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重逢

扎穆寨人已经去带萧钦竹与赵衍恪, 此时塔内再度恢复沉默。

但沉默只是表象,底下仍旧暗流涌动。

庄良玉像是没事人一样端着杯子品茶,由着扎穆寨人打量。

从见到扎穆寨的那一刻, 庄良玉就已经知晓为什么左仪灵会成为赵衍恪的侧妃,甚至能够登上皇后之位。

因为扎穆寨。

曾经还以为二人是伉俪情深, 矢志不渝的庄良玉禁不住开始对赵衍恪与左仪灵之间的感情产生怀疑。

是真心爱得深沉,还是真假掺半的利用……

庄良玉唇角掀起一点笑容, 在思考对策之外,开始思索书中看似恩恩爱爱的剧情到底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

半个时辰之后,塔门打开,扎穆寨的侍从扛着东西鱼贯而入。

然后依次摆在两路人马的中间。

厚重的卷轴, 各式各样的工具,一件一件陈列正中。

祝笙大祭司说道:“开炉炼铁需要前往四斗山内, 中间路途遥远, 耽搁许久。既然庄大人有妙法,不若画在图纸上让我等山中人见识一二。”

庄良玉眼中带起, 笑意“图纸”一词让她倍感亲切,她愈发确定扎穆寨一定是哪位前辈留下的痕迹。

庄良玉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在这些阔别已久的绘图工具上, “等永定王与萧将军到场, 便与扎穆寨个中好手比试一番。”

……

很快,萧钦竹和赵衍恪被带到塔前。

直到站在门前,看守者才撤掉了用以给他们蒙眼的黑布。

他们身上无伤, 显然即便被押做人质也得到了良好对待。只是衣服多日未换,看上去显得神情不佳。

大门拉开, 绕过屏风石壁, 萧钦竹瞳仁骤然紧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庄良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偏偏庄良玉似乎看不懂他眼中的忧心, 甚至还朝他微笑,又轻轻挥了挥手。

稀奇的是萧钦竹心中的不安竟然真的被庄良玉这点小动作抚平。

率先开口的是赵衍恪,他面色微愠,显然因着这些日子的冷遇而有怒气,声音沉冷:“不知祝笙大祭司请我二人前来有何贵干?”

“赈灾指挥使庄大人言及她有炼铁妙法,便请二人前来做个见证。”

庄良玉在二人探究的视线里不动神色,仿佛祝笙大祭司所说的赈灾指挥使根本就不是她一般。

随后,萧钦竹与赵衍恪便被安置在另外一端,与庄良玉和祝笙大祭司遥对。

从入塔开始,萧钦竹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庄良玉身上。被刻意压制的思绪像是在这一刻开闸而出,让他恨不得冲开人群将庄良玉拉进自己怀中。

他与庄良玉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见过面了。

自西都城中一别,便只有书信往来。从前萧钦竹不曾觉得成家之后自己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可如今回看,他的生活从方方面面被庄良玉改了个彻彻底底。

庄良玉的视线扫过萧钦竹身上,发现她的郎君除了显得仪容有些憔悴外,倒是并无不妥之处。

于是,她迎着萧钦竹深沉的眼神微微一笑,让他静候佳音。

至于从进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她看的赵衍恪——

庄良玉在最初的点头示意之后,再不曾分去一点眼神。

扎穆寨中负责工程和冶炼的长老站起身,“钢铁炼制环节众多,不知庄大人是在何种环节上有所造诣?”

庄良玉直接问道:“你想试试哪个环节?”

言下之意便是无论你说哪个环节,她都能应对如流。

庄良玉在上一世是桥梁、高铁、高速公路等大型、高难度通车工程的地质勘探特聘专家,其中诸多方面便会涉及到钢铁行业,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知晓一二。

庄良玉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放在扎穆寨人耳中,便显得极其狂妄。

当下便有坐不住的年轻人从后面跳出来,“扎穆寨研究钢铁炼制技术上百年都不敢有人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知全能,尔中原女子,如何狂妄?”

庄良玉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道:“从自身实力出发做出评估,这并不叫狂妄。这位小哥,你擅长哪个环节?”

