬一掌把面前的椅子拍散了架,冲到郁金面前怒道:“解药拿出来!”

“奴婢从未听夫人说过有解药啊。”

李颐听道:“拖下去打死!”

郁金哭喊道:“奴婢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要是有解药奴婢一定知道,真的没有解药啊!”

“这毒可有名字?”

“叫……叫无息。”

这名字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李颐听盯了她半晌,郁金眼泪都吓出来了不似有假,最终李颐听还是叫人押了她下去。

她一边给刘悬写了封手令许他独审,看能不能从周家人身上挖出解药,一边全城寻医。

重赏之下必有勇者,只是魏登年所中之毒实属罕见,几番问诊下来,郸城竟然只有一位老大夫听说过此毒——正是刘悬此前去医馆求助的那位。

“无息之毒从外邦流入,由于异常昂贵,故而逐渐从市井消失。不知这毒从何而来啊?”

李颐听终于想起为何这毒耳熟,从前她当郡主时也曾在宫里听过。

她想起那根翡翠簪子,也像是宫里的东西,可一个小县丞怎么能接触得到宫里的物件?

她敛神道:“大夫可有解法?”

老大夫叹了口气,他也并未见过此毒,疗法皆是古籍所记,并不保险。

李颐听道:“无妨,大夫细说便是。”

无息之毒温和,分量重时能够致命,若是分量细微,便是三年五载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毒性会一点点消磨吞噬服毒者的身体,毒发时只像普通风寒,都是些虚弱咳嗽吐血的症状,但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便会开始健忘痴傻,武功全废,且到那时,毒性已经融入骨血,查不出任何症状,最后咳血而死。

这毒最适合用于宫里面见不得光的勾当,是以名曰无息,无声无息。

解毒却比服毒痛苦百倍。

魏登年中毒多年,毒性已然入骨,解毒也十分费事,需分五年治疗,每年服用两次解药。

服药者五感会失其四,清理毒素时全身疼痛异常,如同骨架拆卸重组,忍上五个时辰方能缓解,就算是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也会痛不欲生。

许多人挺不过这关,干脆选择了自缢。

知道疗法的时候,李颐听一颗心仿佛被狠狠揪住。

魏登年身上那些病症全部有了解释。

她忽然急急问道:“这毒如此磨人,若是此人还练武会怎样?”

老大夫白了她一眼:“郡主,中毒那小子昨日老朽见过,确实是个顶顶好看的娃娃。不是我以下犯上啊,这寻常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你还要逼他练武,那不是要他的命吗?虽然你喜欢他,盼着他功成名就,但好歹也要有个度吧,有命才能练武啊!”

李颐听百口莫辩。

如果说方才只是心里揪了一下,此刻便是被人捏住了,摔打在地上反复**摩擦。

魏登年啊魏登年,他那一身武艺……这些年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头。

“郡主,若是要治,早早与老朽说明,老朽好去配药。”

老大夫叫了她好几声,李颐听才回神,她面露犹豫:“可有更快速且不那么痛苦的法子?”

老大夫摇摇头:“此毒根本没有办法药到病除。”

李颐听道:“我要先去问问他,让他自己决定。”

“我要治。”

轻慢虚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二人回头,魏登年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披了件外裳就赶来了主厅,不知听进去多少。

他倚在门边,灰色的衫子松松搭在肩膀上,身上没有几两肉,蜷成拳头的手放在唇边轻咳起来的时候肩角一抖一抖的,又平又直。

他像是早已知晓此事,神情寡淡,眉目沉郁却坚定:“还请大夫配药。”

李颐听默默走开,留下魏登年和大夫交谈。

她从红豆那里要回了翡翠簪子,去县牢的路上跟刘悬打了个照面,后者失落地冲她摇摇头,没审出解药。

周家人里,县丞惧内庸碌,大房凶悍短视,周茹娇气跋扈,周映蠢钝恶毒,陈氏贪财图利,就是这些人,搅乱了魏登年本该最自在快活的六年光阴。

李颐听心中不快,想了想还是提审了周映。

那人被带上来时已经是一脸青紫,看到李颐听身边这些个大刀阔斧的府卫们哀号一声:“怎么又是审我!”

