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两年,王金栓中断了和王家湾的任何联系。和春燕离婚后,王金栓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生出了显眼的花白。有一段时间,他潜心研究了独身的可能性,从报纸、杂志上剪辑了厚厚一本资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斗蛐蛐和斗鸡又死灰复燃,逐步形成了一种时尚。观看几次斗鸡和斗蛐蛐的比赛后,王金栓中断了对独身可能性的研究,一个充满**和行动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这种民间娱乐。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旧病就复发了,新的无聊和空虚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斗鸡的次数明显多起来。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闯进赛场,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芦花鸡一刀下去,芦花鸡就身首异处了。王金栓吃了一惊,顿时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儿子玩物丧志。斗鸡终究只是一种娱乐,它填补不了什么。把这一阶段迷上斗鸡当成一种休养生息后,他才原谅了自己。
很多时候,他又开始思念故乡。
二伯家发来了三封电报。二伯终于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过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见灵芝一身素白,两条白头巾的飘带飘扬在已觉凉意的秋风里,正朝这边张望。
停住相互看两眼,都怔住了,岁月在两人身上刻下的痕迹历历。
“埋了?”
“还没,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还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王金栓没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还为你们准备了被子哩。”灵芝接过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脸,我去给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脱了军衣,递给灵芝,“我不饿,晚饭在后院吃,夜里,还要守灵。”
再没问什么长短,低头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灵芝自言自语着,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个人生活了。“没有再找?他连衣服都不会洗,饭呢……”这么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击穿了,眼泪扑簌簌流下。沉睡了几年的隐秘的感情,一股股涌上来,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挤在脸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气球一样涨大着,汗珠和泪珠一起滚落下来。这些年自己心甘情愿坚守在王家湾,饱受寡居之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有了一个还不很明白的答案。几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进这个男人的生活,又是为了什么?春燕到底怎么啦?刚才应该问问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么从来没提起这件事?对了,她不好意思写信,肯定是她的过错,要不男人不会这么苦。
他的心太软了,他说他最害怕眼泪。这世上还有多少眼泪你还没看见呢。真是个可怜的好人。好人怎么老遭罪。她站在门外的青石阶上发了一阵呆,只觉几点冰凉要从脖颈处穿过,抬头一看,下雨了,忙拿起军衣进了屋,仔细叠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从坟地回来,王金栓整个成了个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声没断过,落棺一次,他都泥里水里磕头,嗓子终于哑了。村里人回忆起王金栓亲爹娘过世,他都没这样伤心,不免都有些纳罕。灵芝几次想去对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说:“让他哭吧,哭哭会好受些。”她终于没有去,跟在棺材的后面,没掉一滴泪。
灵芝道:“三叔,我烧水你洗个澡,天凉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会儿,眼睛一直盯在后墙上已褪了鲜红的纸剪的公鸡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门口探头看看稀奇,踩着泥泞走到厨房里去。
“怎么不陪你三爷爷说话呢?柱子,没和他说说你的段考成绩?”
两个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着灵芝。
“都哑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爷死了,这世上只剩你妈和你三爷爷真疼你们。可你们连个话都不会说。”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爷爷没听,他在看后墙上的公鸡。”
柱子补充道:“还有老虎。”
灵芝抬眼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发呆。过了好一阵,她听到小瑞的声音:“好,火灭了。”
她忙塞了几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热水端进堂屋,对柱子说:“去把柜子里那块香皂拿给你三爷用。”
十二
几天功夫,王金栓和两个孩子已有点难舍难分了。开始,他只是喜欢孩子的聪明,觉得从这个基础出发,念一个普通大学不成问题。九岁的柱子已经能读小说,这在农村就十分少见。他记得自己读《林海雪原》,比柱子还要大一些,这一点就让他兴奋不已。后来,他就开始惊诧灵芝这个女人身上蕴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来,打开房门,灵芝总是在切清早去打的猪草。他洗漱完毕,马上就可以吃饭,显然这顿早饭在打猪草前已经做好。上午、下午,灵芝去忙地里的活路,午饭总是在正午端出来。晚饭一毕,灵芝在孩子做家庭作业时干家务,八九点钟,灵芝又开始了对孩子的课外辅导。这些,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做得十分从容。
