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灿灿的阳光再次照进暖阁时,暖阁内散发着馥郁的药香。诊治的卫褚亮替沐婉芙搭完脉,身后的小太监便立马将药枕收了起来,宝娟替沐婉芙盖好被褥后,便让春儿随他去取方子了。
“小芙,只要你紧紧的抓着我的手,就没人能分开我们!”风雨交加的夜晚,浑身是血的杨晟铭一字一句地叮嘱自己。紧握的双手给予彼此最后的温暖,同样也在做最后的告别。
沐毓容狰狞无情的开口道:“往死里打,给我往死里打!!”
“不要…不要啊…”沐婉芙神情痛苦地呢喃着,额间不断地冒出细密的汗珠。倾斜而下的雨帘无情地洗礼着两颗越来越远的心,一种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感觉又一次笼上了沐婉芙的心头。
宝娟担心地看着做着噩梦的沐婉芙,轻轻地拍着沐婉芙的手,轻轻地唤道:“娘娘,娘娘。”
沐婉芙立马反手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手,似是溺水之人落水前抓住了一根唯一可以求生的救命稻草,而后心有余悸地惊坐了起来。
每次做到同样的梦境,沐婉芙都觉得心口剧痛难挡。每每此时,她也更明白自己现在在宫中的处境。
“现在什么时辰了?”沐婉芙轻轻地揉着太阳穴,语气平淡的问身边的宝娟。
宝娟也未再多问,答话说:“已经是辰时一刻了。皇后娘娘已命香穗姑姑前来传话:说娘娘您如今已怀有身孕,就不必日日前往坤宁宫定省了。”
“身孕?”沐婉芙甚是不解地看着面含喜色的宝娟。
端了一盅补品进暖阁的春儿亦是满面的笑意,甜甜道:“娘娘不必感到疑惑,卫大人已确诊娘娘您怀有身孕半月有余了;所以,皇上临走时,特别嘱咐奴婢与姑姑务必悉心照料娘娘。”
“孩子?”沐婉芙顺势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少女时,曾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披上大红的鸳鸯盖头,扶着母亲的手怀着既激动又失落的心情踏上新婚的花轿,在艳丽却又喜庆的洞房内等待着自己的良人在龙凤呈祥的红烛下挑开盖头,而后一起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其实不知不觉中,那样的美梦早已经破碎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心怀不甘与怨恨的自己;就算日后自己在宫中的位次再高,曾经惨痛的记忆还是无法从脑海中抹去。而这个小生命的突然降临,却不知道是喜是忧。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沐婉芙还是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宝娟从春儿的手中接过了燕窝粥,细心地吹了吹热气后才递于了沐婉芙食用。
沐婉芙接过炖盅才忽然想起了昨夜来过自己宫里的瑛婕妤,用精致的瓷勺轻轻地拨弄着炖盅内的燕窝粥,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了句:“瑛婕妤,她怎么样了?”平淡的语气下,是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娘娘您可真是宅心仁厚啊,都这会儿了您还担心着别人,您怎么不问问太医自个儿的身子骨怎么样了。”春儿的话语表面上是牢骚满腹,可却是发出内心的关心沐婉芙。
这一次,一向谨慎的宝娟却没有要训斥春儿的意思,似乎也赞同她的说法。暖阁内寂静了片刻后,只听宝娟答道:“采女甄氏,昨夜在自己的宫里突然暴毙。五更天时分,内务府已奉皇后娘娘的口谕派人前往学士府通知她的家人进宫将尸首领回去了。”
可怜那瑛婕妤风光一时,死后却连皇家的陵墓都入不得,更别奢望皇家会给她一个像样的名号。如果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收梢,那么当初她还会如此张狂吗?奕瑄给予她的惩处着实是至死难忘啊!
思虑至此,沐婉芙不禁想起那日瑛婕妤与甄夫人在御花园内的一番对话:原来她们竟也有那样相似的经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心底叹句无奈了。
用些些燕窝粥,沐婉芙便也坐不住了,吩咐了宝娟为自己梳妆打扮后,正准备到院子里溜达两圈儿解闷。
踩着小碎步的友福匆匆地进了殿内,回禀着:“启禀主子,康王府的侧福晋奉旨前来请安,现在正在殿外侯着了。”跪在宝座下的友福言语激动的回着话。
“是嘛!”沐婉芙面上露出了难得的小女儿神态,因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便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钗饰问身边的宝娟,“本宫今日的衣饰还妥帖吗?发髻有没有歪啊?”
