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适才囚房里的那些孩子被推搡着带到芥子帮总舵大堂。邬安斜着眼打量着。身前长条桌上正中央,摆着一条刚出锅的花鲢。这花鲢能出现在这里,不得不让人感叹邬安的良苦用心。
要知道,芥子帮,可不是什么豪门正派,唯一确立其武林地位的,就两字,人多。
芥子帮中鱼龙混杂,乞丐、偷儿、娼妓、戏伶、神棍、卖艺人、地头蛇、包打听等等,所有这些摆不上台面的行当都在这个帮里。
明面上以探听、买卖消息为主业,帮众在各种身份的遮掩下,隐藏在武林的各个角落,人脉遍布江湖,势力遍及天下。
“都别在那儿杵着了,饿了就吃,每人一双筷子,”邬安拍拍屁股走上前来,飞起一脚踩在长条桌的桌沿上,目光不自觉得被身后一个滚动的身影牵了过去。那人不说也知道是谁,沈公子。
他像一条闻见了屎味的饿狗一般,迅速的舔起了邬安刚吐出的那根枯草,贪婪的含在嘴巴里吸允着。他这是解馋啊。
邬安见状只觉得肚肠里一阵搅动,吐出一口唾沫骂道,“恶心。”而那沈公子麻溜的堆起笑脸,呲着都能揭下一张皮得黄牙回道,“帮主牙缝里的味都够我喝一壶的,不恶心,嘿嘿。吃不到鱼,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邬安抖手弹了弹耳朵,嫌这话脏,扭头看向那些拿到筷子却擎在手里又蠢蠢欲动的孩子,“叫你们吃就吃,看老子干什么!”
话音未落,这帮孩子才一窝蜂涌上前去,把飘着热气的花鲢围了个水泄不通。可依然没一个人敢落筷。这是因为出囚房前洛月明叮嘱了一句话,小心鱼里有毒。
僵持半刻,瑾安伸手将筷子探向鱼鳃之后,轻轻的剥离了一方鱼肉下来,停至唇间,淡嗅之后,缓缓放入口中。这动作似号令,突然间,桌子上已不见了花鲢的影子,而是被一堆孩子围城的人球。
这速度惊了邬安,他一提气,飞身立上桌面,翘首望向这群孩童。突然小橘子被挤落桌下,席地而泣。
“停!”一个青涩且锐利的声音瞬时从人球中心炸响,人球呼啦啦四下散开。这会儿能喝住这些孩子的除了龙吟不会再有别人。
只见他含身护住早已支离破碎且所剩无几的花鲢,嵌起一块残碎的鱼肉送至小橘子嘴边,无限怜爱的说道,“你吃,他们不敢抢。”
此时再看瑾安,早已放下筷子,闪身老远,肃穆的站着。而其他孩子,或不时瞥向那鱼,或不是瞥向含泪而笑的小橘子,无人再敢往桌前凑近半步。
“行啦,剩下的你们拿去吃了吧。”邬安轻飘飘从桌上落下,地上的灰尘却如寒霜固雪,无半丝异动。
瞬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乌压压一堆乞丐,恶狗争食般顷刻间便将那盛鱼的盘子舔得熠熠生辉。这架势惊了那群孩子,但唯独两人例外。一个是瑾安,另一个则是龙吟。
乞丐们散去,邬安招招手让孩子们凑过来。可孩子们刚聚拢,邬安抬手就是一掌抡了出去,掌风如刀,其声似一丈白绫凭空撕裂,紧接着却消失了击合之声,这一掌,如枯叶一般,悬在半空之中。然而,掌止风未停,微微撩拨着龙吟额前散乱的垂发。
“为何不躲?”邬安歪着头,瞥向龙吟紧绷的脸颊,眼角抽搐的褶皱,像是也已隐藏不住心头攒动的笑意。
“我躲了,这巴掌就会打到他们身上。凡事,终是需要有人扛得,躲,又能躲到何时?”龙吟不卑不亢的回道。
“你,”邬安啐出一口痰,又瞥向瑾安,“家里几个孩子,你是老几。”
“你管我老几,我死了,爹妈再生。我爹妈死了,叔伯还有子嗣。想从我家捞钱,比登天还难。”瑾安俨然一副慷慨负义的神情,不见得半点悲切之色。
邬安一听,喜上眉梢,“哦,听口气,家里挺财主啊,好,”邬安扭头回望沈公子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是不是有钱人家都这样,认钱不认人。要不,他怎么说得和你一样呢?”
