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父03

34

1970年夏末,你去湘黔铁路工地做了一名民工。起初你在厨房里打下手,上午十点左右,你就要挑起一担茶水送往工地。工地人多得像个蚂蚁窝,打炮的,运土的,打硪的,来来往往。但你很坦然,时过境迁,外地人又居多,你以为没有人认得你。

但是有一天,你刚把茶桶放下,从耳后传来一声低语:他是陶根深的崽。民工们争相抢夺茶缸,茶水从他们的嘴角溢了出来,打湿了胸脯。你没看出那个说话的人,但你感到那句话在民工们中间无声地传递。秋风水一样漫过头顶,你打了个颤。你挤到人群之外,蹲下来,想象自己只是路基上的一块石头,没有感觉,又不打眼,那多好。这时邻村后生黄牯子叫你,一只手向你挥舞:哎,你过来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毫无防备地走了过去。黄牯子微笑着,眨眨眼说:晓得么?那年公社斗争你爹,我跑到台上跺了你爹一脚。

你有些懵懂,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木木地望着那张炫耀的脸。

黄牯子笑出声来了,嘿嘿,没想到你爹那么不经跺,一下就滚到地上了!

一股灼热的潮水从胸中涨了起来,让你呼吸不畅。但你的脸罕见的没有红,更没有蚂蚁爬,你冷静地,口齿清晰地对他说:你怎么不狠一点跺,跺断他几根排骨呢?

这下轮到黄牯子惊讶了,摸摸脑壳,恍然大悟:晓得了,你是要跟你爹老子划清界限,想做红色接班人了!

你不再睬他,转身离去,他嘿嘿的干笑从你脊背上滑落下去。

你挑起空了的茶桶回到食堂,跟领导你的后勤排排长说,你想换个事做,不送茶水了。排长说,蠢,别个想这个轻松活还想不到呢。你说,蠢人也要人做的。排长就不耐烦了,好好,明天你上山捡发火柴去!

第二天早饭后,你就扛起扦担上了山。上了山才想起这天是你十六岁生日。你在山上挖了一个红薯吃,作为对自己的犒劳。此后你就帮食堂打柴、运米、打磨芋,尽量避免到工地上去,也尽量避免碰到姓黄的。冬天来临的时候,你报名参加了隧道专业队,辅助铁路工人开凿隧道。每天打炮出碴,很累很辛苦,但你心甘情愿,因为,那里没有熟人,没有人晓得,你是父亲的儿子。

35

临近中午,单位的桑塔纳一身泥水驶进了院门。单位领导王主席来了,还捎来了妻子女儿。你接受了领导的问候,将他带到父亲灵柩前,献上了花圈,鞠过了躬,然后向他介绍了丧事流程。再然后,你拿来孝衣,让妻子与女儿穿上,去给父亲磕头。灵棚是搭在露天的,雨水沿着地面浸入了棚内。妻子与女儿连磕了三个头,一起身,孝衣下摆沾上了泥水,湿漉漉的了。你连忙拿来卫生纸,帮她们揩干净。当女儿绕棺一周端详爷爷遗容时,你默默地搂了搂她的肩。你仿佛从女儿那里得到了一种心理支撑,心里安定下来了。

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且已参加考研,或许是人大了的缘故吧,虽然两眼含泪,神情却是肃穆而平静。你记起十二年前,岳父去世的当晚,一家人为丧事忙碌的时候,幼小的女儿曾一个人守在外公的遗体旁,看着一本漫画书,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只有至亲之人,才会这样吧?

你领着王主席、司机和家人去后院吃午餐。宴席摆在拐角的房间里,开的流水席,凡来吊丧的客人都可随意就餐。应姨出来打了招呼。这就是你的后妈?有人低声问。你点了一下头。你很不情愿听到这样的称呼,没人愿意后来还有个妈。你端起碗机械地咀嚼着,那些红烧肉,油炸豆腐,白菜粉丝,吃在嘴里都是一个味道,没味道,或者说,你没觉出它们的味道。忽然想,送葬真是件好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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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婚是你从铁路工地回来后的事了。那时你又被派到了公社旱粮制种场。在外出工吃食堂,不必自己做饭,这是吸引你的地方。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在你以为父母和好了的时候,公社开拖拉机的黄司机来到制种场,把两包挂面塞到你手里:给,你妈带给你的。你十分诧异,因为母亲住在仙溪,比县城还远,公社拖拉机一般不会去那个地方。黄司机看出了你的疑虑,噢,你妈到好处了呢,落实政策迁回东坪了,你弟弟也吃国家粮了,你的身份也就地转成下放知青了,公社还没通知你吧?

