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生死簿”,书写了太多的罪恶,阿针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逐渐感觉到捧着这账册的两只手都被冻得发抖,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手冷,还是心冷……
尽管心里还有无尽的疑惑,但她已经无力看下去。反正这么重要的物证,无论如何也是要带出去好好研究的,她索性先把账册放回了原处,再次打开手电筒,往电灯找不到的角落走去。
一靠近那边,先看到的就是个不太起眼的木质格子柜,整体看起来倒是也不算高,顶多一米二的高度还分了上中下三层。
阿针弯下腰看了看,最上面是放了个医院里常见的铝制工具盒子,立马随意摆着些镊子、泥塑刮刀之类的小工具,中间一层全是些瓷罐装着的岩彩,应该是做颜料用的,除了其中有一罐掂起来特别重上面写着朱砂两个字应该是唯一有毒的一瓶,其他倒是也没什么稀罕。
吸引阿针注意力的是最下面的一层。这一层离地最低相对也就最稳。这一层里面东西不少,除了一个看起来有八九成新的相机,还有几盒还未拆封的新胶卷和几包相纸。
看着这些东西,阿针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抬头就往四周看去,果然在旁边的墙上发现一个不太起眼的按钮。
那是个开关,因为被刷墙是石灰之类糊了一层白色所以不细看还真不太好发现。阿针看了一眼还在四处打量的小河南他们,默默地把手放在那不起眼的按钮上轻轻一按,果然瞬间看到角落里洒满了昏暗的红光。
红光来自角落尽头一个看起来有些突兀的屏风后面。
看到灯光有变,小河南他们也凑了过来。屏风一头靠着墙,留出一个门洞形的缺口。三个人都挤在这缺口往里面看谁也没有先迈步的意思,倒是让阿针紧张感瞬间就变成了无可奈何,跟小河南他们相比,自己好歹是个队长……想到这里,她倒是一点也不怕了,索性把心一横直接先走了进去。
只一眼,她就对这奇怪角落的作用彻底了然——这屏风后面空出来的小小角落,应当就是被用来当做暗房冲洗照片的,这一点从桌上那一堆冲洗照片用的显影粉、定影粉之类的零碎物件就能看得出来,而且在操作台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个巨大的相框,里面零零落落用细细的大头针钉着不少照片,看起来倒像是为了晾干才钉上去的。
说是相框,其实也不过是四根连木刺儿都没有磨平的木条在墙上围了个方框的形状而已。阿针本想仔细看看那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发现那里面居然有好几张照片的“主角”都是被切得血肉模糊的尸块,甚至还有一对被挖出来的眼睛特写,吓得她赶紧别过了头不敢再看,仿佛再看一眼就要吐出来似的。
小河南却已经凑了过去,扯下一张断手的特写惊叹道:“我的亲娘哎!这都是啥?!杀了人就算了,还给人家尸体拍照片儿?这是要恁啥?!简直是丧心病狂啊,能干出这种糟心事儿的,那还是人么?这简直比鬼还恶呢嘛!”
一旁那叫豆包的小警员看着顶多也就二十岁,一张脸皱巴得真像个豆包一样,捂着嘴一边干呕一边拉着小河南的衣角:“哥!咱们还是等老大回来吧,这些照片儿我看着太吓人了!我觉得、我觉得我都快吐了!”
小河南瞬间一脸嫌弃,把照片放回远处才斜睨了他一眼:“噫,你瞅瞅你恁点儿出息!你好歹也是个警员,这都还没让你见真儿八经的尸块呢,几张照片儿你就受不了啦那哪儿能行?就你这个样儿,以后咋个儿跟着徐队长跟着老大抓杀人犯破大案?”
他说着往那木头相框角上一弹:“想要混得跟房先生一样,在洋人地盘儿上当警察还能这么硬气,起码得有胆识!你看看,咱们工部局的洋鬼子头头,遇上黄先生还不是得规规矩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直捂着嘴要吐不吐的豆包儿还没来得及回话,阿针就先瞪圆了眼睛,音量都提高了不少:“你说什么?什么房先生?”
她说着就已经凑了过去,伸手就把小河南刚才指着的那张照片拿了下来。
拿到手里她就知道,那并不是一张冲洗出来的照片,而是一张剪报。尽管把它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人十分小心仔细,边缘都剪得整整齐齐,可是看这纸张泛黄的程度,还有纸张已经开始有些变脆的质感,这应当是从很久之前的报纸上剪下来,而且是夹在什么厚书之类的东西里妥善保存着的。
画面中是两个人的半身合照,一个小胡子油头的,一看就是日本人,看那眉眼竟然是跟石川信一十分神似,就连那一脸优雅自信的笑容都与石川信一一般无二!
