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与他人无关02

像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给大家一个交待的。我的意思是说,至少要留下一封遗书。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我不想让别人胡乱猜测,也不想折磨人民警察的脑细胞。我找来一张打印纸,伏在柜台上,开始给这个世界留言。我说,我是一个成功的人,一个失败的人,一个活够了的人,一个等死的人。我已经宣布,正月初八是我离开人世的日子,所以,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刚写了这么几句,小菊就来烦我了。她扯我的袖子,老板,这位婆婆硬说我们卖的汰渍洗衣粉比家润多贵五毛钱!我推她一把,这样的小事还来烦我,你处理不就得了!小菊说,我跟她说不清啊,我说你嫌贵就到家润多买去,她又不肯,还说不降价她就到处宣传,她要真的到处乱讲,以后谁还上我们的门啊?我烦躁到了极点了,你这蠢妹子,就少收她五毛钱嘛,有多大的事啊?我走到收银台,抓起那包洗衣粉装进塑料袋,往老婆婆手里一塞,今天我大酬宾,送给您了!老婆婆眉开眼笑,是嘛,那太好了,还有别的么?我说,我把这个店都给您,您拿走吧。老婆婆咧嘴道,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哪里拿得动呢,赵老板开玩笑,开玩笑。一转背,乐颠颠地走了。

可是,小菊不乐意了,抱着胳膊,吹起了她的小嘴巴。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我没好气地,我赵业就是这样做过来的。小菊说,难怪你上千万的财产都玩没了,哼,要不了多久,饭都会没吃的。我说,哎呀你这妹子看不出呵,学会教训老板了,有出息嘛!这店子亏多亏少与你有什么关系?还怕少了你的那几个工钱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菊一屁股坐下来,把手放到电暖炉上烘着,这可是你说的呵,以后我就懒得操这些心了,看见别人偷东西我都不管。我拿起那张打印纸,冲她扬了扬说,我不是不要你管,是要你不要打扰我,没见我在写遗书吗?五毛钱的事,有这个重要?真是的,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

我懊恼地抓起笔,重新开始往下写。小菊凑过她的小脑袋看了看,说,真的写遗书呵?我瞪她一眼,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啊?小菊吹吹嘴,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顿了顿,她又说,老板,遗书难写吧?我读书时最怕写作文了。我说,当然难写了,不然它怎么是遗书呢?再说,你和我日夜相伴,关系密切,要没遗书,我死了你怕脱不了嫌疑呢,所以不写不行。是吗?小菊吐了吐舌头,赶紧不吱声了。

我想在遗书里回顾一下我的业绩。我继续写道,我是莲城第一个用大哥大、第一个买摄像机、第一个有私家车的人,我在深圳有七处房产,现在都留给了我的后妻。为了与前妻区别开来,我一般都用后妻来称呼单媛媛。妻子多了,就是这么麻烦。与单媛媛离婚时,我只带了十万块钱回莲城,差不多是净身出户。原以为我有这点钱就可以东山再起,重新笑傲江湖的,但现在才晓得我对自己估计过高。我下意识地写着,又将这几行字划掉了,觉得多余。这是莲城人民都晓得的事,不必饶舌了。不如暴点猛料,写下我搞过的女人数目。那是多大一个数字呢?大概有一千多人吧,是有一千多,具体多少,我没法说清。若干年前我统计过一次,那时就有七百五十六个了。我有个黑壳塑料本,专门用来记录着我搞过的女人。有的记得很详细,有的则名字都没有,我给取了个代号而已。我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黑本子,但我发现,已经中断几年没记,我不可能有个准确的数字了。模糊的数字没有真实性,别人不会相信的。我感到遗憾,我细读着那些笔迹陈旧的文字,回味着那些时刻,身体好像又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我长叹一声,写不下去了。小菊在对面说,老板,抬抬头呵。于是我看见她冲我举着傻瓜相机。我说,你干嘛?小菊咧咧嘴,我要把你写遗书的样子拍下来,挺好玩的。相机里已经没有胶卷了,我懒得说破,摆出写字的样子,任这个傻瓜去拍。如果说,我还活得有一点点意思的话,那是因为身边有这么一个傻里瓜几的乡妹子,无聊时可以斗斗嘴,玩点小游戏。

手指都冻麻木了,我扔下笔,双手捂在电暖炉上。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穿皮夹克,剃小平头的人。如今理这种发型很时髦。他两眼盯着我,闪着贼光,一看就知不是来买东西的。我不认识他,也就不理他,自顾自地读那份没完成的遗书。小平头带着一股寒风走到我面前,粗着喉咙说,你就是赵业吧?我瞥一眼他,新鲜,莲城还有不认得我的?明知故问!我说,有何贵干?眼睛低下去看着遗书。小平头说,小老板当得蛮自在嘛,欠人家的钱也不还!我头都懒得抬,问,我欠你的钱了吗?小平头说,你不欠我的,可是你欠张老板的。我说,我欠张老板钱又关你什么事呢?小平头说,不关我事我来找你?昨晚张老板在牌桌上欠了我八千块,我们说好把你欠他的一万块钱转给我。你看,这是你的欠条。他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确实是我的笔迹,是开这个小超市时找张老板借下的债。但是,还只借了个把月,怎就催我还了呢,没道理。况且,这小超市赚不了几个钱,只能糊口而已。