李颐听哼了一声:“来啊,先给我打得半死再开始审。”

周映一听,吱哇乱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过来求饶:“郡主!郡主啊!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您问什么我都说,别打我!”

李颐听把腿从他臂弯里抽出来,大怒:“我们之间有什么情分,你污蔑本郡主!”

周映哭唧唧道:“每年您都要来避暑,这不就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吗?”

“滚滚滚。”李颐听把怀里的老翡翠簪子掏出来丢到他面前,“今日你想活还是死,全在你自己。宫里那位为什么要给你们这根东西和那阴损的毒药?他和魏登年到底有什么大仇?”

哭天喊地的周映突然一下子噤了声,见状,李颐听下令把能唬人的刑具全部搬了出来。

周映瑟瑟发抖,嘴却硬得很:“我周映今日就是被打残、打死在这牢狱里也不会说的,若是我说了,周家才真是退无可退!”

李颐听笑了:“你是不是以为咬死不说,那位就会不计一切地救你们?本郡主就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犯的事其实罪不至死,上头还有那么多犯了事的顶着呢,周家也就是被罚罚银子,最多是个流放。但是,那位的书信可是昨日就到了,请本郡主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你们,还给我送来一大尊玉佛像,哎,你要不要看看?那成色,可不是翡翠比得了的。”

周映傻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们周家替他做了那么多,办了多少年的事!”

他突然发难,狂躁地朝李颐听扑来。李颐听当胸一脚过去,旁边两个府卫立刻把人按实了。

“其实吧,我早就知道那位是谁了,我也不是想为魏登年主持什么公道,我只是好奇,德高望重的那位怎么就和一个毛头小子过不去,你不说便也罢了。”

其实翡翠簪子和无息到底有没有关联,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并不确定,原先她甚至还以为是同官银一样贪取的贿赂。

李颐听是桦阴国的郡主不错,但对大卺的了解也不少。大卺皇帝是个自大的莽夫,要除去将军府,绝不会费这些功夫,其余种种都是她瞎蒙来诓骗周映的,没想到一诓一个准。

只要不是皇帝那就好办。

她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周映怒骂痛哭发泄。

终于,周映力气耗尽瘫倒在地,目眦欲裂地骂道:“毕愁这个老畜生!我要杀了他!”

赌赢了。

毕愁,这个名字李颐听是耳熟的,卺朝文官之首。大卺虽然轻文重武,但这个毕愁却很能哄宋帝高兴,是宋帝面前第一谄媚的主。

不过魏家独大时却不是这样。

当年将军府功高盖主,盖的不止有皇帝,还有臣子。

魏家树大招风,魏迹亦是朝中文官弹劾的主要对象。对这些文官的上书,魏迹向来一笑置之,某一次却忽然发怒,自请责罚。当时正是战况吃紧的时候,皇帝当然没罚,反而怪罪了那批文官,其中毕家受牵连最深,一家子尽被流放,直至将军府被灭后才被赦免,重回京都,被皇帝委以重任。

但是毕家一直没忘记被流放的日子,在魏家被诛三族后,甚至把那些年的仕途陨落全部怪罪在了魏登年身上。

据周映所说,他们家是被毕愁授意买下魏登年的,除了下毒以外,毕愁还吩咐他们狠狠地折磨魏登年,却不能让他死得太快。

于是他们给他下毒,让他不能练武,且在外造势,把周映在外面鬼混欠下的钱全部算到魏登年头上,再出来给他擦屁股。久而久之,郸城的人都知道周家收养的那个罪人之子是个声名败坏、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们常让他吃不饱,干很多很多活,不让他读书。

把一匹狼**成家犬,只需要让他永远只知道为了眼前的一口饱饭奔劳,再无声无息结束他的生命。

到那时,就算有人记得魏登年,也只记得周家收养他的恩德;再过些年头,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彻底抹去。