宝娟与春儿对视了一眼,都笑着摇了摇头,“娘娘今日一切都很妥帖,还是让友福快些请福晋到殿内吃茶吧!”宝娟从旁提醒沐婉芙道。
沐婉芙会心地笑了笑,扶着宝娟的手一起往殿外走去。苏氏今日着酱紫色暗花缎连理纹棉袍,两把头上依旧是素淡的翠玉兰花簪,几十年如一日的素淡清雅,面上永远都是宁静恬淡的笑意。沐婉芙有时在想,或许当年康王看中的就是额娘身上的这股气韵,所以才会请求太后与太妃赐婚的吧!
“妾身见过禧婉仪娘娘,娘娘吉祥!”苏氏依例向沐婉芙行礼道。
沐婉芙连忙扶起了自己的额娘,眸中噙着盈盈的泪光,“额娘您向孩儿行如此大礼,岂不是要折煞了女儿。”
“主子,还是请福晋到殿内吃茶吧!”宝娟见她们母女二人这样对视着,于是再次从旁提醒着。
沐婉芙破涕为笑地点了点头,便扶着苏氏款步走进了殿内,待她们入座后,宝娟亲自带着春儿奉了茶点上来。一切都妥当后,宝娟让春儿退到殿外伺候,自己则立于沐婉芙的身边候命。
“额娘,听说您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沐婉芙边用银筷子为苏氏夹了块芙蓉糕边问。
苏氏忙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毕恭毕敬地答着话:“妾身的风寒早已痊愈,劳娘娘您挂心了。”
沐婉芙面上的笑容一僵,不知从何时她们母女竟变的如此生分了,难道她还在怪自己当日进宫时,当众给乌雅氏难堪的那件事。想到这儿,沐婉芙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额娘,怎么您如此称呼女儿,难道是女儿做错了什么事惹您不高兴了?”
苏氏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沐婉芙,随即又瞥了眼沐婉芙身旁的宝娟。沐婉芙差点忘了自己的额娘是前朝的宫女,于是回身看了眼宝娟,便打消了她的顾虑,“额娘不必担心,宝娟是自己人,您有话但说无妨,不用避讳。”
“额娘想说的是……”苏氏原本有许多话要对沐婉芙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犹豫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再要求女儿答应自己什么,就像当初她无力改变她的人生一样。
沐婉芙满脸期待的等着苏氏的下文,见她话说了一般便听了下来,心底也基本上有了些头绪,反问她:“额娘,难道您是想说府里某些人的事?”沐婉芙口中所指的某些人,正是乌雅氏。
苏氏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这才缓缓地道出了心底的一些话,“额娘知道你现在是得宠的妃子,如今又怀有身孕,日后的前途自是不用额娘多说。可是额娘还想叮嘱你一句:但凡做任何事情都不可锋芒太露,因为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这世间最风云莫测的集中地。在这里,没人记得你从前做过什么,也不会有人记得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但是只有你有一丁点儿的过失,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借此大作文章,而且不把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拖下来她们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额娘您就放心吧,女儿是绝不会莽撞行事的。”沐婉芙握住了苏氏的手,一字一句地说着。过去在宫中的这十几年,苏氏早已磨炼出了缜密的心思,所虑之处也比旁人要周全的多。从前在府里之所以对乌雅氏处处仍让,也是希望能在小小的康王府路为女儿谋得一席容身之地,现而今沐婉芙能在变幻莫测的宫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也不枉她这些年的隐忍。
沐婉芙岂会不知道自己额娘接下来的话,自己之前让康王那样处置乌雅氏,心地善良的额娘怎会对此不闻不问。俗话说知女莫若父,又何尝不是知母莫若女。
“额娘,婉菁她还好吗?”绕开了沉闷死寂的话题,沐婉芙又问起了沐婉菁的情况。想想那日太后含糊其词的一番话语,向来喜欢显摆的乌雅氏又怎会不在府里好好的炫耀一番,若真是能配婚给郑亲王,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宗室里,都无疑给沐家再添了一位得力的帮手。