小平头斜着眼睛看我,没假吧?没假就给钱。我说,这笔钱跟张老板说好了过年之后再还的,再说我一没钱,二没空。我扬起那张纸给他看,我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在写遗书。小平头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地望着我,怔了片刻,抓过我手中的纸看了一遍,问道,你真的要死了?我点点头,对,就在正月初八。小平头恼起火来,脑门上鼓起几条青筋,这么说来,你想赖账喽?你不怕老子的拳头?我平静地说,你问问别的莲城人,看我赵业怕过什么人么?老子死都不怕了,还怕你的拳头?小平头眼睛鼓成了卫生球,妈的,看你怕不怕。他一攥拳头,猛地砸在我嘴角上。我听到一声闷响,身子一歪,不由自主地倒下了。我的那份遗书从空中飘了下来,落到我胸口。我赶紧将它抓住。

小菊尖叫一声,老板!癫了似的向小平头扑过去。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去拉她。这蠢妹子,你打得过他么?小菊的小拳头雨点似的落到小平头身上,可是根本没有力量,倒像是在给他捶背解乏。小平头有些惊讶,没有还手,只用一只手挡着她。小菊突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小平头疼得跳了起来,咒道,妈的你是条狗哇!一个大耳光就向小菊掴去。我眼疾手快,用力一扯,小菊闪到了一边。我将她挡在身后,叫道,好男不和女斗,一礼还一拜,我们扯平了!

小平头揉着受伤的手,红着眼叫着,扯什么平,拿钱来!我说,我赵业向来讲诚信,讲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小平头说,你不是要死了么?我说,父账子还嘛,你急什么,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嘛!小平头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想赖账!我正色道,你找别人打听打听,看我赵某赖过账没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这个店子在嘛,店里的货就差不多万把多块钱,店子也可以得笔转让费嘛!小平头转着眼珠子,说,可是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吧,不能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吧?我只好说,你拿一样货吧,店里的东西随你拿,只要你看得上眼。小平头扫一眼四周,一伸手,准确地从我身后的柜子里拿走了一瓶酒鬼酒。

小菊看着小平头出门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我安慰她道,没关系,不就是一瓶酒鬼酒嘛,再说那是一瓶假酒,是别人收的礼,发现后不要了的。小菊回头一看我,哎呀一声说,老板你出血了呢。我舔舔破裂的嘴角,尝到了一丝甜腥味。小菊拿出餐巾纸帮我轻轻地揩去血迹,说,老板,我送你上医院吧。我说,不用,自己弄点药就是。那快找药出来,我帮你搽。小菊凑在我面前,查看我的伤口,我看见了她脖子上绒绒的汗毛,她身上的温暖气息包围了我。

我突然起了意,说,最好的药在你嘴里呢。小菊不解,眨着小眼睛,是吗?我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不晓得吗,黄花女子嘴里的唾液是最好的消毒药,男人身上的伤口只要舔一舔就好了。小菊脑壳里真的少根筋,她欢欣地说,我晓得呀,我们乡下人要是身上碰出伤口来了,就是嘴舔舔,痰抹抹的,来,我帮你舔舔。说着,她就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往我嘴角凑过来。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伸手抵住她。我说,算了,小菊,我跟你讲起耍的呢!小菊却认起真来,不是讲起耍的,口水真的可以诊病的呢,你是不是嫌我脏?我连忙说,不不,你不脏,脏的是我。小菊说,只要你不嫌我脏就行。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肩膀,用她温湿的小舌头在我嘴角舔了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问,好了吗?我心里好像扯动了一根筋,疼了一下,忙说,好了好了。

我把小菊推开,继续写那份没完成的遗书。

麻雀也有个三十夜,大年三十的早上,我让小菊回家过年去了。我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墨鱼,两包银耳,还有一个旺仔大礼包给她。她说她不好意思要,她已经拿了工钱了。我说,这是老板给员工的过年礼,你真不好意思要,我也不勉强。小菊脸红了半天,忸忸怩怩地,还是接过了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菊一走,店子静得像口棺材。我没有开门,倒在**,望着小菊的小阁楼发呆。我已经连续三年没和家人一起吃年饭了,习惯了。前妻后妻,大儿小崽,电话都不会来一个的。他们只当没有我。我没有家,我只有我自己,穷光蛋一个。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的凄凉,只是感到无聊,人真是没意思。