王金栓又开始了中断了几年的关于灵芝母子仨未来命运的设想。这项工程难度要大得多,正是这个难度,又为这件事增添了几分新鲜感,也更刺激。这次要办三个人的户口,还要为两个孩子找到合适的学校。最重要的难关,王金栓觉得还在灵芝那里,灵芝是他的侄媳妇。两次回家,他都感觉到了灵芝对于他的那份独特的情愫,但他从来没有把这看成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可以贴上专卖标签的感情。灵芝在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认为这是这个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现。灵芝对他的尊重,表现出的对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归为家法家族观念的力量和灵芝善解人意的天性。这并不妨碍他下定带灵芝母子三人进大城市的决心。
王金栓对灵芝是否能爽快地答应,没有十分把握。他只是被一种**促使,一定要看见某个自己想见的结果。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挠腮,却也寻不到什么途径,进入这个问题的实质。这些天,和灵芝的谈话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复一些日常用语。想起几年前灵芝在他和春燕问题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谈谈春燕,几次开了个头,灵芝总是能寻出什么事情中断这种谈话。几次下来,王金栓感觉灵芝似乎在回避什么。有两个晚上,他到东厢房和两个孩子做智力游戏,都在入迷处,灵芝就说:“不要影响你三爷爷休息。”王金栓感到这件事情障碍很多。
灵芝显然把春燕带给王金栓的情感创痛夸大了。她认为王金栓回来是为了寻个避静,治疗伤痛,就像一只狗伤了后找一个安静的居处用舌头舔干血迹一样,根本不愿意让什么响动打搅。按她的想法,吃得舒服、睡得安稳,一个人躺在**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这种伤。
问题是她越来越清醒地觉察到,家里这个男人,在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已经把她的心一块块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热情和希望倾注在这个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认为,她看懂了这个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过得幸福。她爱这个男人。王金栓为了救人答应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认为品尝到了一种死的滋味儿。这些年,每当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双儿女独自死去的时候,她总要想到这个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却胆怯了。她害怕结果与她的想象出现那怕一丝一毫的缝隙,一个指头缝宽的裂纹,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这从指缝里悄然流过的一分一秒是多么的重要,但又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们走了,一走就再不回来。王金栓归队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更加害怕单独和王金栓接触,两个孩子成了她的剑和盾,每次孩子们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从心中生出对孩子的仇恨。每当王金栓怏怏退出厢房,灵芝就开始以泪洗面,她认为王金栓只是对孩子感兴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无足轻重。这样,她就以白日里没完没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体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个晚上,灵芝早早安排两个孩子睡下后,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进厨房,烧了一锅水。
端着盆子走到院内,她发现堂屋门开了,王金栓披着外套,正在院内踱步。
“三,三叔,你还没睡?”
“时间还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个风圈,缺口朝东南,明天要刮西北风。”
“对,对,这是咱中国最早的气象学。我怎么都忘了呢,太不应该。你不教孩子功课了?”
“我,我都快教不动了。”
“你烧水干吗?暖瓶里还多。”
“你烫个脚,听人说这样坐火车脚腕不肿。”
“那,那快进来吧。”
进屋后,两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边摸烟,边对灵芝说:“你还端着干吗?”
灵芝放下脸盆,对王金栓说:“烟就在你左手里。”
王金栓接连吸了两支烟,灵芝一直站在那里低头咬指尖。
“灵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烟,“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来:“论辈分,我是你叔……其实也大不了几岁。”他又坐下来,“两个孩子都很聪明,我们且不说了,总该为孩子想一想。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谈一谈,看你总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单位里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实叫不叫都无所谓,一直不知你心里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灵芝咽几口唾沫,使劲伸着脖子,似乎觉着这样可以把那些已经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水抖到嘴里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来总会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呜——哇——”
王金栓迟疑地伸出手,搭在灵芝肩上,“我感觉得到,我能感觉得到。”
灵芝一转身,扑在王金栓腿上,许久没见声音传出,不一时有了几声牙齿响。
王金栓用手轻轻拍着灵芝的后背,心里想:这么做没有错,没有错,再困难也得做。
灵芝慢慢抬起头,长久地端详着王金栓,开始慢慢地诉说。
“多少年了,我以为泪都流尽了,没有,不知要流到啥时候。全子死那年,我只有二十六岁,我想着孩子还小,有一儿一女陪我,也就够了,够了,多少辈子像我这种人,不都这么过来了。我知道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处,也知道寡妇可以再嫁。可已经生长在这农村了,多想那些也无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带不去,带不去,没爹没妈的孩子是个啥结局,喝几年赵河水,都知道。带走呢,就是能带走,能遇上一个啥人?一个寡妇,还能挑挑拣拣?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没想过要嫁人?”