而另一个人则是个光头,长得也实在是泛善可陈,一脸横肉上散布着几颗挺大的麻点,横眉倒竖虎目凶狠,粗阔的嘴髻紧抿着,下巴也是微微抬起,相比旁边那人的一脸优雅微笑,这人光表情就透着几分凶狠,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善茬儿!
阿针的目光在照片中的两人脸上扫了几遍,这才抬起头又问小河南:“你刚说的房先生是谁?”
小河南被她那一脸紧张吓得有些结巴,好半天才指着图上那个光头说道:“就这个啊,房先生!徐哥你别跟我开玩笑,大上海谁不知道法租界的房先生啊?!当警探要是能混得这么风生水起,那跟当土皇帝也没区别了啊!”
房先生、法租界……
略一思忖,阿针立马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怪不得她觉得这个光头十分眼熟,这位所谓的房先生大名房荣,人送外号“匪帮神捕”。不止是法租界相当当的头一号华警探长,就算是个江湖上,也是个让人闻风丧胆,打个喷嚏都够法租界抖三抖的大人物!
这人虽是探长,但和董孝麟那种满脑子法理道德的匡扶正义积极分子不同,他办案讲究又快又狠又猛!为了扬名立威,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开始,他也不过是跟在法国巡捕屁股后面,挨家挨户征收“地皮捐”、“房屋捐”,还要到越界筑路区为新建的房屋订租界的门牌号码。可就这么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唯独他干得比谁都卖力,警务总监看他脑子蛮活络一路提拔他,他也靠着接连破了一些案子给自己扬名,搞得天天上报纸每周被表扬,不久就在法租界彻底站稳了脚跟,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人的名声不好,却喜欢自诩仁义,最喜别人称他为“先生”,报纸上夸他的文章多得是,简直是给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可时不时也有不怕死的小报爆他一些“黑吃黑”、“一码克一码”的黑料,说他能越爬越高不过是因为网罗了一批“三光码子”,也就是惯偷、惯盗给他提供各类情报来帮忙办案,有时候一个案子就要吃两家,还当了不少地下生意的保护伞,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阿针对于这个人的讯息都是来源于以前吃早饭时顺便看过的各种小报,而他现在看到照片觉得惊讶,却是因为她忽然想到,自己竟然还曾和这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爷爷刚刚生病的时候,她也是刚回了徐家没两天。有一天早上刚吃罢了早饭,这位房先生就浩浩****领着一帮子人来家里看望爷爷,说是听闻旧部的老父生了病特来探望。
当时父亲的反应并不热切反而带了几分反感,连口茶水都没让喝就把人打发走了,所以阿针对于这回事倒是印象挺深刻,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也不过是因为当时那房先生说是来探病,但一身打扮却颇为无礼,又是礼帽墨镜,又是长衫马褂,墨镜从头到尾就没拿下来过,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阿针虽然当时没听见父亲与这人交谈,但也能感受到这人走时态度也是十分傲慢,与现在照片上这副生硬傲慢的模样,倒还真是十分重合。
想起这位房荣先生的传闻,阿针即使再不爱嚼舌根,也忍不住对小河南说道:“你还是消停一点吧!做警探,指责便是保护百姓维护公理匡扶正义,要是想要飞黄腾达扬名立万,还是趁早换一条路走比较好!有些职业天生就是带着指责的,还是心思纯粹一些比较好!”
小河南心直口快胆大粗莽,脑瓜子却不傻,立马就听出了阿针话里的淡淡警告之意,立马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是是!俺知道错咧!俺就是忽然看到了以前崇拜……觉得很厉害的人,所以就激动了一哈,没有要跳槽的意思啊!”
看着他那诚惶诚恐的表情,阿针也觉得自己的话似乎重了些,赶紧挤出个笑容说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这么紧张!”话一出口,她越觉得尴尬,赶紧举了举手里的照片,“你不是对房荣挺了解,知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的照片?跟他合照的这个人是谁?”
小河南把剪报照片接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个不停:“看这个样儿他那时候也就三十来岁吧?那就应该是1923年的时候拍的!”
阿针有些意外:“这么肯定?”
小河南显得有些骄傲,一拍胸脯大声说道:“那是!他的报道我都看过!你看他身上别的那个章儿,那是银宝星!就是1923年破了个大案,法租界巡捕房给他发的,一共就俩人!”
阿针立马追问:“另一个人是谁?”
小河南这些犯了难,抓耳挠腮半天才说道:“哎呀,全名儿我是真想不起来了!毕竟跟房先生么关系啊!”
说完这句,他忽然一拍脑门:“石川!叫啥俺忘了,肯定姓石川!跟虹口巡捕房探长一个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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