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
风雪敲击窗棂, 嬉笑声,催促声,低低的抽噎声。
一群人围着活人大快朵颐, 鲜血飞溅,构成扭曲至极的画面。
这就是徐沉云深层意识中的景象。
从唐姣被徐沉云牵着手触到他的旧伤那一刻起,眼前的景象犹如镜子般碎裂, 她一脚跌入了茫茫的雪原之中,循着一点光芒找到了这间屋子,得以卷入这场疯狂的飨宴。
贪婪的食客们,被视作羔羊的凡人们,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被关入笼中,以枷锁相缚, 从那一线光芒中窥探这个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的世界、无处藏身的世界,陷入崩溃,陷入癫狂——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以至于在拜入宗门之后, 他仍然无法忍受狭窄黑暗。
每一次,他将自己关在那间破屋里的时候, 都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会从破碎的幻影中看到死去的母亲,看到大笑的食客,看到牲畜般的凡人吗?
只是尝试着与他共情, 她都有种要陷入疯狂的错觉。
徐沉云......她想,你这三百年,又是如何将无数次濒临崩溃的自己拉回来的?
面前的少年神情空洞,在喧闹而疯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 那双如冰凌般清透的眸子缓慢地眨了眨, 嘴唇上下一触, 舌尖先是在上颚轻轻一顶,紧接着滚出一声气音。
“唐姣。”他轻唤道。
他声音微弱,几乎没有传入唐姣的耳中。
但她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体内迸发出一股力量,这种力量催促着她动了起来,她迅速拔出手中的匕首,血液从伤口中溢了出来,徐沉云是活不下去的,她知道,但她还是选择向这个血泊中的少年伸出了手,拉住那根湿漉漉的血手臂,在重重惊叫声中带走了他。
与此同时。
现实,紫照洞府外。
闭上双眼感知匕首情况的谢南锦忽然眉头紧皱。
一直观察他的珩清立刻问道:“怎么?”
谢南锦睁开眼睛,眸中闪过紫光。
他说:“唐姣的神识沦落了。”
按照约定,唐姣一旦失手,谢南锦就该立刻动手。
珩清沉默不语,倒是维持阵法的萧琅说道:“不对,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从唐姣进入徐真君神识的那一刻起,原本狂乱的血光有所收敛,不再向外扩张,直到两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仍然维持着平衡的状态,你若是贸然动手,这种平衡顷刻间便会被打破。”
她指指不周山的方向,说:“况且,那边也陷入了僵局。”
“我知道了,我会再等等看情况的。”谢南锦松了口,撇过视线,又看向神情凝重的珩清,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我知道你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子死在这里,我也不想看着徐沉云死在这里。她已经努力地走到了这一步,比起担心,你更应该相信她吧?”
珩清双手环胸,垂下眼睫,只是说:“也没有很担心。”
谢南锦暗道他心口不一,闭眼一探情况,神色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
少年的身体好轻,唐姣将他背在身上,血立刻打湿了衣服。
而后呼啸而来的风雪又将血水凝固,合欢宗的衣服本就是红色,深一块浅一块的,倒很像是生长在赤绸上的斑斑红梅,他的手臂恹恹地搭在她肩头,随动作一晃一晃的。
唐姣喘着气,热气在半空中散成白雾,“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少年的头枕在她的颈弯间,闻言,语气平和地说道:“嗯。”
紧接着,又说:“我知道。”
“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离开这片雪原。”
“这场雪下得好大,天地之间几乎看不到别的事物。”
“是的,这是一场很大的雪......”
他顿了顿,问道:“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带我走吗?”
“我说过,我是为你而来的,这个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绕住她脖颈的手臂紧了紧,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甚明显。
唐姣说:“师兄,你总是一味地对别人付出,却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你可知我即使修为并不高深,也想为你做出点什么,我们约好了,从今以后由我来监督你......”