“当时没有,后来开始想了。他们像防贼一样防我。我和哪个男人多说了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当爷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笑脸,他们拿我没办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腾给我看。我就开始想到再走一家。后来,遇到一个高中的同学,来往了一段,还没谈到这些事,他们知道了,打断了那个同学的腿。多少年了,只有爷爷护着我们娘几个。”
“原来还有这么多曲折。”
“那只花狗你还记得吗?那是我养的第一条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药死了。我就掏钱买一条半大的,我不敢养小狗,小狗一点用都没有,一脚就踢死了。养一条,死一条。你这次回来前,大黄刚死了。没有人问过我们娘仨的死活,黑夜里,我总是枕着菜刀睡。这我都能忍。谁知他们还不放心。两年前,他们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过。”
“就是那个脑炎后遗症吧。”
“爷爷不同意,这事才压下了。爷爷如今一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说得对,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么办……”
灵芝说到这里,王金栓打断了她,他觉得不用再绕弯子,事情已经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马上就调到副团了,想点办法,孩子的户口也能很快转过去。至于族里的问题,由我来解决。你只说愿意不愿意吧。”
灵芝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她都准备今晚说出来。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快的转变,她认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这一点王金栓不难看出来,既然事情已经说破,再去叙说自己如何想如何看这个男人,已经有点多余,她就把这些话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动来证明她是爱这个男人的。
突然,她转身站起来向门外走。
“你去干什么?”
“我要去告诉柱子和小瑞,他们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们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门,她又折回来,小声道:“我去去就来。”
十三
这次婚姻颇费周折。拿到结婚证前,王金栓两次返回故乡,一次是向族里人做工作,让他们接受这个结果,最后由乡政府民政助理出面,族里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帮灵芝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最后闹到法庭上,问题还没解决,后来王金栓用自家的房产才换回了孩子。
婚后,又为灵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户口,跑了近一年。最让大院人惊奇的是,王金栓在这常人视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没有垮掉,两鬓的花白又逐步变黑了。
沸沸扬扬把这事议论够了,这个家刚好也安定了下来。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这回长出了一口气,都认为王金栓这回真的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那一双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让许多人艳羡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来煮奶粉,不用寒冬腊月洗尿布,不用为想生二胎处心积虑,一切都像是为他早准备好了,他只用朝这张温**一躺,再不用为离火葬场这段路程操什么心了。灵芝也很争气,两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样板媳妇。
王金栓家搬进新修的团职干部楼,这个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几乎是由于某种神秘的惯性,同灵芝和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续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这个事实上的家庭与他冷漠的自我之间不可弥合的缝隙。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么复杂难言,她们母子三人的命运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与爱、婚姻全无关系的使命终结了。
王金栓又要离婚了。冷战一段,王金栓知道该摊牌了。
“现在,我再没有后顾之忧了。有了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动天地。你不用怕别人撵你们出去,我查过有关规定,在居民确实没有其他房子居住时,不得强行进行搬迁。再说,好多人都转业十几年了,还占着房子不搬。你再好好想想。”
灵芝一直背对着他,“我不听,我不听,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个家到今天这样子,容易吗?你自己说说?是儿女对你不孝顺,还是我侍候得不周全。我真怀疑你有病,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早过四十的人了,提出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报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么些首长一个个来劝你,你就是不听。真不明白你到底心里在想些啥。”
“问题就在这里。”王金栓把电视关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着急办这件事。
四十五岁是团级干部最后年限,正团职参谋在大军区已经到头了。我从来没有担任过明确职务,调到副师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我不可能当一辈子军人,给你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们谈过多次,你都是这种态度,那时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赶上调整房子,我才决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在这样一个家老死,这算怎么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这样一个家,第一次离婚后我就不这么想了。”
灵芝接道:“还说自己正常,这不是病又是什么,这个家有哪一点不好?老死这个家难道是屈得慌?儿子在重点高中,女儿在重点初中,成绩都是上等,别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着一个包袱。自从嫁给你,我做过哪一点对不起你的事,你倒给我说说呀。春燕和那个设计员的事,现在大院里还在当故事讲你那时多仁义,多大度,现在咋变成这样了。你真的就是那个贱命,只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赵河里苦水泡大的,现在咱家这光景,不是乡里人,就连现在的有些城里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时迸出两道亮光:“这就对了,这就证明了……算了,我怎么又和你说这些……”
“说了我也不会懂是不是?”灵芝走到冰箱前,打开,拿出两筒饮料,“喝口润润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争了,反正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随便你怎么折腾吧,你没听人都怎么说你的,说你是个离婚专业户。”
王金栓冷笑一声:“我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不管别人追求什么目标,我只知道认准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觉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们还要回来过周末。”
王金栓站起来拦住灵芝:“你不要去铺床,看来你也是铁了心。”
“是铁了心。”
“你以为我们的婚姻基础牢固吗?我们中间真的有过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存在?我们中间那叫什么感情?”