3

李颐听思考多日,最终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魏登年。

她扳倒周家,是想让魏登年知道恶有恶报。如果多了毕愁这个存在,或许会激起他心中的仇恨,那就适得其反了。

这些年的苦难,既然已经结束了,就到此为止吧。

前路若仍艰难,她会保护他。

离开郸城的前夜,李颐听去了一趟郑家,结果扑了个空——出来的老夫子说郑易已经去都城赶考了。她只好悻悻而归。

翌日起了个大早,拜别了外祖母,李颐听吩咐几个护卫以及马夫在城门口等着,带上红豆准备去跟魏登年告别。

魏登年被刘悬选上,要去扈城军营历练,跟李颐听同一日离开。

刘悬的人马已经在城外集结,魏登年向来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不知怎的,今日却足足迟了一炷香才到。

一炷香时间足够做许多事情,比如打晕几个县衙里的捕快拿走钥匙,比如避开本就人手不足又松懈的守卫进入牢狱。

暮春的早上,薄阳也没有,天色泛着灰白,整个县衙还在沉睡。

潮湿阴暗的牢房里,那人手上钥匙扣轻轻晃动起来,发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或深或浅地落进了周家人的耳里。

他们被分开关押,魏登年在每间牢房前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有醒来。

他们或许还在做梦,而他手法极快,他们也不会感觉到什么痛楚。

除了周映。

他有些倒霉,因为早起想要小解。不过唤来的人不是衙卫,而是魏登年。

“我就要走了,要离开郸城了,临行前还来跟周兄道别,你说我够不够意思?”

男子的声音低低的,凑在他耳边,就像玉石打磨在沙砾上,沙沙的,温和轻柔。

光听声音,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教养极好的君子——如果忽略他死死捂在周映嘴巴上的大手的话。

他语气熟稔得像在跟多年的挚友交谈,不过似乎并没有让他回答的打算。

周映抖着身子,极力地蹬着腿,可一切只是徒劳。

他惊恐的眸子里映出了魏登年残忍绝艳的笑脸,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远方堂弟像一只行走在人间的恶鬼。

“我本来是不想让你们这么松快的,我一直都想跟周兄讨教,桑皮纸在脸上铺到第几层才会窒息而亡。你们应该感激她。”

…………

魏登年脱去了那一身晦暗的家仆服饰,虽然上面一滴血都没有沾。

他带着他极少的行囊向城门外走去,沉郁的眉眼一如以往,只不过心情极好,甚至朝着一路冲他痴笑的女子们点头致意。

李颐听站在城门前等他。

十八岁的魏登年,风姿神貌初显。

迎风走来时,衣袂翻飞,每一下都拍在她的心上。

什么郑易小美男,什么不辞而别,统统被她抛到脑后。

李颐听笑得像只闻到肉香的狐狸:“早啊魏登年,你今天有喜欢我一点吗?”

他也冲她一笑,十分体贴地没有再次拒绝她:“早啊郡主。”

李颐听“啊呜”一下捂住心脏,今天也是想被反派轻薄的一天!

她嗒嗒嗒地跑到他身边:“此去一别,要记得想我,但也不用太想,因为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魏登年轻轻勾了勾嘴角:“郡主这么肯定?”

李颐听笑眯眯的:“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魏登年停下脚步:“若是你没来呢?”

李颐听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看上去就认真了,摇摇头:“这个假设不成立。大夫配的药拿了吗?准备什么时候吃?”

魏登年道:“晚一些吧,初去军营,我不想出什么纰漏。”

“好好好,”李颐听弯着眼睛,“你可以等到我们见面再吃,我陪你,有人陪着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魏登年没有答应也没拒绝,李颐听便权当他答应了,喜滋滋地跟着他往城外走去。

城门外,两拨人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对了,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是不是要走了,所以昨晚高兴得睡不着啊?”

魏登年笑意凝固了一瞬,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又顺着嗓子眼落了下去。

他向来不屑说谎。他不堪的样子她都见过,他从前巴不得把她吓跑,可是为什么……

“是啊,睡得太晚了,早上都起不来。”

李颐听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点点头又试探地问道:“以后还会回来吗?”