苏氏啜了口茶后,亦笑着说:“那日进宫后,泽亲王与巽亲王两家都有意向你阿玛提亲呢,可这大主意最后还得婉菁自己拿;估摸着这会儿,你大娘已经领着婉菁去了衣铺,准备先做几身体面一点的衣服,然后再去各府还礼。”苏氏说完不禁有了些悔意,想当初康王极力反对她与杨晟铭的婚事,甚至不惜让他们二人生死相隔,而如今却又给沐婉菁选择的机会,这无疑给了沐婉芙一个极大的讽刺。
沐婉芙端着茶盏静静地听着,“大姐和我都已经出阁了,菁儿如今仍待字闺中,试问我这个做姐姐的怎会不希望自己的妹妹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君呢。”淡淡的几句话语,无意间却透出了无尽的悲凉之意。沐婉芙都惊讶自己竟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种假话,看来宫中还真是个磨炼人的好地方啊!沐婉芙暗暗在心底自嘲着。
母女俩正各怀心事的品着茶,门外便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上回听妹妹说侧福晋身子抱恙未能进宫听戏,今日总算叫姐姐我给碰上了不是,如此一来,姐姐也不枉到妹妹的宫中走了这么一回。”来人正是佟香雪,只见她今日身着松花晕绿缎绣飞蝶棉袍,踩着花盆底儿扶着双红的手款步走进了殿内。
苏氏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与沐婉芙起身迎了佟香雪进来,“妾身见过丽嫔娘娘,娘娘吉祥!”苏氏依礼向佟香雪行着礼。
沐婉芙这才想起佟香雪已经晋为正五品的嫔位了,虽说位份比刚进宫那会儿低了些,但终归也是一宫的主位呢!沐婉芙也是打心眼儿里为她感到高兴。
“伯母,香雪当不起您如此大礼,您还是快些起来吧!”佟香雪客气地扶了苏氏起来,又搀扶了她坐下后,这才扶着双红的手坐了下来。
春儿捧了新烹的龙井与点心,一一的为沐婉芙等人更换了新茶点后,才又退出了殿内。
沐婉芙示意佟香雪用茶点后,于是故意拉长了声音道:“姐姐近来可是忙人啊,妹妹都难得见上姐姐一回,今日若是妹妹的额娘进宫前来探望,姐姐还指不定哪天才会来妹妹的宫里坐坐呢。”
“瞧妹妹这话说的,姐姐听闻妹妹得孕,这不刮着风儿就来了嘛!”佟香雪放下手中的茶盏,示意身后的双红呈上一只精巧的盒子,道:“姐姐思来想去也不知送什么礼物给妹妹好,所以啊就让她们准备了一块安胎用的玉佩,权当是给我这未出世的干儿子作见面礼吧!”佟香雪一边说一边打开盒子递给沐婉芙看。
一块温润的和田玉静静地躺在锦盒内,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圈,玉面上镂刻着栩栩如生的九子送福图,想来也是希望沐婉芙能早得贵子。沐婉芙故作仔细地打量着,而后才点了点头,“看在姐姐这块儿好玉的份儿上,妹妹就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姐姐的要求吧!”
苏氏与佟香雪听后都不由笑了起来,只听苏氏训了沐婉芙一句,“都快要做母亲的人了,玩心还是这么重,就不怕日后被你的孩儿笑话。”
“我还巴不得这小家伙快些出来笑话我呢!”沐婉芙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笑着道,似是腹中的胎儿真的能听懂她的话一般。
三人又有说有笑的闲聊了一些开心的话题,因苏氏进宫前先去慈宁宫给太后与皇后请了安,所以也就不用再去慈宁宫那边谢恩。临近午膳时,宝娟按照沐婉芙吩咐,让膳房备了桌丰盛的淮扬菜品。待传完膳,沐婉芙与佟香雪一同扶了苏氏坐到了主位后,才各自回了自己的位子上,由宝娟等人一同伺候了用膳。
用罢了午膳,友福带人撤了膳桌,这边儿萍儿又奉上了水果与消食的花茶与沐婉芙她们享用。
“这日后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可不许再向从前那样莽莽撞撞的。饮食上也得多留神,这生的、冷的,都不可以挨边儿,日后就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得遵照着太医们的方子服药,万不可误服一些忌药。”苏氏端着茶盏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的话,这其中有沐婉芙听得懂的,也有沐婉芙不明白的。
佟香雪叉起了一小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梨,好奇地问:“伯母,什么是忌药?您还是快给我们说说吧!”