到底是年轻人,被庄良玉一激便有些失了理智,梗着脖子说道:“我是这一辈人中最擅长找矿的,整个五斗山我了如指掌,仅凭土地的状况我便能知道哪里有最好的铁矿。”

庄良玉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属实没想到遇上的愣头青竟然会跟她专业如此对口。

于是十分诚恳道:“我可与你比试一番。”

谁料这年轻人很讲武德,皱着眉头说道:“我熟知五斗山情况,即便赢你也胜之不武。”

庄良玉点头,“你说如何?”

这年轻人走到厅堂中央,对着一众图纸挑挑拣拣,随后挑出一副极为复杂的地形图,说道:“这幅图是扎穆寨无数先人以血肉之躯才勘明的地方,你我二人便较量一番看谁能率先摹一份地图出来。”

庄良玉顺着年轻人的手看向地形图,这是一份绘制十分标准的大比例尺地形图,除却等高线外,上面详细标绘了水系、山体走向、矿产以及地形地貌特征。

虽然在现代,地图绘制都已经是电子化流程。但无论使用何种媒介,地图总归是人画出来的,所以徒手绘地图对于庄良玉而言并非难事。

“可。”

说完,庄良玉便起身自蒲团上走下,找人拿了两根绸带将大袖束起,然后站定在临时搬来的桌前,提笔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在香炉的袅袅烟气里,庄良玉下笔如飞,极快地便在纸上绘出轮廓。

扎穆寨的纸不是大雍朝常见使用的宣纸,更加坚韧,质地更硬,更接近现代绘图使用的纸张。

几乎无人猜得透庄良玉下笔的方法和位置,就见纸上已经出现了似是而非的轮廓。

比起对每一个细节都极为苛刻的扎穆寨年轻人,庄良玉的姿态更像是信笔涂鸦。

庄良玉不过是采用了分图层绘制的思路,常年与地图打交道的她几乎在看到地形图的一瞬间便能将图上内容拆分成不同的图层。

比起画一副地图,她更像是将自己脑海中的地图复制出来。

眼见庄良玉的地形图已经颇具雏形,这年轻人精雕细琢的地图不过才绘制了十之一二。

差异可见一斑。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所有人屏息凝视,视线全都聚在正俯首画图的二人身上。

就在庄良玉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之时,身旁突然响起声音。

青年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挫败感,“请大祭司惩罚,我输了!”

祝笙大祭司挥手让年轻人退下,沉声道:“庄大人果然非比寻常。”

庄良玉面露微笑,目送青年人离场,余光扫过青年刚刚绘制一半的地形图,真心实意地称赞:“扎穆寨青年的手艺也不容小觑。”

两张三尺见方的图被举起来展示,高下优劣一览无余。

庄良玉的图虽然不够精细,但落点准确,几近做到复刻的程度。但青年的图只绘制了一半,美观有余却显得不够严谨。

庄良玉上前两步,指着自己刚刚绘制的图说,“这里几处许是有绘图错误,诸位若是有心不妨再实地查探一二。以五斗山的地质地貌条件,此地不该是这种地形。河流走向与山体位置有异。且根据地质地貌连续变化的特性,不当出现如此突变。”

庄良玉说完,扎穆寨长老们开始窃窃私语,相互询问到底情况是否如庄良玉所说。

最后是一位女长老站了出来,“此图是百年前由第五十二代大祭司带领工匠所绘,确实如赈灾指挥使大人所言,于崖口、两岸有错误之处。”

这下,震惊的不止是扎穆寨人,连庄良玉带来的将士们都目瞪口呆。

这些人先前跟随庄良玉赈灾救人,已经见识过这位嘉禾县主的非凡之处,但哪里能想得到她竟然有如此能耐,连精通工艺的扎穆寨都不能在她手中讨到甜头。

长老中有人不肯认输,十分嘴硬,“怎知你不是生而擅画?绘制地形图不过是笔头上的功夫,刻苦几日总能达到。扎穆寨最引以为傲的是冶炼技术,我们能炼出比中原好百倍的钢!”

“扎穆寨的好钢是什么?”庄良玉直接问道。

“来人,让这些中原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钢!”