你很茫然,怔怔的,一时还想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你们好啊!黄司机拍拍你的肩,转身欲走,又回头说,噢,差点忘了,你妈让我告诉你,她和你爹离婚了,你爹给了你妈七百块钱,法院就判离了。

你噢了一声。接着你想到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问:我和弟弟跟哪个?

黄司机挥了挥手说:法院没有判,说是你们想跟哪个就跟哪个。

你脱口叫道:我当然跟我妈!声音很突兀,也很洪亮,甚至有些兴奋,弄得黄司机错愕地看了你一眼。他不会理解你的心情的,你自己也没想到,父母离婚的消息竟让你感到如此轻松。就像一只气球被刺了一个小孔,某种憋在心里的东西一下子泄出来了。

只是到了后来,你才明白,离了婚的父亲也还是你的父亲,这个事实永远也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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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长子,你将代表亲属在追悼会上讲话,话是讲给别人听的,马虎不得,于是你抽空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底稿。简要地讲讲父亲的事迹,讲他十六岁就参加革命,讲他一生勤勤恳恳为党工作,然后要感谢组织上的关心关怀,诸如此类。写着写着,你忽然想,父亲真是划不来,如今还有哪个离休干部住在偏僻乡下的一套约五十平米的陈旧住房里?几样旧家具,一台彩电加一台洗衣机,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应姨是没有工作的,又过继了妹妹的女儿,父亲的全部收入都用在他的这个家上了。某年,母亲忿忿地说,那个应某某,炭火都舍不得烧大一点的呢,寒冬腊月,也不怕冻死你爸。也不知母亲从谁嘴里听来的,只有在说应姨时,她的立场才会站到父亲一边。但母亲说的不假,你每次去拜年,都亲眼看到了的,火盆里几块小木炭隐隐地燃着,坐在火边,背脊阵阵地发凉。节俭所致,或者习惯使然吧,你倒不认为应姨不顾父亲的冷暖。

你将讲话稿塞进贴胸的口袋里,在灵柩前的空坪里徘徊着。雨夹雪已经停了,天上仍灰云堆积。孝衣裹紧了你,你像一团云在飘浮,无根无基。回头望去,父亲的棺材黑得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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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跨越十八年光阴的阻隔,与父亲恢复来往之后,你基本上是每年看望父亲一次。或者是年前,或者是年后正月间。顶多住一晚,有时一晚都不住,午餐后就转往母亲家了。父亲与应姨总是会留你的,说,不急的话就多住一晚罗。而只要你说要走,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特别是你说还要去母亲那,他们就会理亏似的不吭声了。

总觉得,这不是你自己的家,跟父亲也没多少话说。与其在这尴尬,不如早点走,大家都自在一些。每次车子驶离大福,你都会长吁一口气,就像完成了一个重大的任务。来时你会带上一些过年的礼品,和不多的一点钱,走时应姨会送你一点腊肉、冬笋、魔芋等土特产。你走时,父亲都会撑着他的病体,站在三楼的小阳台上,向你挥手。

每次相见,在礼节性的问候之后,你和父亲,就会默契地守着那盆小小的炭火,沉默下来。你们感受到往事的存在,它们似乎就横隔在你们之间,抑或,就笼罩在你们的身上,但你们是不会轻易碰触它们的。那是你们共同的忌讳,也是你们共同的伤口。你握着那把小小的火钳,无所事事地翻动着火盆里燃着的木炭,偶尔地回答一两句父亲的问话。都是些无关无关紧要的话题,孙女的成绩如何啦,加工资没有啦,县老干局来看望过他啦,诸如此类。父亲从来没有怪罪过你有十八年不跟他来往,他只字不提,仿佛那十八年根本就不存在。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趁应姨不在场,父亲迅速而轻声地问,你妈现在还好吧?你愣了一下才回答说,妈还好,身体不错。你瞟一眼父亲,但见他神情安详,并无异样。事至如今,他对母亲究竟怀有什么样的心理呢?他对他的选择后悔过么,歉疚过么?你想可能不会,就像你对十八年不见父亲不曾后悔与歉疚一样。

凡事皆有根由,后悔与歉疚又不能改变它,要它何用?