她没将这句话说完整,少年“嘘”了一声,大概是有些困倦了。
于是唐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飞雪打在脸上,像是石头,砸得脸颊生疼。
这无尽的雪原真的有走到头的时候吗?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意识深处,与现实有一定不同,背上的少年纵使浑身鲜血淋漓,经受了寒冷侵袭,却并未立刻死去,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
这点温度让唐姣充满信心地在茫茫雪原中行走。
忽然,少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里走。”他说。
唐姣不疑有他,掂了掂背上轻得像羽毛的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离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大雪将脚印掩埋,不见踪迹。
一袭红衣的女子轻飘飘落了地,似是在寻找什么,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女修,一名男修,观他们四人的相貌与衣着,赫然是合欢宗掌门顾淬雪,长老钟鹤、重镜、百里牧。
“怪了。”顾淬雪说道,“听说他们刚走不久,怎么一点气息也没了?”
重镜方才见到那般景象,不由得叹息:“或许被别人救走也是好事,我们来得太晚了,希望他没有在那种炼狱般的地方经受更多的苦楚,就是这大师兄之位失了人选。”
“原本听说三年前这附近有个少年,折枝习剑,自学成才,颇有天赋,所以才专程来此地收他为徒,纳入宗门,没想到原来仅仅只是三年时间,人间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钟鹤凝视着视线尽头的一线天山交接之处,语带惋惜地说道。
百里牧说:“或许不是三年时间太短,而是我们的时间太漫长。”
顾淬雪抬起眸子,眼中倒映出这场大雪,似漫天飞絮。
过了一阵子。
她摇摇头,说:“回去吧。”
唐姣并不知道,就在她改变方向之际,合欢宗就此与少年擦肩而过。
她按照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段时间,风雪终于消停了,视野中出现了别的颜色。
“你瞧,我们走出来了!”
唐姣高兴地去喊他。
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赶紧侧头瞧他。
只见少年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望着前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很冰冷。
唐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天光乍破,刺眼的阳光让她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
那一片殷红仿佛是太阳在眼球上烧灼出的幻影,那究竟是什么?海市蜃楼吗?还是不幸陨落的朝霞?又或者是开在雪原中的血梅?不是,都不是,她渐渐地睁大了双眼。
红衣剑修立于雪原尽头,手提一剑,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飞扬,倒确实像残霞。
他垂下眼眸,指节在剑身上轻敲,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剑鸣声轰然炸响,风雪顿时倒灌,簌簌朝天际飞去,剑气横卷这片雪域,积雪**然一清,天边的朝阳更盛。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徐沉云的话,那么,自己背上的这个少年又是谁?
唐姣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红衣剑修迈开步伐,朝她的方向走来。
而此时背上的少年从她身上滑下来,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二人像是在对峙。
——第一步落下。
她听到周身的气流产生变化,逐渐拼凑成破碎的语句。
那是两个徐沉云之间产生了共鸣,这三百六十六年光阴在瞬息间流逝。
——第二步落下。
语句变得清晰可闻。
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在说:“年轻人,老夫已经决意归隐了,即使你带来这天岩琉璃再珍贵,老夫也不打算再破例为你铸剑。不过,老夫有个小爱好,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倘若你的故事足够吸引我,让老夫手痒,忍不住为你赋诗一句,这剑也就铸出来了。”
他又笑了笑:“之前也来过许多剑客也想让老夫替他们铸剑,拿了许多自己的故事来换,却都没能让老夫产生感触,大约是因为这一辈子听的故事太多了,老夫也很难对别人的故事产生什么感触。看你的样子,清朗高洁,仪态肃肃,似乎此生顺遂,并未遭遇什么波折,大约是很难再从我这里用一个故事讨一把剑了,不然,你就此回去吧。”
剑修摇摇头,平静地问:“大师,只是用我的故事来换吗?”