庄良玉静静立在中央,等着让自己开眼的好钢。

早在大雍朝往前数八百多年,便已经出现了“百炼钢”的说法,但成本高昂,获取困难,故而一直难以提高产量。

第61节

而在大雍朝,已经出现了锻钢的方法,较之历代前朝已是极大突破,但相比之下仍较为原始,且条件颇高。

庄良玉记得她先前得了萧钦竹允许去工部查阅古籍,以及听在户部任职的萧老爷讲述,以大雍如今的状况来看,一年的钢铁产量不过一千三百多万斤。

只是不知扎穆寨,又能拿出怎样的好东西了。

很快,几个年轻人抬上来一块钢板。

扎穆寨的钢材甫一抬上来,便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庄良玉甚至听到自己这边有人传来吸气的声音。

庄良玉走上前,抬手轻轻拂过钢材表面,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这块钢板虽然已经能看出些金属色泽,但色泽不均,表面毛糙,显然是在控温以及元素控制上出现了问题。

庄良玉拿起手中的团扇,轻轻敲在这块钢板上。

清脆的声音传来,确实要比大雍中原地区普遍流通的钢材质量要好很多,可是还不够——

庄良玉存了心要让扎穆寨在自己的工艺上受些打击,否则就凭这眼高于顶的态度,就算允许他们出山,出去之后也要掀起一阵动乱。

“不过如此。”庄良玉笑道。

此言一出,庄良玉立时接到来自无数扎穆寨人的愤怒眼神。

“扎穆寨所谓的独特工艺,不过是在灌钢法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而已。”庄良玉胜似闲庭信步,一点也不见焦急,声音娓娓道来:“五斗山中煤矿资源丰富,以煤炼钢,能够大幅提升冶铁炉的温度。”

“将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中间,以泥巴封炉,便可以得到杂志较少而且成分均匀的钢材。”

说到这里,塔内一片死寂,扎穆寨人脸上各个震惊至极。

因为庄良玉确实说对了他们的炼钢方法。

庄良玉转身迎上祝笙大祭司的视线,声音自信而张狂:“但我有更好的方法。”

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庄良玉一个人的身上。

可庄良玉还是那副笑得温柔无害的模样,只从脸上看不出半点张狂。

扎穆寨的炼钢方法确实先进许多,但在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完备的情况下,即便不断进步,有所提升,但终究有限。

“你有何方法?”祝笙大祭司沉吟。

庄良玉露出微笑,“扎穆寨可愿听我一言?”

“若你信口胡言,自然不会有人听信。”一位长老哼声,显然对庄良玉的态度极为不满。

庄良玉毫不气恼,继续噙着笑意说道:“可空口无凭,又要如何才能让诸位信了我的方法。”

“开炉炼钢又有何不妥?”

庄良玉手中一直摇得慢悠悠的扇子停了下来,她再次看向祝笙大祭司:“大祭司,若我真的炼出比扎穆寨更好的钢材,该当如何?”

祝笙大祭司面色微沉,反问:“你想如何?”

在场所有人都做好了庄良玉会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从谈判进行之初,庄良玉仅凭自己便将整个扎穆寨全盘压住,若是炼钢一事也十拿九稳,那扎穆寨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跟陵南道诸位官员谈判的资本。

庄良玉的声音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轻轻飘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祝笙大祭司尽可放心,庄某不会狮子大开口。庄某会给一个大祭司以及所有扎穆寨人都无法拒绝的条件。”

“而我需要扎穆寨答应我三件事。”

回应庄良玉的,是祝笙大祭司的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我便期待庄大人给我等山野中人带来的惊喜。”

在审视以及期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目光注视下,庄良玉久违地感受到自己焕发斗志和**的感觉。

庄良玉想,她也许错了。

她不该因着一时的困顿而将自己彻底拘于后宅府苑之中。

天地茫茫而众生渺渺,即便是如今被人称颂海清河晏的大雍盛世,也始终有无数人仍生于困顿之中。

不得方法的普通人在生活中横冲直撞想寻个出路,有方法的人被困在山野之中固步自封。

她……

应该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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