有一件事,父亲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起。说那年他特意地找了资江氮肥厂来安化招工的负责人,求他帮忙招你进去。父亲言下之意,你的招工进厂,他是出了大力的。父亲的说项是否起了关键作用?无从考证。但你愿意相信,是父亲帮了你大忙,你也体察到,父亲之所以三番五次地说这事,是想表明他还是关心过你的。

但是你知道的是,那次如果不是自己帮自己的忙,你的人生可能就是另外一种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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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你已在公社水库工地干了两年,不是打炮,就是挑石头、挖渠道。工地上有一帮知青,你自然地跟他们混在一起,但又从不以知青自居,你不是正规下放的,总有冒牌之感。但与两个知青组成一个打炮组时,你又是特别自信的,因为,你的胳膊比他们粗壮,打炮的技巧也比他们好。你可以单手抓起八磅大锤抡得溜圆,且不用眼睛看,就可以准确地砸到钢钎上去。

那时知青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想招工回城。然而你第一次参加招工体检,就因血压过高而被淘汰了。你的血压平时其实是很正常的,其原因只是由于紧张。没过多久,你再次接到了体检通知。这次来招工的是省属的资江氮肥厂,全县只招十五个人,身份必须是知青,公社只通知了你一个人参加体检。这说明不光是你,公社也是志在必得。这次如果再通不过,招工指标就浪费了,以后公社恐怕再也不会推荐你了。这种情形,你不可能不紧张。所有的故作镇定都成了自我暗示。越紧张,血压计上的水银柱跳得越高……接过医生填写好的体检表,你鬼使神差般径直去了厕所。如你所料,血压一栏里,蓝墨水的笔迹写着:80—150。你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厕所里并无他人,你掏出钢笔,什么也没想,就小心翼翼地、毫不犹豫地,将那个5改成了3。于是收缩压变成了130,且看上去很正常,很自然,笔迹与颜色都很吻合,一点不像涂改过的。

事后回想,你是钻了空子。每个医生只负责自己的项目,表格跟着流程走,最后在招工负责人那儿汇总,不会有医生再查看自己写下的结果。当听到招工人员说,你体检通过,回去等待录取通知时,你没有像别人那样欢呼雀跃,你还担着心,也许你的胆大妄为会在最后一刻被发现……

几天后的早晨,你挑起勾索箢箕出了工棚,准备去采石场挑块石。工地负责人瞟你一眼,忽然想到地说,噢,少鸿你不用出工了,公社昨晚来了电话,你的招工录取通知来了,赶紧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去吧,你啊,到了好处了。你愣了几秒钟,心里突然涌进了很多东西,胀得难受。你需要某种形式来释放你暗流汹涌的情感,那么,挑石头是最好的了。你连挑了十七担,每担重量都在两百斤以上。十七担块石的总重量合十二个工分。

你在工地会计那里打了工分条,到公社拿了录取通知,然后去办理了粮食与户口迁移手续,再然后,摸黑回到了老家石蛙溪。你跟队里作了结算。这一年你做了四千多工分,除去你在队里分得的粮食、茶油、竹木等实物的折价,你得到了一百三十六元的分红。你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衣物箱子等等,一些个小农具小家具如锄头、柴刀、箩筐、簑衣、桌椅等都送给了伯父与二公。你的两床新晒簟,二公正需要,他却不肯白要,硬要折价给你,你只好依了他。你还有十几根分得的杉木,队里以一块钱一尺(径围)的价格扣了钱的,亦以原价给了伯父。

工地专门派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送你去县城。到了东坪,你把一百二十元钱放在母亲手里。你要当工人了,急需一块手表,而手表是紧俏物资,要有指标才能买到。母亲准备让舅舅帮你买。你和其他十几个被录取的知青在县招待所见到了资江氮肥厂的招工负责人,那个姓高的厂团委副书记。也就是父亲所说,他去说情的那个人。高书记说: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这句话让你一时热血沸腾。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敢肯定,你成功地篡改了自己的命运。

40

灵棚上的白炽灯亮了起来,燃烧着无边的暮色。四周的山如同一幅泼墨长卷,将镇子团团围住,掩了个严严实实。天穹苍灰,寒风悄然平息,人群开始在灵柩前聚集,愈来愈多,追悼会就要开始了。

来了些什么人,你并不关心,介绍了也没记住。你一直待在灵柩前,朝前来吊唁的人们鞠躬或磕头,以对应的礼仪表示感谢。你有些疲劳了,鞠躬或磕头时能听见脊椎弯得喀喀响。孝衣下摆沾了好些泥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道人们又打了一道宝卦,你付了几十块钱之后,他们就收起了法器,开始退场了。

若说道场是为超度亡灵,那追悼会是为安慰生者吧?