灵芝忽然惊醒了一般,这个问题难道也成了问题?她想起结婚这些年的忙碌,自己确实没有更多的机会和丈夫进行这方面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很想知道。她追问一句:“你说明白一点。”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他喝一口饮料,一字一顿道:“本来我不想提这些,这是明摆的事。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也不管了。这次婚姻基础是感情吗?不是,那只是一种怜悯、同情。”
“你说什么?”灵芝脸色变得惨白,重复着:“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说出一些事实,你就知道我是对的,你就知道再维持这样一个婚姻,对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能带家属随军的军官,你是一个急于改变现状的弱女子。这就具备了一个条件。”
“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没有这么下贱,没有,我……”灵芝已泣不成声了。
“你,你怎么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时间里你的表现,哪里像……那时我还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灵芝突然叫一声,“王金栓,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你不能这样糟践我。好好好,我冯灵芝答应你,和你离婚。”
这个女子身上潜在的坚韧的内力一下子暴发出来了。她艰难地站起身,指着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发的靠背向前挪一步,说出了尖冷尖冷的声音:“王金栓,你记着,我冯灵芝是爱你的,不管将来如何,这一点我不会否认,王金栓,你记着,我和孩子不会要你一分钱,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赐,住在这里,我也要看看你最终要走到哪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静地说,“在孩子参加工作前,我承担抚养孩子的费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后由你抚养。”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是你的权利,可我知道该怎么做。”
十四
机关党委会议记录(之三)
参加人员:林部长、王副部长、张主任、周副主任……蒋处长(列席)、任副处长(列席)、柳五变(记录员)。
……
林部长:下面,再议议王金栓同志的离婚问题。这个问题在军区大院路人皆知,情况就不用介绍了,光离婚申请,王金栓就写了十二份,数字对不对,柳秘书?
柳五变:现在应该说是十三份,今天早上王参谋又交来一份,还没来得及给你汇报。
林部长:一口气写了十三份,说明什么问题?
任副处长:你常说的,九死不悔气概。
林部长:这是屈原老夫子提出来的,我这里就是个盗版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离,你有什么办法。冯灵芝一直不同意离,突然间又同意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是不好再说什么。十来年时间,我参加了三次研究王金栓同志离婚问题的会议,前两次我都能有个基本立场,这一回屁股不知该坐到哪里去。
张主任:归根结蒂,这是个思想问题,道德问题,良知问题,观察这么多年,我觉得王金栓在这方面实在有问题。
周副主任:我刚调来不久,对王金栓同志的历史、现状缺乏全面了解,感觉上觉得王金栓哪个地方出了毛病。
林部长:在工作上,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同志。
王副部长:就像吸毒,上瘾了,戒都戒不掉。我是有话在先的,前两次都反对王金栓离婚,不是自夸我有先见之明,我的话都记录在案,我说过他还会出问题,怎么样,果真大烟瘾又犯了。赌博和买股票,都不是个好东西,久了,要让人变性的。
蒋处长:我有个同学迷上了炒股票,搞了几年,一直没听他赚过,就是不回头,快要倾家**产了,突然就赚了一大笔。后来他疯了。
王副部长:已经有很多人发了横财,奶奶的,太不正常了。军人靠那么一点工资,眼看就成了贫困户。股票这东西,不是个正经东西,江山总要这么葬送的。
张主任:老王,你那想法都成古董了,可要小心落伍。听上边来的消息,马上要向市场经济过渡了,你没看最近的报纸,连投机倒把也平反了,解释成了一种投资冒险,所得高额利润是合理的。股票,我看是个不错的东西,我这看法也不是一日形成,也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你要好好洗洗脑筋,要不然,小心被历史的车甩出去。
王副部长:受党多年教育,一时无法转过这个弯。我真不明白,上面硬是不知道这么下去的危险性?还是知道了也无法子了。你们看看,脑体倒挂,残渣余孽泛起,社会治安恶化,普遍没有安全感。
张主任:对对,如今家庭收入也倒挂了。我老伴退休后,闲着没事,几个老娘们一撮合,办了一个个体幼儿园,一个月拿回来七张老人头。老伴还和我开玩笑,以后要我给她端洗脚水了。玩笑归玩笑,可这里面有问题值得思索,我手里有几个钱,想下海玩玩股票,可对这些一窍不通,压力越来越大了。
任副处长:这好办,满大街的书摊上都有指导做股票生意的书,学起来不难。现在中国只有大中企业和合资企业发行股票,风险几乎等于零。
张主任:对对对,共产党的天下,怎么样也不会让这些台柱子倒了,是不能再犹豫了。小任,你说下去,看来你是个行家,真人不露相,你手里大概已赚了几十万了吧!”