老者说:“对。”
“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我的过去,并不知晓这个故事是何种程度,或许与其他人相较而言并不精彩,不过,既然已经耗费千辛万苦来到了这剑台山,我愿意试一试。”
——第三步落下。
“老夫从未料到你的故事竟然是这般......罢了,天岩琉璃留下,待到十一年后,你来取剑,至于为你题的那句诗,老夫还需细细地琢磨一番。”后半段变成老者的喃喃低语声,似乎是在思索,“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好生肆意,然旱魃四起,饿殍满地,食不果腹,无可奈何,与母亲乘一叶孤舟,只待背井离乡,寻求出路,途中不巧遭遇流寇,不得已弃船而逃,那根树枝也就遗落在了舟中,好似大梦一场。”
“嗯......有了。”
“你的剑,我已经为它赋好名字了。”
剑修接过老者递过来的剑,“愿闻其详。”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老者缓缓说道,“徐沉云,这就是你的剑。”
——第四步落下。
“不可能,你就是当年那个少年?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没有找上门来,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了那个地方——”男人不敢置信的声音响起,素来温和的面具被彻底击碎,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年!终于等到了接任掌事的这一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剑修轻轻地擦拭剑刃,像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判下死罪。
“我剑不斩无名之辈。”他说,“正巧,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人挣扎道:“你如今是合欢宗的大师兄,你难道不怕你杀了我之后,事情败露,别人会对你的过去刨根问底,到了那个时候,你苦苦维持的清白形象会彻底崩塌吗?”
“所有人都知道,你前段时间侮辱了合欢宗的双修功法,仅仅只是这一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出手。”徐沉云站起身,无视了脚边的男人,望着长夜笼罩的水岸,说道,“我会在冥川那岸出剑,你尽可去逃,像三百年前的我那样在恐惧中等待死亡来临。”
“不过,我的剑会追上你。”
——第五步落下。
立于冥川之岸,长剑出鞘,只出了一剑。
一瞬间照彻了只有茫茫长夜的冥川,春风燃尽霜雪,掩盖风雪背后的过去。
他的剑很轻易地就追上了那个人,**平洞府,将慌乱逃窜的狼狈身影击碎成飞灰。
这一战成为了他的成名之战。
时至如今,冥川上空仍然残留着他的剑气。
九州盟将这一战概括为“临川泊雪”四字,作为封号赐予徐沉云。
每次他听到别人的赞美之词,也只是笑一笑,对此事并不多做解释。
——紧接着,是第六步,第七步,直到走到少女的面前。
繁杂混乱的声音终于消停了,天地寂静,唯有微风呼呼地吹动发梢。
“小师妹。”他唤道,“该结束了,将一切交给我吧。”
徐沉云并不知道匕首的效用,唐姣想,所以,他提着剑,是准备亲手斩落少年。
就像他在现实中毫不犹豫对自己刺出的那一剑。
眼前的这个确确实实是她的大师兄。
而身后的这个。
她转过头,望进少年的眼底。
腰际的匕首开始阵阵发颤。
直到这时候,少年才终于卸下了伪装。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唐姣是为了三百年后的徐沉云而来的,所以他那个时候喊了“唐姣”两个字,所以他在听到唐姣提及“师兄”这个称呼的时候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到底是哪一个。
唐姣说:“白天的......一直都是你,对吗?”
少年的声音微哑,说道:“是我,师姐,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来的。”
“我是为徐沉云而来的。”她问道,“你是徐沉云吗?”
少年说:“我是。”
“那我便是为你而来的。”
少年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的剑修,“但他也是徐沉云,你也是为他而来的吗?”
“对。”唐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人呢?”少年说道,“要么我死,你和他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去;要么他死,你和我留在这个地方,永远经受这场风雪,师姐恐怕是不愿意的。”
他不像是个心魔,也不像是阴火的载体。
他只是个很纯粹的少年,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
从唐姣遇到他开始,到现在,他都不曾对她展露过任何恶意。
因此,直到此时,唐姣才发觉原来这两个分明都是徐沉云的人,对彼此都有着相当的恨意。一个忍受过去的苦楚,私欲更多;一个彻底抛下了过去,大义更多。前者象征徐沉云的人性,后者象征徐沉云的神性,本该是存在同一人身上的,分裂成了两部分。
而现在,这两部分都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等待她作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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