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林种下不久, 便到了人间的中元鬼节。宋衿符一到这日便开始紧张,从一大早便对宋斐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走到哪她跟到哪, 甚至连他回房换衣服,她都想跟着。
他警惕地将宋衿符拦在屋外:“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宋衿符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阿斐, 我想照顾你。”
宋斐板着脸:“我不需要。”
“可是我想嘛。”宋衿符扒着门,“阿斐,马上就要入秋了, 是不是该做几身秋衣了?我进去给你看看衣橱吧, 你自己站在屏风后头换衣裳,我保证不偷看你。”
“……”宋斐瞪了她一眼, 无情地将房门关上。
宋衿符碰了一鼻子的灰,只能独自坐在廊下, 等他安全出来。
中元鬼节, 万鬼狂欢的日子,宋斐从前身为鬼王,没少在鬼界得罪那些妖鬼,她自然怕这一日, 那些大鬼小鬼都会趁着他如今势弱,特地来欺负他。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猜错,宋斐自从出生起就把饱受噩梦的困扰, 少时有母亲在还好, 后来母亲不在了, 他做噩梦梦到妖魔怪鬼找上门的次数便越来越多。每年到中元鬼节, 都会尤其严重, 感觉自己走到哪都有一堆妖鬼跟着, 可是他又看不见他们,晚上一闭眼,身边就感觉围着一堆人在狂欢,可是一睁眼,又什么都没有。所以他每到中元鬼节,夜里都从来没有合过眼。
宋衿符看他换好一身黑的衣裳出来,站起来问:“阿斐你这是要去哪?”
“河边。”
“阿斐是要去放河灯吗?”宋衿符知道,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中元节,他应当是要去给母亲放河灯的。
宋斐极少愿意在外人面前提前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很早就失去她了,别人都说他是野孩子,没娘教,他才不愿意跟那些人提起她。
但是他知道宋衿符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诋毁过他和他的母亲。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但他知道,她对他很好,即便是狐狸精,即便真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妾,他也愿意跟她分享自己的心事。
“嗯。”他点了点头,低垂下去的眉眼既带着一如既往的英俊和妖冶,也透露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黯淡。
“我陪你去吧。”宋衿符双手抬起来,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道,“正好我也有亲人需要祭祀。”
“你的亲人?”宋斐跟她相处这么久,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亲人。
“阿斐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宋衿符跟他一路走到河边,买了两盏花灯,递了一盏给他。
“什么故事?”
“关于我是如何年轻貌美却又拥有如此多财帛的故事啊。”宋衿符托着自己的脸,娇俏地眨了眨眼。
宋斐看了她一眼,不说想听,但也没说不愿意听。
宋衿符便自己说道:“我从前因为犯了一些错,住过一段时日的牢狱。”
她说着,打量了下宋斐的神情,见他没什么情绪变化,便自然地接着道:“但是住牢狱的那段日子呢,我把自己犯过的错给忘了,以为自己是个多无辜可怜的人,日日在牢狱中浑浑噩噩,不反思自己,不悔过自新。
等到懵懵懂懂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大人物,他一鼓作气把我接出了牢狱,在人前只把我当丫鬟使唤,但是背地里却对我很好很好,把我当他的宝贝。”
“宝贝?”宋斐看着她。
“是啊,宝贝。”宋衿符映着昏黄的花灯,幸福又灿烂地笑了笑,“后来,有人发现我从牢狱中出去是他用了不允许的手段,甚至他还用了更多不允许的手段才保住的我,便想要借此来扳倒他,惩治他。他瞒着我,把我送到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教会我如何快速地成长,如何能够有能力自保……”
“然后他便自己扛下了一切?”
“是啊,他扛下了一切,在最后一刻才叫我知道。”
宋衿符眼里灌满莹莹的泪光:“在他出现以前,我已经做了很久的孤儿,对于骨肉至亲的记忆早已模糊,我以为世上没有一个人会爱我了,也没有一个人会疼我如宝,可是他不仅疼我如宝,还把一切都给了我,叫我即便脱离了他,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宋斐第一次看她在自己面前落眼泪,心下无端堵得慌。
“那他死了?”