沈公子赶忙爬过来,喜滋滋仰头看着邬安,像是等着讨赏,嘴巴里衔的那根枯草耷拉着,渐渐地从口中溅出一颗口水珠,顺着枯草滑动而下。
邬安瘪嘴一叹,啧啧两声,“你太脏了,我嫌恶心,滚远点,滚呐!”“不滚,”沈公子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好好倒了口气这才接着说道,“帮主,这小子更换大价钱。真得。”
郁气未消的邬安悻悻坐回太师椅,一瞪沈公子,“说呀,还等着老子问一句说一句啊。”“是是,”沈公子屁颠屁颠走到瑾安跟前一指他那身长褂,“帮主请看,这小子这身衣服可是银线缝制的,就算拿到当铺,也至少能换一锭银子,这说明他老子是真有钱,而且还特别喜爱他。所以,只要帮主敢开口,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行,真是的识货的东西,诶,看你这身本事,干个帮主完全不在话下,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邬安话里有话,说得沈公子头一沉,躲到了一边,邬安爱答不理的闷哼一声,抬手一指瑾安,“这小子,一会儿关密室里,留着换钱。”
“那个刺毛瞪眼的,给我挂花喽,再把腿打折。那个哼哼唧唧的,”邬安指完龙吟,紧接着,那手就滑向了小橘子,突然间停住话语,双目中洇出烁烁之光,嘴角也因刚才收的太紧,**的抽搐几下。
他低下头望向脚面,赫然间猛地一跺,恶语道,“那个丫头给老子做成人头狗。”
“你敢!”龙吟近乎同时嘶喊开来,却不料,话音未落,已迎面击来一掌,将其面门拍得是血肉模糊。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邬安的轻功却是了得,眨眼间便打完龙吟,走进了小橘子。他甩了甩手上沾满的鲜血,轻轻拍了拍小橘子粉嫩娇艳的脸庞,缓缓压低了声音,“可惜了,这要是长大了,做个戏伶也是块好料子,可是,有人买了你们的命,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谁!”瑾安正在和洛月明给龙吟敷伤,听罢,即可怒目相向,“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锱铢门掌门之子!”
当锱铢门三个字蹦出的一瞬间,众乞丐似着了魔一般,欣喜若狂,躁动难耐,最得意自然非沈公子莫属。而邬安却无动于衷,瘫软的坐回太师椅,眼皮一翻,“这世上,有比钱更好用的东西,你老子不会没有告诉过你吧。”
“权?”瑾安一直以来坚挺的斗志瞬间被击垮。而邬安却饶有兴致的补充了一句,“比权还要大。”
“谁!”邬安话音未落,人已从太师椅上飞出老远,眨眼间,脚尖已点过长条桌面,纵身飞向房梁。
蹭蹭蹭,上梁之后的邬安俨然一只健硕的飞鼠。闪躲腾挪,不多时便从房梁之上纵身而下,健步疾行,扑通一声,手中落地一物,让当场众人膛目结舌。
邬安自梁上捉住一个男童,而这男童不是别人,正是叶飞。
“帮主好身手,”沈公子跳将过来,冲着叶飞的屁股生生跺了两脚,“这么大个,在帮主手里竟如个小鸡子般不费吹灰之力,厉害,厉害。”
“这么大个差点溜了,你们瞎了吗!知不知道这些小崽子都是些什么来头!跑一个,都够我们掉脑袋的!”邬安大怒,一掌落下,竟直接拍断了太师椅粗壮的扶手。
“请帮主明示。”“明示个屁!影洲、十二门徒、玄冥乾坤盘、升坛大典、结界之门这些事情你会不知道?”邬安一把揪住沈公子摁在自己脚下,“这些个孩子都是……”
邬安话没说完,后背便是惊悚的一颤,口中大喝一声,“不好!”
霎时间,大堂之内黑雾弥漫,阴森森的冷风顺着所有的门窗、地缝甚至瓦砾之间狂奔而入。
“大胆妖物,竟……”邬安话说一半,便只剩招架之功,只听得黑雾之中嗖嗖嗖如利箭齐飞,噗噗噗一声声倒地之音。
黑雾翻滚,遮蔽了所有的视线,不多时,大厅之内便寂静无声。
许久,黑雾渐散,沈公子颤巍巍摸到一只手臂,细一打量竟是邬安的断臂,而那手掌却已僵硬,如被寒冰冻住一般,掌心凝聚的内气尚未击出便被回击了回去,直直击穿了手掌。
再看大堂之中刚刚蜷缩的孩童,已无踪可寻,而四下七仰八歪的竟是一具具冰冷的乞丐的尸体,而尸体之上却不见血渍斑驳。放眼而去,此间活物唯有自己。
沈公子连滚带爬冲到大堂门口,面向西南,俯地叩拜,口中慌语道,“谢婆婆不杀之恩,此大恩大德我沈云今生必报,必报……”
这器世间,此时此刻让人心惊动破的远不止雍州芥子帮一处,在那皇城王爷府内,锱铢门掌门铻语,也是浑身湿漉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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