事到如今,我是有点恨女人了。我的事业,我的钱财,还有我的家庭,全砸在她们身上了。特别是那个精里精怪的姓令狐的小女子,若不是她,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其实,老板嘛,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人,是稀松平常的事,朋友们到一起,自然也会比比谁的女人更漂亮。女人是老板身份的象征。单媛媛对此心知肚明,以往对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有一天,令狐这个小妖精硬要到单媛媛的**跟我睡一觉,否则她就要跳槽。我拿出一张八万的支票她都不干。也不知我中了什么邪,居然就依了她。没有办法,我太喜欢她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特别了。如此一来,我的好运也就到头了,正当我和令狐在****时,去香港游玩的单媛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我们被抓了个正着,当时就被拍了照。单媛媛凶得像只母老虎,扔下相机冲我咆哮,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突破她的底线,与别的女人在她的**睡觉。我下跪,求饶,可无济于事,单媛媛把儿子也叫来了,让他们观摩父亲的丑相。女人的心一狠,那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呵,她甚至还以告发我偷税漏税相威胁。公司的财务一直由单媛媛掌管,她晓得我的底细。无奈之下,我只好乖乖地离了婚,交出了家产。单媛媛看来是早有此心,她逢人便说,再不离婚,这点家产会被我败光。那个妖媚的令狐当时就没见影子了,后来我怀疑,她可能早被单媛媛收买了,她们合谋设局诱使我上了这一当。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爬起床一看,窗户有点发暗,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街面上安静得很,人们都回家吃年饭去了。我懒得做饭,从货架上拿了一听牛奶一筒早餐饼,胡乱填了一下肚子。我得想法打发掉这个年三十。我拉开收银台下的一只抽屉,扒拉着里面的几张名片。我找到了我想要的,给一个美容按摩店的女老板打了一个电话。我要一个小姐,我想和她聊聊天,如果有兴趣的话再做点别的什么。我问,年三十还有小姐叫么?女老板说,有的有的,年三十是年三十的价嘛。我说,我要是只聊聊天,不做别的什么呢?女老板说,反正价是这个价,做不做由你。

既然是一个价,不做白不做。我挂了电话,然后到里间的柜子里,找出一板蓝色药片来。我的身体早透支了,做得太多了,事到临头往往要靠艾力可来帮忙。是的,我这人还是有点讲究的,我不叫它伟哥,我叫它艾力可,显得洋气。我取了一颗药,倒了半杯水,正要吞服,听得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响进来一串沉闷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小菊闪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我傻笑。她手里还提着一只编织袋,袋子里有只活物动个不止。

我惊讶之极,小菊,你怎么回来了?你没回家吃团圆饭?小菊夺过我手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揩一把她的大嘴巴说,我吃了,我家中午吃的团圆饭,吃完饭我就搭车回来了!幸亏村里有车进城,不然赶不回呢!我说,你回来干嘛?小菊说,我不想来,我妈叫我来的,我妈说,不能让赵老板一个人过年,太造孽了。我心里像被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一下,愣了愣说,你妈跟你一样少根筋,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什么好造孽的?小菊瞟瞟我,在我嘴角上抹了一把,捻捻指头上沾的饼干末,你看,你中午吃的饼干吧?还说不造孽!我不回来,你饭都没吃的!她一低头,又发现了我手中的药片,瞪圆了眼睛,老板,你病了?我说,你才有病呢,我好得很。小菊说,没病你还吃药?我将艾力可收起来,说,我没吃药,我只是看看它,它也不是得病吃的药。小菊追根究底,那是做什么吃的药?我只好说,是**吃的药。小菊居然不懂,傻不拉几地问,什么是**?我只好糊弄她,****,当然是房里的事呵!小菊一个劲摇头,你们当老板的,真是弄不懂,做点房里的事还要吃药!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小菊说,你笑什么呵,我天天做房里的事,都不用吃药,才见过你!她越说我越想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小菊嘴一噘,说不理你了,我要做年饭了。说着她就提着编织袋到小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我过去一看,她正在杀一只鸡,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只真正的土鸡。

小菊回来了,还要给我做年饭,我当然不好再去找小姐了。小菊用开水烫了那只鸡,我过去想帮她扯鸡毛,她将我推开,说一边去吧,这不是老板干的事。我便在一旁斜着眼睛看。热腾腾的雾气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鸡肉的气息,又好似是小菊身上散发出来的。小菊蹲在地上,弯曲的腿很粗壮,将牛仔裤撑得紧绷绷的,屁股又大又圆,非常结实,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就吞了一口痰。小菊不像与我有过一腿的任何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汗味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我一点也不怀疑,她要是拍张裸照,一定显得比别人健美。我盯着她脖子里的肉褶子,她回头瞟我一眼说,老板,莫看我好不好?我说,我又没看你,你以为你好看得很。小菊说,还没看,我脖子里直痒痒。我只好不看她的脖子,只盯她的手了。我没事做,便找话说,小菊呵,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就不会来陪我过年了。小菊想想说,也许吧,我不晓得。我说,不但不会跟我过年,也许你男朋友不许你帮我打工呢。小菊说,那不会吧。我说,一定会的,我们孤男寡女,他放不得心的。我是男人,我晓得男人的心,何况我的名声不好。小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老板人还好嘛,他有什么放不得心的呵。我说,他怕我们会睡到一起去的。小菊又摇头,怎么会呢,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们都是讲规矩的是不是?再说,我的男朋友还不晓得在哪里呢。我问,你真的没谈过男朋友啊?小菊说,别人介绍过一个,可我不想跟他好了。你不喜欢他?我问。小菊说,他喜欢吃红烧肉的,可我不会烧红烧肉啊。我说,蠢妹子,不会烧你可以学嘛!小菊说,可是,我不想为了找男朋友学烧红烧肉啊!她瞪着两眼,整个一根筋的样子。又说,你怎要我学啊?我学了不就有了男朋友,不就帮你打不成工了么?我一时竟被她弄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耽误小菊做事,到外面转悠了一圈。天黑回到店子里时,小菊已将年饭做好了。一钵炖鸡,两个小菜,开了一盒豆豉鲮鱼,再取了一瓶红葡萄酒,虽然简单,也像那么回事了。我打开电视,春节晚会就要开始了。小菊斟了酒,和我碰着杯,互相说了一气祝福的话。我祝她以后找个好男人,生个胖儿子,她则祝我咸鱼翻身,再当一回赚大钱的老板。我们边看电视边吃喝,鸡骨头吐了一地。我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歌星说,她被我过去的一个朋友包养过。小菊不信,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这可是中央电视台的人呢,别人也敢包吗?我跟她说不清,只好变换话题。