“他死了。”宋衿符带着眼泪,忽而笑得很明媚,“所以我不仅继承了他的能力,还继承了他一大笔的遗产,用来养活阿斐。”
宋斐扯着嘴角,眸光逐渐盛满荒唐。
“很荒唐吧?”宋衿符仰天笑笑,将眼泪都撇干净,“我也觉得很荒唐,所以阿斐当个故事听就好,也不一定是真的。”
也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宋斐觉得这大抵就是真的。
那些绣娘说的她背后的伤疤,应当就是牢狱里留下的。
“那你心里有他吗?”他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这种问题不应当他来问宋衿符,他也不该如此关心宋衿符。可他就是忍不住。
“那当然,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宋衿符望着他快要彻底长开的脸,没忍住捏了一捏,“何况他长的和阿斐一样好看,是个姑娘都忍不住心动的。”
宋斐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自己抱着河灯默默无语。
宋衿符也将目光放回到自己的河灯上。
宋斐已经不在地狱,她自然不会放一盏河灯特地去咒他,她的河灯上没有写名字,她想,既然遥无寂把七绝城交给她照顾,那她就当是放给七绝城所有的大鬼小鬼了。
放完河灯的夜晚,两人并肩走在河道边上。夜里的鬼气逐渐加重,宋衿符一路走着,一路看到不少的妖魔怪鬼,全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宋斐,但因为她在身边,所以他们都不敢靠近。
她如今是帝君身边的执剑天女,身上的仙气已经彻底压过了鬼气,那些小鬼即便不认得她,但闻到她身上强烈的仙气,也不敢轻易上前。何况,她看他们的眼神可并不软弱。
“阿斐。”她道,“今夜就当过年,你陪我在厅里守岁,好不好?”
“嗯?”
“我每次到中元节都害怕,不敢一个人睡,也许是以前坏事做多了,总感觉有小鬼围在我身边,鬼压床什么的,可害怕了呢。”她揪揪宋斐的袖子,“你陪我吧,好不好?”
宋斐其实不是很乐意。
他听了宋衿符的故事,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了一个疙瘩。
她早就有了心属之人,而且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可他如今才十四,在她眼中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她照顾他,不知是出于什么情谊,但总归不会将他当成平等的同龄人。
他逐渐落在她身后,一步步踩着她的背影走路。暗夜的青石板路模模糊糊,映照着影子也模模糊糊。宋衿符的背影清瘦,走起路来却很沉稳,亭亭的脊背瞧上去不是小家碧玉的模样,反而是很大气,叫他觉得,她这瘦弱的肩膀,一定扛起过巨大的责任。
他跟着她走进厅里,宋衿符为防无趣,叫人拿了好几种棋盘骰子和叶子牌来,和他在厅里亮着灯,过了一个平平安安的中元节。
这是宋斐过过最宁静的一个中元节。
他收好棋盘,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宋衿符,清晨的天蒙蒙亮,四处透着一股清凉的寒意。他想了想,解开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了上去,而后支着脑袋,就着最后一点快要燃尽的烛光和外头微弱的晨曦,打量难得安静的她。
真的很神奇,自从跟宋衿符住进这座宅子后,他不仅噩梦少做了许多,甚至连中元节,也感受不到周围存在的鬼怪了。
所以她当真是人吗?还是仙?抑或是,精通术法的道士?
她是上天派来专门拯救他的吗?她说的那些故事,又都是真的吗?
他心下一团乱麻,慢慢也俯身在桌子上,与她一般安静地趴着。
自那日过后,宋衿符便觉得宋斐时常在躲着自己,虽然他从前对她也没有多热情,但也不是这样的做法。
她用十方镜看了看宋斐最近的动静,也没什么特别的,要真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大概就是他比以前念书更用功了,顺便还在外头找了个教武功的师父,同时,居然还开始研究起家里的生意,俨然一副要赶紧长大赶紧真的替她打理全部家业的模样。
她不介意宋斐快速地成长,但也不能这么逼着自己成长,他如今只是个孩子,又不是事事需要劳心劳力的鬼王。
于是她特地等到中秋这个团圆的日子,打算好好与他促膝长谈一番。
可是宋斐忙到根本没空在家里跟她过中秋,揽了一堆活往外跑,忙到夜里才回家。
她在家中等的有些生气,语气有些沉重:“阿斐!”
宋斐一言不发,从手中提的篮子里掏出一个比脸盘还要大的油纸包的月饼,递到她的眼前。
宋衿符一顿,心下的气登时就消了:“给我的?”
“嗯,一起吃。”
她笑了,忙喊人去拿刀来。
月饼吃了一半,她才想起自己今日跟他还有话要说,正了正脸色,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来:“阿斐,你如今是不是太忙了一点?家中生意我自己会料理,你不用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安安心心念书,将来好好准备科考就是了。就算不想科考,等你学业结束了再来替我管账也完全来得及,哪里就要你一个孩子成日跑东跑西,学生不像学生,大人不像大人的……”
“我不是孩子。”宋斐平静地打断她的话,直勾勾的目光抬起来,望着她道,“你从今往后,不要把我当孩子看。”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明天就是我们鬼王归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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