“不会,结束了。”魏登年笑得生动,眼睛里却漫过一瞬寒光,直到他把目光落到身边的女子身上。她肩膀沉了沉,似乎偷偷松了口气,眉眼像风一样干净,吹散了魏登年眸中的凉意。

4

皇陵建在薄奚山上,太后祭礼便是在那里举行的。

太后生前独揽政权,和宋帝其实并不算和睦,死后倒是享了宋帝的一片孝心。

薄奚山在大卺位置偏东,最近的城池也就是扈城,远离都城的喧嚣繁华,环绕青山绿水,半座山头隐在云霭之下,倒像是座小仙山。

李颐听对这种出行毫无兴致,奈何她老爹濮阳王在都城关了小半辈子,最爱这种动辄一大堆人簇拥着的皇室活动,由不得她做主,早就给她报了名。

跟宋炽性子端庄沉闷的外祖母不同,他老爹是个不正经的,虽然打着祭拜太后的名头出行,实际上已经着人张罗起狩猎的装备。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人死都死了,做的这些都是给活人看的,咱们拜不拜的,太后她老人家压根不知道,没什么意义,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当然图自己快活。

李颐听听到这话,当场还左顾右盼地担心,想提醒她爹别当着下人们的面这么大不敬,结果她嗑瓜子的娘补充了一句,多打几只鹿回来,山鸡也行,炖汤味鲜。

李颐听算是知道宋炽那一身纨绔气息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都城待了半月后终于成行,当日,御龙营的人清空了小半个都城的街道为皇家车队开道,完全对得起兴师动众四个字。

李颐听知道后直摇头,卺朝的皇帝还是这么神奇。

千人的车队从奉天殿前一直延伸出宫,除宋帝外,还有七七八八的皇子妃子亲王重臣,跟皇家沾亲带故的那一批轿辇在前,臣子们在后,皇帝的车驾居中,被天子亲兵层层围护,滴水不漏。

五月的日头已经灼人,更何况是午后。车队停在路上,李颐听无聊地不时撩开车帘探头探脑,忍不住问道:“父王,我们在等什么?”

濮阳王搓开几颗花生米外面的红皮,把白香的仁丢进嘴里才道:“还不是在等被我哥惯坏的小侄子。”

话音刚落,由远而近的一声嘶鸣打破了庄严的气氛,李颐听下意识撩开了帘子,先入眼的是一匹脚力强健的高头白马,然后便是纵马放肆的少年。

从见到他的那一刻,李颐听整个人便如同被钉死在了车厢里,再也不能动弹。

去祭拜太后的诸人至少面子给足,服饰皆以白色为主,唯独这少年一袭明晃晃的刺眼金色,蟒袍玉带黄金缎里,银制的头冠上红宝石有三,东珠有四,就连脚踩的一双云头锦靴都是双面缎的银线勾勒,夸张奢侈,像一根行走的金条。

然而这身俗气至极的装束配上那张风流张扬的脸,顿时拔高到了贵气的档次。

谁人不爱金条?谁人又不爱俊俏脸蛋?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全占了。

从宫禁严明的宫城里一路纵马而来,冲散护卫军进了车队才狠狠勒了缰绳,引得白马一声长鸣,而他夹了夹马腹又悠悠走了几步,扭头潋滟一笑,眼尾上挑:“哟,都到了。”

周围顿时不少人冲他行礼。

“七皇子。”

“拜见殿下。”

宋戌摆摆手,扭了马身朝后走了几步,停在李颐听的轿辇跟前,先朝濮阳王喊了一句叔叔,然后从头到脚将李颐听扫了个遍。

他懒懒嗤笑一声:“小堂妹,你这衣品可真是愈见低劣了啊,戴点头饰吧,被百姓见了,还以为皇家穷得要去讨饭了。”

李颐听袖子里的手一点点攥紧。

卺朝七皇子,宋帝最喜爱的儿子,此时还未成为大卺的储君,跟宋炽从小吵到大的对头,以及凡人李颐听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招摇,一点点内心活动都能在他脸上瞧得清楚分明,不假辞色。