吃完年饭,小菊操起扫帚碰碰我说,老板让开点,坐到**去,我要做**了!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差点将一口茶喷出来。我不能让她误解下去了,忍住笑,严肃地说,小菊,家务不能叫**,**有它特定的意思,不是随便说得的。小菊瞪大眼,那**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的意思,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觉的意思,懂不懂?你坏!你坏死了!小菊蓦地红了脸,冲着我大叫,你早不说清楚,你故意逗我耍!我说,是我不好,我坏,我向你赔罪,你打我一巴掌好不好?我把一张老脸伸到她面前。小菊举起了巴掌,就要向我打来,想想又收了回去,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她忽然间变得聪明了。

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了。小菊爬上了小阁楼,不一会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翻身的时候,压在被子上的毛衣滑落到了地上。我悄悄将它捡起,盖在自己脸上。它像一只温热的手掌捂着我,我深深地呼吸着,小菊身上特有的香甜气息慢慢地充满了我衰老的躯体。黑夜如此温柔,温柔得一点不像是此生最后一个大年夜。

初一初二人们都拜年去了,我的小超市生意清淡。我无所谓,倒是小菊嘀嘀咕咕,将那一点点可怜的营业额数了又数。初三下午我们早早地关了门,我带小菊去吃肯德基,让她也开开洋荤。走在大街上,小菊喜欢得两眼放光,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只是,她有意落在我身后两三米远。我说,小菊,你吊那么远,莫把自己搞丢了噢!小菊斜着眼说,老板,一个乡妹子跟着你,你不怕我丢你面子啊?这妹子心眼还蛮多的。我说,有你这个小跟班跟着,我才像个老板,才有面子呢!我说的是实话,确实,是小菊让我有了老板的感觉。我之所以带她上街,也是想在莲城人民面前露露脸,让大家都晓得,我赵业并不造孽。可是小菊不这样认为,她噘起小嘴巴说,我又不漂亮,又不值钱,你有什么面子呢?我晓得你是最爱面子的,面子就是你的命。我说,你晓得什么,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菊说,我就是晓得,老王告诉我的,说你生怕别人说你没钱,到银行里取出账上最后一笔钱,把它全兑成一块钱的小票,厚厚的一摞夹在胳肢窝里,故意让它露出一只角,到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人家还以为你发了大财呢!

我板起了脸,这蠢妹子,专捏人的疼处!那还是一年多前,我在步行街开了个品牌服装店,把从深圳带回的十万块钱亏了个精光。没人再愿意与我合作,也没人愿意借我钱,大家都躲着我走。有什么办法,我们这种人的价值,就是钱来决定的。一气之下,我就做了小菊说的那件事。那种老版的一元钞票跟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都是粉红色的,模样相近,我夹在腋下显摆了一阵,人家还真以为我得了一笔大款子。但后来还是被人得知真情,成了他们酒桌上的笑谈。唉,钱呵钱呵,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身上没得五毛钱,你连个厕所都上不了呢。

肯德基里人多得像下的饺子,我挤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给了小菊五十元钱,吩咐她每人买一个汉堡、一杯牛奶、两只鸡翅。可不一会小菊空着手转来了,嘴里直叫,老板,我们不吃了不吃了,一只汉堡就要十二块,吃得六碗米粉了呢!她声音很大,引得许多人朝我们看。我急忙横她一眼,压着嗓子叫道,你是个米粉命啊?又不要你出钱!快去买,不去我炒你的鱿鱼!小菊这才吹着她的小嘴巴转过身去了。她把东西买来,我们闷着头吃了一会,她又嘀咕不已,硬说还不如米粉好吃。乡下人的胃口就这样,有什么办法。