宝娟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一脸好奇的佟香雪,膳房给沐婉芙炖的燕窝已经凉的差不多了,宝娟揭开了炖盅的盖子,恭敬地呈给了沐婉芙。
“要说这药嘛,你们头一个要记住的就是贵于金子十倍的麝香。对于寻常人来说,这麝香可是驱除百病的良药;但对有孕身的女人来说,只要闻了它就能断了胎气,这胎气断了、孩子也就保不住呢!”苏氏有些伤感地说着。
听到此处,沐婉芙不禁想起了因为一副麝香画而丢了性命的康昭媛那拉氏。照此看来:一介武夫之女,纵使再小肚鸡肠、善妒蠢笨,也断不会有这样如尘的心思,想来也是一些高人在背后指点。只不过,这甄氏与那拉氏在阴间要是碰上了,还真不知道她们该如何面对彼此。
“再有就是藏红花!”苏氏顺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声音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
佟香雪轻轻啜了口茶,眸中闪过一丝光彩,心底暗暗的盘算着。
在福泰宫坐了一上午,佟香雪也有些乏了,于是带着双红起身辞了沐婉芙与苏氏,乘着舆辇往自己的景仁宫去了。
佟香雪走后,苏氏也怕再在宫里待下去会招来好事之人的风言风语,也准备要出宫去了。临走前,拿了一枚平安符交与沐婉芙,叮嘱她道:“这是额娘去法华寺为你与腹中孩子求的平安符,你好好的收着,别弄丢了,怕不吉利。”
沐婉芙双手接过了平安符,细细地看了起来,又问:“额娘,您不去宁寿宫见见太妃吗?前些日子,太妃她老人家还跟孩儿提起您了呢。”
“改日吧!”苏氏淡淡地答着话,“今日去慈宁宫省安时,听闻太妃的身子不适。况且,今日蒙圣上恩典,这才容许额娘在你宫中逗留了这么久;额娘已经很知足了!”苏氏轻轻地拍着沐婉芙的手,又叮嘱着:“记得额娘的话,万事小心。”
“恩!”沐婉芙依依不舍地牵着苏氏温暖的手,匆忙间也未能备什么贵重的礼品,便让宝娟从库房里挑了些补品与几样首饰。虽说自己的额娘还是侧室,但怎么说自己如今也是天子的妃嫔,若是自己娘家的人每次进宫请安都装扮的颇为素净,难免不会被宫中众人耻笑。
宝娟备好沐婉芙要的东西后,带着春儿与萍儿一起拿着礼盒先行到了宫外,沐婉芙亦扶着苏氏往殿外走去,母女二人都相互叮嘱着对方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宫外的友福早已带人在备好了舆辇,见沐婉芙扶着苏氏走了出来,简短的吩咐了那几名抬舆辇的内监,又上前给沐婉芙与苏氏行礼道:“奴才见过主子、福晋,主子吉祥、福晋吉祥!”
“你带着他们送福晋到东华门外,哪里自会有康王府的马车等候你们,告诉他们都仔细了脚下的功夫,可别毛毛躁躁的。”沐婉芙一字一句的叮嘱着友福。
“主子放心,奴才一定仔细了脚下的功夫,定会让福晋舒舒服服的坐到东华门,绝不会让福晋感到任何的颠簸!”友福饶舌地说着。
沐婉芙听了友福这讨乖的话语,也不会数落他什么,又嘱咐了句:“一定要看着福晋平安的上了马车,再回来复命。”
“嗻!”友福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氏走上了舆辇,便吩咐了内监们起轿。
沐婉芙站在宫门前静静地看着走远的舆辇:多少日子了,自己都期盼着自己的额娘能进宫探望自己,哪怕只是见一面都行。如今自己怀有身孕,日后娘家人进宫的机会怕是也要比从前多了一些,沐婉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有这个孩子而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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