任副处长:哪有那么多,我两年前托人买了两千元深圳发展公司的原始股,一直在家里放着,几乎废纸一堆。谁知发展公司的股票如今已经涨到五十一块四。算下来有十万多一点吧。想买原始股,已经不那么容易,很多都内部消化了。这在外国或许是股市丑闻,在中国就正常,这也算是中国特色吧。
王副部长:五块钱变成五十块,只要两年,合算,真合算。
张主任:动心了吧,如今真是坐不住了。
王副部长:谁都不赚钱扎手。唉,柳秘书这些就不要记了。
柳五变:那就涂掉吧。
林部长:也不算离题。留着将来做史料吧。今天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不瞒你们说,我从提干到现在,只有一万五千元积蓄。现实逼迫着大家要变。这么一番话,我有点想明白了,王金栓离婚也有他的道理。
张主任:我原来那个单位,也是离婚成风,看来这也是个潮流,也说明军人的婚姻确实存在问题。
林部长:需要一个过程才能平衡。
董处长:恐怕需要综合治理,王金栓同志至少做到了公私分明,很有组织纪律观念,并没因自己的要求没有达到而闹情绪。冯灵芝一同意,人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么一个老同志,一份接一份写申请,还按正常手续办,已经很难得了。
周副主任:原来那个单位,有个中尉离婚半年了,组织上还不知道。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关系密切,被人告到保卫科,抓他到办公室审问,他掏出了离婚证。
林部长:这终归是个人的问题。《婚姻法》上并没有那一条规定我们有阻止王金栓多次离婚的权力。
张主任:这么说我们还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有句流行歌词是怎么说来着,哦,叫做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白猫黑猫,抓住老鼠都是好猫,王金栓同志工作上没出任何问题,这个问题要想不通,影响工作事大。
王副部长:从现在做起,我同意。
张主任:立竿见影,看来你“钱”途光明,是金钱的钱。
林部长:柳秘书,你就写个证明吧。
柳五变:还写上感情破裂什么的?
林部长:这是个程式,要写的。
王副部长:还是加上经组织多次调解无效几个字,要不然,我们今天就是无效劳动。
附件四:
机关党委:
我与涅阳王家湾农民冯灵芝已在东城区校场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按三总部文件规定,我可以带家属随军。冯灵芝系再婚,带一女一儿嫁我。按有关法律规定,王铁柱和王小瑞与我已存在父子父女关系。请组织为我爱人及孩子办理随军手续。
申请人:王金栓
附件五:
东城区民政局:
我系××军区作战部×处副团职参谋,已与涅阳王家湾农民冯灵芝在东城区较场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手续。冯灵芝系再婚,婚前有一儿一女,男名王铁柱,女名王小瑞。我与冯灵芝结婚后,与王铁柱、王小瑞已确立父子关系。按中国人民解放军三总部有关文件暨国务院有关文件规定,王铁柱、王小瑞可随冯灵芝一起随军。
王铁柱、王小瑞确系冯灵芝亲生,特此证明。
证明人:王金栓
附件六:
东城区红光小学领导:
我系××军区作战部×处副团职参谋,妻冯灵芝系军区司令部下属食品加工厂职工,都是本市东城区户口。儿子王铁柱、女儿王小瑞户口已随母亲迁来本市。符合到贵校读书基本条件。请接受王铁柱、王小瑞到贵校就读。
申请人:王金栓
附件七:
家产转让协议
王家湾现有属王金栓所有家产如下:瓦房五间、楼门一间、屋内家什若干件、宅地及宅地所长成材各种树木二十四棵。另有猪、狗、鸡、鸭等家畜家禽四十七只。在王金生同意长孙王铁柱、长孙女王小瑞随母亲冯灵芝嫁王金栓前提下,王金栓愿将全部家产转让给王金生所有。双方决不反悔。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转让人:王金栓(章)
接收人:王金生(手印)
中人:王富礼(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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