我用面巾纸揩嘴巴时,瞟见一个女人的影子。我正襟危坐,装着没看见。那女人朝我过来了,并且在我对面坐下。我立即起身,与她热情握手,哎呀孟大记者,没想到在这碰到你,幸会幸会!孟欣眯着眼,瞟瞟我,又瞟瞟我身边的小菊,笑道,赵老板,也不介绍介绍你的同伴?我便说,这是我的员工,乡下来的小菊,今天特地带她来开洋荤,让她也享受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我有点得意我的口才,很奇怪,在某些场合,我的口才总是出奇的好。是吗?孟欣吸着牛奶,再瞟瞟小菊,说,赵老板很关心自己的员工嘛!我说,这你还不清楚吗?我向来善待自己的员工的。孟欣笑了,我自然清楚喽,你特别善待女员工,尤其善待漂亮的女员工,献爱心是赵老板终生所好啊!我叹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那都是过去的事喽,如今想善待别人都没实力了。孟欣说,赵老板,别唉声叹气了,也别说什么正月初八就什么什么了,我看你活得挺滋润的嘛!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了正月初八,那就是正月初八,这是不可更改的,正因为来日无多,我才要把这几天过好,把事情安排好。到时,你一定要来写我的报道噢!孟欣又笑了笑说,我晓得,有一件事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我问,什么事?孟欣笑而不答,过一会才说,你晓得正月初八市政协又要开会了么?我摇头,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本届政协委员了,我一成穷光蛋,就没人要我当了。孟欣说,听说要补选几个委员呢,你找找廖主席,也许可能再次当选,还不是他一句话?你们关系不是很好,他不是一直对你很欣赏的么?我缄默,心里动了一下,但我不好说什么。孟欣说,不过,你的决定若真不可更改,那就没什么说的了。我矜持不下去了,我说,如果政府还需要我参政议政,我当然可以推迟日子的。孟欣笑了起来,我说了嘛,这世上,只有变不了的人,没有变不了的事,我希望你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我会给你写一篇特别深度报道!好了,我要走了,继续善待你的员工吧!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瞟小菊,屁股一扭一扭地转身走了。

望着孟欣离开的背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痰。真是知我者孟欣也,她晓得我好这一口。她在逗我,用莲城话说,是在调我的口味。对于一个我喜欢的女人,我并不介意。我活不了几天了,但我还是对她有非分之想。曾经,我差一点就拿下她了,只差一点点,而且,她自己也承认,就只差那一点点了。那是在我最走红的时候,我回莲城参加政协会议,带了五十万现金回来。那本是准备捐赠给福利院的,我临时与朋友打赌,要用它来征服孟欣。我将孟欣叫到我房间,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她作女朋友,要她开个价。如果她不愿意做长期的,做一夜也行。我把密码箱打开,先拿了十万放在桌上,问她,够不够?她涨红着脸,不吱声。我又拿了十万码上去,再次问,够了吗?她还是不言语,脸色更红,呼吸也更粗重了,看得出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我晓得金钱的力量,没有人能经得住这种冲击,我胜利在望了。我又拿了十万往桌上放,瞟着她,也不说话。她的脸开始发白,可还是不松口。我干脆拿过密码箱往她面前一推——我对这个动作后悔莫及,我做得太猛了,反而吓着了她,如果我柔和一点,她也许就答应了——她似乎被密码箱碰疼了,浑身一抖,噢地一声叫,跳起来跑出了宾馆。后来她坦诚地说,她是被吓着了,才用最后的一点气力跑出去的,再不跑掉,她就是我的人了。

吃完肯德基回到店里,我发现小菊一直吹着嘴没说话,脸色也不好,便问,小菊,谁欠你钱了?小菊瘪一下嘴说,只有我欠人钱,哪有人欠我钱的。我说,那你还嘴巴吹起挂得住油瓶。小菊说,那个姓孟的记者眼睛贼一样往我身上溜,讨厌!我笑道,她对你有看法呢。小菊说,我晓得,她嫌我是乡下妹子,她看不起我这个土包子。我摇头说,我讲你蠢嘛,你还真蠢,人家不是嫌你土,人家是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呢。小菊眨眨眼说,就怪你,要带我吃什么肯德基,弄得记者都想歪了。我说,不吃肯德基,别人也这么想,你冤什么呀,我才冤呢,白担了这么个名声。小菊说,当初你就该请个男伢来。我说,有什么办法,我就喜欢女伢呀!我跟小菊说起了与孟欣的交往,特别仔细地说了孟欣被五十万块钱吓跑的事。小菊两只眼睁得溜圆,嘴巴啧啧有声,可不知她什么意思。我说,小菊,若是你碰到这种事,你会不会跑掉?小菊摇摇头,我不晓得。我便问,要是我把店子留给你,你愿不愿做我的女朋友呢?你晓得,我活不了几天了的,只要你同意,这店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小菊说,我怎么可以要你的东西呢?再说,你欠两万多块钱的账,这店子总共才不到一万块钱的货,账都还不清呢,店子已经不是你的了。我说,你硬是蠢死牛,父债子还,不关你的事,我把店子赠给你,就是你的了,跟我的欠账没有关系。小菊还是扯不清,说,怎没关系,你就是开这店子欠下的账呵!我有点烦躁,说,你别管那多,你只说,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愿不愿给我一点温暖,做我的女朋友?小菊坚决地摇头。我板起脸说,你也嫌弃我?小菊又摇头说,不是,我要是做了你女朋友,我不就不好意思要工钱了么?我笑了,你这乡妹子,那几个小钱,算个什么,我店子都愿意给你啊!小菊想想,还是摇头,反正,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老板的更要不得。看来,小菊是我碰到的第二个摆不平的女人了。我叹息道,你们女人心真狠,我活不了几天了,也不肯给我一点温暖。小菊说,怎不给呢,我给你生炉子,开电热毯。我说,我要的是你给我暖被窝呢。小菊说,一定要我暖被窝也可以,只要不脱我衣服就行。我问,那又为何?小菊说,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没这规矩呵,我妈说过,我的头一次是一定要留给老公的,要不老公会一辈子看你不起。望着小菊明亮的眼睛,我一下子没话说了。

