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我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人生危机。

我当年才三十岁，跟着党勇先生去了上海，成了一家上市公司最年轻的高管，当时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结果有一次，在公司年度体检时，我被查出了身体里有一个恶性肿瘤，也就是通俗说的癌症。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我当时还年轻，前程远大，还有一些小名气（当时我已经出版了几部作品，还挺畅销），结果收到这个消息突然就崩了。

我直接停掉了工作，也停止了写作，开始四处流浪。从青海玉树到海南三亚，从大兴安岭到千岛湖，也遇到了许多奇人怪事。这么跌跌撞撞流浪了几个月后，终于调整好心态，准备做手术。

做手术之前，先做了活检，结果等活检结果出来，说是误诊。

我记得结果出来那一天，是大年二十九，我们家连年夜饭都没置办，拿到结果慢慢走回去时，看到有人在放礼花，白日火焰，万家灯火，眼泪当时就流下来了。

好吧，老天给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让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觉得人生不应该只有工作，于是就辞职了，想着先休息休息再说吧。

正好朋友圈一个中介在紧急转让一个五百平方米的老院子，院子在保定，四米多高的老房子，檩木都是五十年以上的榆木，结实、敞亮、通风，关键还很便宜。

我就把它买下来了，打算简单装修装修，在这边过几年，反正这边消费低，我也有一些积蓄，饿不死。

结果没想到，这个老院子却是一个著名的凶宅。不仅院子凶，整整一个胡同，几乎每家都有横死的，而且死因诡异，有服毒、投河、车祸、凶杀，还有全家死绝的。

前几年，这个胡同还上过特大新闻，北京朝阳区某地火灾，活活烧死了几个人，有几个被烧死的工人，就是出自保定这个胡同。

后来住得久了，我才发现，这个小村子就像电影《功夫》一样，也藏着许多高人，之前也在公众号“一只鱼的传说”讲过不少，像土味高人谷师父、养灵猫的孔四小姐、命格奇古的小二、截龙脉的土豪。

那时候，我在小村子里住着，经济自由，无忧无虑，经常去找村子里的民间术士谷师父喝酒。

六月天，树下凉风习习，我们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喝茶，随便聊点儿什么，看着蓝得忧郁的天空。远处的小山包上金灿灿的，全是向日葵，田野里花开烂漫，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鸣蝉在树上率性地嘶叫着。

天渐渐黑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小时候，我爷爷喜欢一个人躺在藤椅上，慢悠悠喝一壶茶，一躺就是一天。当时我还小，欣赏不了这种美，现在年纪大了，渐渐就理解了。

有时候，谷师父也给我讲一些村子的故事，主要是那几个传奇人物的故事。

他说，那两个经常在村口下棋的老头儿，要注意。那两个老头儿，一个每天穿着一件对襟的白衣服，成天笑眯眯的，见谁都点头，一个成天穿着一身黑衣，板着脸，看谁都像欠了他几吊钱。

他强调，尤其是那个看着很和善的老头子，很危险，要离他远点儿。

我又问他：“那个成天板着脸的人呢？”谷师父说：“他倒还好，最多也就打断你三条腿。”

我：“……”

然后谷师父就给我讲了黑衣老头的传奇故事，说他以前是大名鼎鼎的蝙蝠书生。

谷师父说，北京的北海公园有一座白塔，解放前，白塔出过一件奇案。

那天晚上，僧人听到白塔内有怪声，赶紧通知警卫打开地宫查看，发现里面倒挂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色罩衣，拔地而起，嗖嗖几下就蹿到了塔外，形如鬼魅。

大家以为撞鬼了，警卫手里有枪，拿着枪啪啪啪就是几下。

结果打下来一身黑衣，以及一面护心镜，上面嵌了几枚子弹。那人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这个燕子李三般的人物，就是这个黑衣老头。

我更加惊讶了，说：“听说燕子李三会轻功，有一招‘燕子三抄水’，他是不是从北海上飞走了？”

谷师父说：“屁的燕子三抄水啊？那都是评书上演绎的。燕子李三是在沧州学的武艺，叫作献县轻功，不过他那个轻功也没那么悬乎，叫作‘蝎子倒爬城’。这蝎子是倒着爬的，所以使这门轻功的人，都是倒着爬，头朝下，脚丫子在上面，像一只蝎子。”

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因为这个轻功啊，我还真研究过。二十年前，我读过一部奇书《建国后十大飞贼》。书里介绍了十位飞贼人物，其中排名第七名的，叫宋莲萍，端的厉害！

警察说她“一人多高的墙头，能够一跃而上；六米多高的屋脊上跳下来，不打趔趄，不受损伤”。

据说她的功夫是一个老和尚教的，那个老和尚就更厉害了，“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还能平地一跃，捉起一丈五尺高的飞鸟”。