对于皇子这个身份来说,他或许太年轻,又或许还太张狂,可是年轻和张狂这两个辞藻多数时候是绑定在一起的,当它们同时出现在某一个人身上,还是一个好看的人身上,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招人喜欢。

她盯着他,胸口发紧,在心里偷偷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啊,宋戌。

宋戌瞧着李颐听木木的模样,咂摸出点奇怪的感觉来。

不仅平常跟他争父皇赏赐时的那股蛮横劲没了,眼睛里还有点,还有点……管他的!宋戌说不出来,但他很满意宋炽这副样子,她定然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他得意地拽了拽缰绳,轻喝几声,钻进了前面皇子们的队伍里。

濮阳王咂着嘴,恨铁不成钢道:“他才说两句,怎么你还气得手抖呢,你反击呀!骂他呀!实在不知道骂什么,你就说他头上的东珠是假的,气死他!在你外祖母家待久了都不会吵架了?你退步了啊小宋,为父对你很失望。”

李颐听干笑几声:“女儿这是懒得和他一般计较。”别开眼去,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我是宋炽我是宋炽”,终于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半日车程,中途休息了两次,宋戌也没再来挑衅李颐听,晚间便相安无事地到了薄奚山。

山间雾浓露重,不宜再往上走,车队要在半山腰的皇家寺庙休憩一晚。

大家分了房,休息的去休息,像濮阳王那般憋了一路手痒的,便偷偷去附近小猎一下。

李颐听假装回房间休息,换了套更方便的裙装摸出去在庙里闲逛,顺便给月老庙供奉点香火。

逛了片刻才发现,庙里压根没月老像。

偌大一个皇家寺庙没月老,这完整吗?这专业吗!李颐听连连摇头,决定去找主持掰扯掰扯,让他辟间屋子,建尊月老像来。

皇亲国戚都被安置在左边的上等客房里,下人们也有下人房,右边的一片屋子空着,李颐听瞎转悠的时候,忽然听见细小的争执声。

是女人的声音,还在呜呜咽咽地哭。

一排的客房都黑漆漆的,李颐听猫着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摸过去,贴在窗户上听,终于在其中一间客房前站定。

窗户纸被她戳了个两指宽的小洞,看见里面正捂着脸啜泣的女子,和她面前轻声安抚的男子。

“一二三四……”借着朦胧月光,李颐听依稀辨认出男子身上的袍子有九条张牙舞爪的金蟒。

是太子啊。那对面捂着脸的是谁啊?

李颐听身子前倾了些,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窗户上,时不时兴奋地往洞里看一眼。

从那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啼中,李颐听大概得知此女犯了个错,不过她说是被陷害的,还闹到宋帝面前去了,宋帝十分不悦,准备此次祭拜过后把她留在宫外思过。

女子哭得伤心着急,一直说自己在宫外肯定会被下黑手弄死,太子恰到好处地拥住了她,体贴地宽慰,说绝不会让她出事,今晚就会动手,不会让宋帝有机会处置她什么的。

太子这是要谋反啊。李颐听打了个哈欠,本以为下凡一趟还能听听皇家秘闻,然则故事十分没意思,还不如月老手里的那些戏本子,完全忘记了此刻顶着宋炽身体的自己也是要被谋反的那方。

然而哈欠打到一半,那不是低头捂脸痛哭就是把脑袋埋进太子怀里的年轻女子,梨花带雨地抬起了头来。

那什么不是宋帝的王美人吗!

太子和王美人?

看到这儿,她可一点也不困了,这在月老的戏本子上也少见啊!

李颐听看得正起劲,一时亢奋,拍着窗户笑出了声。

刚拍了两下她就呆住了,因为屋子里原本浓情蜜意的两人齐齐转头望了过来。

王美人惊呼一声,太子率先反应过来,冲出来一把扣住了正欲逃跑的李颐听,李颐听还没来得及施展点身手,就被随后出来的王美人一棒子敲了个眼黑。

“扑通”一声,倒栽在太子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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