我突然想起,应当给廖主席拜个年,要不人家会忘记有你这么个人了。我搜刮了收银机里所有十元面值以上的钞票,又从存折上取出一个整数,咬咬牙,买了两条钻石芙蓉王烟,用塑料袋装了,再写了张贺年卡塞在里面。我把塑料袋放在市政协的门卫手里,又往廖主席家打了个电话。是保姆接的,正合我意,我让她把礼物拿回去,向廖主席通报一声就行,他晓得我的意思的。我落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脸见廖主席。想当初,就是廖主席推荐我当了政协委员,并对我寄予了厚望,见了面也都是亲亲热热勾肩搭背的。他到深圳,也都由我接待,吃、住、行、玩、找小姐,一条龙服务。对我的离婚他痛心疾首,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们这些民营企业家啊,就是这一点不好,把握不住自己!收放要有度嘛,你们是会自己打败自己的!

我不怪廖主席是乌鸦嘴,我确实是败给了自己。我晓得,我是没资格当政协委员了,孟欣的话其实是扯淡,是别有用心,是有意嘲笑。我已经不是商界精英,也不是成功人士了。当然,也许要我当个跌倒了再爬起来的典型也说不定。我不抱希望。再说,我是决定过几天就要死的人了,假如能当上,也许我会开完会再走,可那也没有更多的意思吧。我是爬不起来了的。

反正礼也送过了,我也懒得想它了。我安静下来,坐在店子里,守着电暖炉,百无聊赖。天空苍白着,寒冷的风在门口刮过来刮过去。我没有开空调,我的小店已经用不起空调了。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来来往往,很少有人进我的店子里来。他们似乎嫌我这里晦气。我并不在意,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我只是时不时地瞟一眼那部红色的电话,也许,它会冷不丁地响起来,带来某种消息,让我暂时打消死的念头。我就这么死等着,等着等着等着,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它有什么动静。我只好继续等,我除了等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天空还是那样苍白着,风还是在门口刮过来刮过去,**虽然有个电暖炉,它烤得腿肚子发烫,但身上仍然很冷。莲城这地方就样,一到冬天,就有一种特别的冷钻到骨头缝里去。

又等了一整天,电话还是没有动静,我怀疑它坏掉了,便跑到对面老王的修理店,往自己店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是小菊接的,小菊说哪位?我说我是一个鬼,我从阴间给你打电话呢!小菊咯咯笑,说,老板你是一个活鬼,你莫想吓我,我看见你在王老板那打电话。说着,她隔着一条街冲我挥了挥手。我搁下话筒,给老王五毛钱话费。老王眨眨眼睛问,赵老板,今天初几了?我晓得他什么意思。他在提醒我。我懒得理他,说,我记不得了,自己查日历吧。我回到店里,继续守着电话。小菊感到奇怪,老板,你的屁股向来坐不住的,这两天怎么这样老实了?反正也没什么顾客,你出去走走嘛,我看着你,都感到累呢!你看,小菊看都看累了,我哪能不累?我是不该死等了,可是,可是万一有电话找我怎办?我若是不在,那不误了大事?我喃喃自语。小菊说,怪了,平常电话响,你不是躲都躲不赢么?你有什么大事啊?我来这么久了都没见你有什么事,再说了,你把手机开着,不就好找你了?有电话来,我转告你就是嘛。

小菊说得有道理,我不想守株待兔了。呆坐在店子里,要多傻有多傻。我交了二十元手机费,开通了手机,然后就到街上闲逛去了。我逆风而行,我的头发在风里咝咝作响。我的白西装太打眼了,许多男人女人的眼睛盯着我,我还听到许多窃窃的私语,好像在说,这个人要当政协委员了。不过,我一凝神,那些眼睛就都移开了,那些议论也销声匿迹了。我挺了挺胸膛,把过去的派头甩了出来,走向步行街。这是莲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从前回莲城,我总要在这里的品牌店溜几个来回的,当然,胳膊上少不了要挎个女人。实际上,我来步行街,都是来为不同的女人买高档商品,女人一发嗲,我就扛不住,浑身就发软。为女人花钱我历来大方。可以这么说,只要少为任何一个女人花钱,都可以填补我现在的亏空。当然,她们也给了我不少的虚荣和快乐,这我不能否认。现在,我身边没有女人,连小菊那样的乡妹子都没有,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周围这么多人,都与我没关系,他们都晓得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他们仍不理睬我。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晃过一个婀娜的身影,我的眼睛被烫了一下。是单媛媛,没错,是我的后妻单媛媛,她还穿着我从香港买来的貂皮大衣。穿了大衣她也显得那么好看,她的身材是一流的。看来她回莲城过年来了,儿子也回来了吧?可是,她一如既往,不跟我联系,她只当没我这个人。好像一盆冰水劈头泼来,我浑身凉透。其实我已不当回事了的,怎会有凉飕飕的感觉呢?我不明白。