所谓民间高人，散落在乡野古寺，让人心生向往，恨不能一见。

所以这次谷师父说，这个黑老头儿竟然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那可真要好好拜见拜见了。

我当时满心欢喜，赶忙整理一下衣服，当时“纳头便要拜”，被谷师父一把拉住，硬给我拖走了。

谷师父说，这老头儿脾气可不好，他不仅会“蝎子倒爬城”，还会“八步赶蝉”“魁星踢斗”，到时候给我来一记窝心脚，我今番却是要罢了！

我还不死心，说“八步赶蝉”也是轻功啊，要不然我给他打一下，让他使出这招功夫追追我，看看成不成啊？

谷师父说，你个不学无术的啊，早晚害死自己！这八步赶蝉是大杀招啊！这招是脚尖点地，腾空飞起，双脚飞踢你的狗头！踢不中的话，落地后再用双膝、双肘猛击你胸部，最后双手锁喉。

我：“……我又不是阶级敌人，至于那么狠吗？！”谷师父拖着我往前走：“这些练武之人啊，出手都没轻没重的，所以你要远离他们。”

远离就远离，我拉着谷师父去村尾的小酒馆喝酒去了。

小酒馆在一条大河边，合抱粗的老槐树下，上面插着一个杏黄色的旗子，写着两个字：酒铺。颇有古风。

酒铺有一个泼辣漂亮的老板娘，她一手端着酒，一手端着小菜，来回穿梭，说着尖刻又漂亮的话，像一枝带刺的玫瑰。

我叫了一桌子酒菜，拼命奉承谷师父，让他给我讲讲那黑老头儿的故事，那轻功到底是怎么练成的，他是不是燕子李三这种劫富济贫的人物啊，有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案之类的。

谷师父慢慢喝了几杯，就给我讲了一个黑衣人的传奇故事。

谷师父说，这个黑老头儿嘛，算算也快百岁了，也是个民国时期的传奇人物。他喜欢穿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这种紧身衣都是特制的，外面用很长的布条缠着。

这些布条里藏着特殊的“爪子”，爪子撑开后，是个百爪钩，可以攀爬，也可以作为武器。这件夜行衣很大，用手脚撑开后，有点儿像个滑翔翼，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时，就像蝙蝠一样，所以他当年号称“蝙蝠书生”。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叫那么文弱的名字？不应该叫‘嗜血蝙蝠柯镇恶’‘血手人屠阎王蝠’这种更拉风的名字吗？”谷师父狠狠瞪了我一眼，说：“因为他喜欢写诗……”

我吃惊了：“写诗？写那种反诗吗？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谷师父有些尴尬地说：“不，是写那种艳诗，还喜欢写在姑娘家的闺房里。”

我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还是一个写黄诗的艳贼！”谷师父赶紧解释，说：“不不不，他风流而不下流，他就是喜欢在那写诗，从没碰过任何一个姑娘。”

我说：“那他就是个猴！他使出定身法，把七仙女定住后，然后摘桃子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谷师父也有些无奈，说他其实出身于书香门第，但是后来科举停了，各地都办大学堂，有搞洋务的，有搞复古的，什么的都有。他家人觉得世道乱了，索性请了一个老学究在家里教他，又找了一个教头教他功夫。

这个教头很厉害，是以前义和团排得上名号的高手。

现在说起义和团，都成了笑话，其实义和团的重镇津门，自古尚武，鱼龙混杂，还是有很多高手的，像鼎鼎大名的大刀王五，就是义和团的高手。这个教头当时因为义和团失败，加上受了枪伤，一路逃到这里，被他们家收留了，也是心灰意冷，索性在他们家住下了，做了个护院。

这个教头很厉害，十八般武艺，几乎样样精通，“蝙蝠书生”略学了一些棍棒、剑法，都不感兴趣，唯独对轻功很感兴趣。教头就告诉他，轻功这个东西，其实很难练，练得好的，多是家传的功法。

因为轻功，比如“蝎子倒爬城”，人身子是倒着走，好多人不习惯，就练不成。

所以这门轻功要打小儿练，小娃娃刚会爬的时候，就是倒着往后爬，练这个合适。而且人小、骨头软，好练缩骨功，轻功都是一整套，缩骨、倒爬、飞跃，哪有单练一个的？

所以好多功夫吧，年纪大了就不成了，像闭气功，小娃娃刚生出来，你给他丢水里，他就会自动闭气，这都是与生俱来的。辫子功也是，这是打小儿不剪发，头发留长了，就用鞭子给孩子吊树上，从小感受那种绵软的力。

然后他建议蝙蝠书生练铁裆功。铁裆功并不是只练裤裆里的那点儿东西，它其实是外家功夫，正经的硬气功，要练成“铜头、铁裆、铁背”，才算生效。

不过这个蝙蝠书生就是不听，死活要练轻功，那就练吧。那时候他已经七八岁了，练轻功就很痛苦了，需要弄一个很大的水缸，弄成药池，里面放好多药材，每天泡几个小时，把骨头泡软了，才能练缩骨。