一个镇领导以浓重的大福口音宣布追悼会开始。你按照程序代表家属讲话,以简练的语句和沉痛的声音回顾了父亲的一生,特别地说到他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对党忠心耿耿,工作任劳任怨。你还代表全家感谢组织上在父亲患病期间对他的关心与照顾。你听见自己的话在夜空里盘旋,消失在一片虚空之中。讲完话,你松了一口气,将稿子叠好,慎重地塞进口袋里。灵柩里的父亲脸色安详,似乎对你的讲话很满意。

镇党委的一个书记讲了话,对父亲的一生作了评价。父亲若能听见他的话,应当是很欣慰的。因为,这个书记很慷慨地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对于那些忌讳的事,只字未提。虽然那些话成制式,成套路,是在任何一个机关干部的追悼会上都能听到的话,你还是很感谢他。

毕竟,父亲是一个被开除了党籍的人,党还这么善待他,够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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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资江氮肥厂当工人的那年,父亲从仙溪区公所调到了大福区公所。据说他的工作很有起色,又一次被报纸报道了。但他不听组织上与同志们的规劝,公然与年轻的应姨结了婚。因此,他被党组织开除了。事情就发生在父亲与你在东坪不期而遇,要拖你去公安局脱离父子关系后不久。

结果你没与他脱离关系,党倒与他脱离关系了。

开除党籍,就是被终止了政治生命。那个年代里,无论是对于本人还是对于家属,都不啻于晴天霹雳,都是一种难以启齿的耻辱。消息是母亲传给你的,那天你正在车间里学习操纵机器,办事员送来了那封不同寻常的信。母亲在信里说,你爸终于被那个狐狸精害到了。母亲并没有幸灾乐祸,言语之间忧心忡忡。一个被开除党籍的父亲,无疑是会影响儿女的前途的。应当说,父亲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他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前途。于你来说,父亲一直是个污点,现在这个污点又涂黑了一层,扩大了一圈。但这一切,与你还有多大关系?你在遥远的资江上游,离家乡已有几百公里,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你有这样一个父亲。况且,你也不打算与一个抛弃妻儿的父亲联系了。

你像被虫子咬了一口,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刺痛,过后你就平静了。不平静又能怎样?你悄悄地将信撕了,扔进了下水道。

两个月后,母亲又来了一信。母亲说为了以后减轻儿子的负担,她想找个伴,而且这个人已经有了,是她安化简师的同学,而且就要结婚了。你迭起信纸,钻到自己睡的上铺,把帐子放了下来,然后背靠墙壁坐着,任泪水无声地流……

母亲再婚对你的打击比父亲被党开除的消息大得多,严重得多。你承认母亲的选择是对的,她也有再婚的权利,但你还是感到,你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母亲这封信就像是命运送达的一份通知书,告诉你从此之后,你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但你不怪母亲,你把这一切暗暗记在父亲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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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家有三千工人的厂子里,你仍然是个自卑而寡言的人。别人不晓得你的家庭状况,但你自己晓得自己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任何与家庭有涉的话题,你都不会置喙,工友谈及男女之事,你也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你不仅背负着父亲的政治污点,更有他带给你的难以启齿的道德污名。

你是另册上的人,你没有资格毫无顾忌地生活。

下班之后,你尽量地躲着别人。工厂有个图书室,那是最适合你躲的地方。你可以躲进某本书或某本杂志里。在乡下的八年,你只读过很少的几本文学书。此时,曾被称为毒草的各种文学经典正被重印出来,图书室几乎每过两天就有新书上架。你受了那个时代的感染,悄悄写起了分行的句子,把它们叫作诗。在1977年第五期的《湘江文艺》上,你以少鸿为笔名发表了你的处女作《当九月九日走进我们车间》:……九月九日走进了我们车间,我们请它严格地检验:看吧,所有仪表和心坎上的指针,都紧紧贴着毛主席刻下的红线!你无师自通地顺应了当时的写作风尚,自觉不自觉地用歌功颂德来洗刷你的耻辱,表达你的忠诚。