单媛媛已经没了踪影,但我不敢往里走了,我怕再碰见她。我转身出了街口,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为保持自己的形象,走几步我就要用手理一理被风搞乱的头发。转过一个街角,一抬头,几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悬在头顶,大标语瀑布一样挂在面前,许多西服革履的人佩戴着代表证进进出出。我这才知道,我来到了莲城大会堂门口,政协会议已经开幕了。我的手机一直没响,显然没我什么事了。我早料到了,我不怪廖主席,我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我很惭愧,怕遇见熟悉的人,悄悄地站到一丛冬青树后。我羡慕那些代表,曾几何时,我也那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端着相机台上台下到处跑,书记市长还笑嘻嘻的喊着我的名字与我握手。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啊!此时我像被人遗弃的孩子,无依无靠,伫立在寒冷的风里,打摆子一样发抖。

我真的在抖,不是夸张,特别是我的手,颤抖得控制不住,好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我完全顾不得有失风度,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店里。我头隐隐作痛,一阵晕眩,来不及脱掉衣服,我就倒在了**。小菊惊慌不已,老板你怎了?我哆嗦着,牙齿敲着梆,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个劲说,我冷,我冷,我冷死了。小菊伸出手摸一下我的额头,像被蛇咬似的一跳,叫道,老板你病了呢!她爬上阁楼,将她的被子扯下来加在我身上,又帮我将被子掖紧,然后匆匆忙忙地关了店门,到厨房里砰砰砰地切什么东西去了。我冷如冰棍,我的脑子开始模糊了。寒冷的夜色搂紧了我,让我动弹不得。我掉进了冰窟窿,喘不过气来。隐隐约约的,我听到小菊在叫,老板,快把它喝了,喝了病就好了的。我被一只手扶得坐了起来,我用力睁开眼,看见一大碗姜汤举在面前。我将嘴巴凑拢,大口大口地喝了。喝了一半,我没力气了。小菊鼓励道,再喝,都喝完才好得快,听话!我说,喝完有奖励没有?小菊说,有,喝完了明天我给你打荷包蛋吃!这乡妹子,她以为我是乡下的小伢儿呢。我哼哼唧唧地说,不行,奖别的我才喝!小菊哄着我,好好,不打荷包蛋,奖别的,你快喝了!于是我顺从地喝光了那碗姜汤。不一会,我的肚子里像烧起了一炉火,身体慢慢地发起热来。小菊坐在床边,时不时地摸我的脑壳,问,还冷么?我闭着眼说,冷,还冷,冷死我了。我有意地抖动身体,将床弄得喀喀响。小菊焦急地,那,那怎么办啊?我让牙齿也敲出声音,说,你,你帮我暖暖被窝啊!小菊犹豫了一下,就脱了衣服上了我的床。但是,她没跟我睡一头,她在我脚边躺下了,掖紧了被子,并且将我的两只脚搂在怀里。

刹那间,我的脚感觉好极了,那种好感觉似乎就可以叫作幸福。我不敢乱动,怕这种可以叫作幸福的好感觉消失。我也将小菊的脚搂在怀里,她既然搂了我的,我也可以搂她的。我嗅到了她脚上的泥土和汗酸的气息,很好闻。我还想有别的作为,但是我没有力气了,我迷迷糊糊地沉入黑暗之中。

我醒来时窗户已经发亮了,我的脚仍被小菊搂在怀里。我出了一身大汗,浑身臭烘烘的。我慢慢地坐起来,腰身虽还有点酸软,但神智清爽,看来我的感冒被一碗姜汤治好了。小菊睡得像个孩子,脸红扑扑的,红嘟嘟的嘴微微翘着。我动了动脚,触着了她软乎乎的奶子。我舍不得把脚抽出来,但老这样被她抱着也不是办法,我没法做别的事。我小心翼翼的,极其缓慢地,把两只脚逐一抽出来。还好,小菊没被我弄醒,她睡得太沉了。我下了床,摸到她那一头,轻轻地坐在床沿上,仔细端详。小菊长得不好看,但毕竟年轻,皮肤很嫩,面颊上有一层细细的茸毛,看上去,她的脸就像一颗刚成熟的桃子。我俯下身子,我像一只狗,或者是一头狼一样的嗅着她胖乎乎的脸蛋。一股新鲜的炒米似的香味顿时吸入我的肺腑,我晕晕乎乎的有些陶醉了。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名人讲的话,这位82岁的名人刚刚和一个28岁的女硕士结婚,名人说,女硕士是上帝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这个乡里乡气的小菊,不也是上帝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吗?

我轻手轻脚的,先去服了一片艾力可。我不打无准备之仗。然后我回到床边,伸出舌头,轻轻地在小菊脸上舔了舔。她没有知觉,只顾打着她的鼾,胸脯一起一伏。我揭开被子,慢慢地躺了进去,接着,轻轻地搂住她。她的身子又软又热,散发着一股温香,冲得我头脑发晕。她居然还没醒来,翻了一个身,蜷缩在我的怀里。我不敢造次,搂着她很久没有动弹。但我忍耐不住了,我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我的时间不多,机会更少,我不想浪费这大好时光。我松开她,慢慢地解开她的衣扣。她没有戴胸罩,两只白里透红的**呼拉一下跳了出来。我吓了一跳,眼睛都发直了。似乎,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健康活泼的**。我咽口痰,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她的**上。我轻轻地握着它。小菊突然醒了,睁大眼睛盯着我,好像不认识似的,说,你是谁?我的手僵住了,我用力一笑,我是你老板呵!小菊眼睛急速眨动,老板你病好了?我点点头,好了。小菊低下头,看一眼我的手,迷惑地问,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说,我想要你,你给我吧。我轻轻地捏了她一下。小菊哎哟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我立刻将她按了下去,我生气了,我说,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菊吹着嘴说,我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是来打工的,不是和你睡觉的!我说,你脑子没进水吧?你打一个月工才三百块钱,睡一觉我就把店子给你,你不晓得算账?还有更划得来的事?小菊又吹起了嘴巴,我又不是做鸡的。我更气了,睡一觉就得一个店子,鸡碰得到这种好事?你就那么金贵?小菊拨开我的手说,反正我不想要你的店子。我说,可是我想要你。小菊说,可是我不想给你呵,我要留给别人的,别人会做我老公,你这么老了,又做不了我老公,我哪能给你呢?