轻功主要是两个部分，第一就是能跑。身轻如燕，可以一跃一丈多高，这样才能形似鬼魅，飘然而去。

第二就是能逃。给你带上镣铐，关在铁监里，你能缩骨，能把镣铐取下来，会开锁，能从监狱里跑出来，这样才能叫飞贼。

他学成下山，就成了名噪一时的飞贼。

他有一项特别的嗜好，行窃完，喜欢在墙上题艳诗。

有新婚夫妇，他题：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

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有未出阁的女儿，他题：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总督府的师父六十七岁，娶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题词：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最底下还加了一句“老不羞”。

可想而知，他很快成了著名的独行大盗，各路人马齐聚京城，磨刀霍霍，要捉拿他，结果他做了什么呢？

他故意犯了一件小事被抓了，被关进监狱里。

他贿赂了狱卒，让狱卒好吃好喝地伺候他，然后白天在监狱里养精神，到了晚上，他就用缩骨功，挣脱了脚镣，捅开大门，出去行窃，等天快亮了再回来。

他为什么这么干呢？

因为自己已经在监狱里了，外面再发生行窃案，大家就不会觉得是他犯的，这就叫作灯下黑！

他在监狱里住了一个单间，狱卒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着他，而且每天要给他买几份报纸，尤其是报道“蝙蝠书生”的报纸，自己看着美滋滋。

他倒也不爱财，只盗位高权重的大户，而且劫富济贫，偷到钱财后，随手就丢给了穷苦人家，也算是个侠盗。

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件怪事，报纸上报道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失窃，损失惨重，而且闺房里留下了几句艳诗：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侠盗黄诗，这明显就是这个“蝙蝠书生”作的案。但是他却晕了，因为这件案子虽然很像他，却不是他作的。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连夜跑出去查了查，结果这一查，却发现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原来这户人家的大小姐是一个很有侠义精神的人，她看到乱世纷争，民不聊生，就劝自己父亲散尽家产，救济穷人。

他父亲觉得她不可理喻，给她关了起来，于是她就联合几个下人，做了一个“贼喊抓贼”的戏，秘密把自己家财产转移到了外面，救济了穷人，最后把事情安在了“蝙蝠书生”身上。

这“蝙蝠书生”见那姑娘有趣，也是暗生情愫，但是两人差距太大，最后还是将这份感情埋在了心里，只是在暗处默默保护她。

后来，这个姑娘身患恶疾，金石无效，最后被送到北京一座寺院里祈福，其实也是等死。

他就偷偷翻进庙里，陪着她。

这时候来了一个小和尚，告诉他：“这姑娘为救一只猫，被天雷震伤了心脉，非人力所能救了，要想救活她，除非是圣物。”

他就问小和尚：“什么是圣物？”小和尚就告诉他，北京有一个北海，北海后面有一座白塔。这白塔当年是修来镇邪的，地宫里藏着一部血经。这经是顺治皇帝亲自书写，墨水是用的大喇嘛的精血，经书旁还有两枚佛骨舍利，这血经就是圣物。

蝙蝠书生就拱拱手，说：“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差遣，风里雨里，只管呼唤一声。”小和尚就笑了，说：“不要多，以后你每次让我一步棋就行。”

这个蝙蝠书生就去白塔盗宝了，也就是开头我们说的那一幕，成了震惊一时的飞贼。

我赶紧问谷师父：“那最后呢？”谷师父说：“圣物到手，自然百病消除了。”

我说：“不不不，我是问，他和那个大小姐最后在一起了吗？”谷师父就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

我也感慨，确实不容易。

我又想起了一个事情：“这人也是高人了，那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谷师父就笑了，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我搞不明白了：“咱们这里哪有美人啊？老太太倒是有几个！”谷师父说：“那你就好好想想吧。”

我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是村头那个养猫的孔四小姐！”谷师父点点头，当年伪装蝙蝠书生偷的那户人家，就是孔家。后来四小姐隐居在这里，他也跟着来了。算一算，差不多五六十年了啊！

我也感慨，这还真是一个古典时期的爱情啊！

我又问他：“他一个飞贼，为啥和那个白衣人关系那么好？”谷师父说：“当年那个小和尚，就是他了。”

我更加感慨了，这些传奇人物怎么都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谷师父拿着一个小铜钟（这个铜钟还是我送他的），照我脑袋上就是一下，说：“你懂个屁啊！这里是太行山北，拒马河南，北京正南方。知道啥叫坐北朝南不？这里就是南！”

我说：“也是，这叫风云际会，英雄聚首。所以嘛，我也来了。”

谷师父说：“那个，那个，你们写文章讲究这个凤头，豹尾，中间那个叫啥？”

我说：“猪肚。”

谷师父一敲铜钟：“对，你就是那个臭猪肚！”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