她这几句话,像是几根软棒子打我头上。我有点懵了,找不出话来反驳她,说实在的,我还没遇到过如此死心眼的女子。我不敢对她胸前看,她还敞着怀,挺着两只结实的奶子,它们像两只眼睛嘲笑似的瞪着我。我口气软下来,近乎哀求地说,可是,可是我是个要死的人了呵,你就不能让我一回?小菊摇摇头,老板不会死的,真想死的人自己不会到处说,不声不响农药一喝就死了,村里二嫂就是这样死的。我有点恼羞成怒了,你意思是说我骗人的喽?你一个乡下打工妹,敢说老板骗人!今天你要是不给我,我真的去死,我就死给你看,到时别怪我吓了你!你不信喽,我索子都买好了,你不给我我就在你面前上吊!说着,我跳下床,从柜子里拿出一根尼龙绳,举起给她看。小菊却吹起嘴说,我晓得,这不是你才买的,这是晒衣的索子。我气急败坏,晒衣的索子就不能上吊吗?等会我吊给你看!小菊说,那你现在就吊啊,吊给我看看!我说,不吊的是狗!可是我要吊了就要不成你了,现在我不能吊。小菊鼻子一哼说,你就是上吊我也不能给你,我的身体,你说给就给呵?我说,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你不给我也要!小菊警惕地将胸脯掩了起来,莫非你还想霸蛮?

她说中了,她已惹得我性起,药力也开始发挥作用了。我向她扑过去,将她压倒在**。我在她怀里乱抓了几把,然后脱她的衬裤。她拚命挣扎,翻过来滚过去,我一时竟搞不定她。没办法,我只好使出当兵学擒拿格斗时的一招,抓住她一只手往背后一扭,她立即动弹不得了。我终于脱下了她的裤子,但刚想有进一步的作为,她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一股锐疼电流般刺进我的身体。我两手一软,松开了她。她猛地一翻身,居然把我压到了她的身下!说真的,她年轻力壮,真打起来,我恐怕还不是她的对手。她愤怒地大喊,老板坏!我不理你了,我不给你打工了,你想死就去死吧,跟我没关系!她跳下床,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呆住了,木然地望着她。直到她提着袋子跑出去,我才如梦初醒,冲着她的背影喊,小菊,你一走我真的只有死了!她没有理睬我,我奔到门口一看,她已经没了踪影。

我跑到街上,盲目地追了一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街道四通八达,我不晓得她去了哪里。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妹子炒了鱿鱼。我的脸麻辣火烧,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无数的蚂蚁在我脸上爬。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回走,天空苍白空洞,几片树叶像冥纸打着旋随风飘**。路人熙熙攘攘,还好,没人朝我看。我已经不值得别人看了。迷茫的晨光中浮过来一张熟悉的脸,老王嘴一咧,黄牙闪烁。赵老板,今天初九了,你还没死呀?我愣住,就初九了么?我真不知到了初九了。老王鄙视地撇了撇嘴,转身走了。他看不起我,他也不相信我会死。我想我必须让人相信一回了,我必须死。我即使戴上眼镜满地找个遍,也找不到活的理由了。

我特意到殡葬用品店买了几叠冥钱,我不想到了那一边还受穷。冥钱上印着冥国银行的字样,面值大得吓人,壹亿圆一张。我回到家,关上门,将那些冥钱撒在地上。我搭条凳子,将那根晒衣的尼龙绳系在吊扇上,再在下面挽个圈,打个活结。然后,我把早已写好的遗书摆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再用手机给孟欣发了条短信:当你收到这条短信时,我已经死了,你有兴趣就来写个报道吧。这一切我都做得从容不迫,我晓得自己不会反悔了。最后,我踩到凳子上,将脖子套进绳圈里,轻轻地说了一声,对不起小菊,我走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肯定是小菊,只有她有门钥匙。我赶紧踢倒了凳子,再不踢倒凳子就来不及了,小菊会以为我是以演戏,是逗她耍的。我霎时悬空了,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猛地将我往上一提。小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脚,大叫,老板你莫吓我啊,我不走了好么,我给你好么,你别死啊!我眼睛发烫,这个蠢妹子,你不想让我死,赶紧搭凳子把我取下来呵,你哭啊叫的有什么用?我想提醒她,可我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来。小菊抱着我不松,将我往人世拉,而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将我往天上提。我眼前一黑,最后的知觉是,我被拉成了一根丝。

2006.5.9于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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