就在这时,母亲所担忧的事发生了:弟弟参加了文革后首届高考,并且成绩不错,超过了录取分数线,但是政治审查没有通过,落榜了。他不仅受了父亲的连累,也受到了舅舅的牵连。

舅舅,这个只在小时候见过,活跃在母亲的口头与外婆信中的舅舅,在你的印象中,一直是很革命的。解放前夕他在省立五中读书时就是思想激进分子,一毕业就参加了解放军。共和国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舅舅向老家政府写信,检举回乡已经三年的二叔是隐藏的国民党军官。他二叔是在济南战役时率部向解放军投诚的,部队办班学习准备转为解放军时,二叔不愿继续打仗了,就逃回家乡,隐瞒身份老实务农,企图有个善终。被舅舅检举之后,他被逮捕并被送到了青海劳改农场,可是他仍想逃跑回家,于是被乱枪打死在荒野里。舅舅后来转业到了吉安地委讲师团,专门从事理论研究宣讲工作。据说文革初期他就响应号召积极加入了造反派的队伍,被另一派抓起来关了三个月,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江青说了话,他所在的这一派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这才被放了出来。由此一来,舅舅便铁定了一颗紧跟领袖之心,地革委拟委任他当商业局长,他也不干,硬要呆在讲师团钻研马恩列斯毛。他撰写的理论文章据说刊登在显赫的大报上。在中国政坛发生巨变的那几天,他从美国之音里听到四人帮被抓的消息,不明真假,便邀了两个战友开车前往上海打探。但是在沪上,他们要找的人都销声匿迹了,急忙打道回府。一回到吉安,他们就被抓进了看守所。就在弟弟报名参加高考前不久,舅舅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判了二十年徒刑。

原本就有一个被开除党籍的父亲,又来一个现行反革命的舅舅,弟弟的政审焉有通过之理?可问题是,才发生不久的事,自己不填写,谁会知道呢?自己抠出屎来臭,那不是太愚蠢了么?你向母亲表达了你的想法,母亲却惊讶万分:谁敢不填啊?那不是欺骗组织对党不忠诚吗?要是查出来,还不罪加一等?

事情上升到了对党不忠的高度,你只有哑然了。

但是,你是笃定不会在表上填写父亲与舅舅的事的。你再听话,也不至于那么傻。你没在参加首届高考,你学历太低,数学一点都不懂,没有可能考上。到了1978年初夏,忽然来了机会,中央戏剧学院在湖南招收戏剧文学方面的考生,有文学作品发表者优先考虑。你蛰伏着的心忽然就醒了,就不管天高地厚了。你报了名,寄了作品剪报,而中央戏剧学院招生办很快来了函,通知你带上体检表、单位证明于6月22日赶到长沙参加考试。

你很顺利地做了体检,你不用篡改数字就让你的血压稳定在75—120。你的身体很棒。

你到厂政治部去开具报考证明。原以为,要厂里开个证明是没有问题的,首届高考,厂里已经准许一些工人高考上大学去了。当你把中央戏剧学院的通知拿出来给政治部主任看时,在座的宣传科伍科长用嘲笑的目光斜视着你,拉长嗓子说,你,也想当演员?言下之意,你的长相太差。你脸上一热,忙更正说,你是考戏剧文学,想当编剧,而不是当演员。你将希望的目光放到主任身上。

可主任板着国字脸默不作声。伍科长背着双手有板有眼地批评你:你这样子,也能学编剧?你这个人,发表了几首小诗,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居然要考中央戏剧学院!那是你考的么?你是生产一线的操作工,都像你这样,生产还搞不搞?四个现代化还要不要?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嘛,不是写诗就是想考大学,你的主人翁意识哪去了?告诉你,厂里已经决定,今年任何人都不许考大学!

你无话可说了。谁都可以教导你说你是主人,虽然你从来没找到过主人的感觉。既然任何人都不许考,你也只好认命了。可后来事情却并非如伍科长所说,当普通高校开始高考时,厂里又准许职工参加了,也就是说,全厂被限制参加高考的只有你一个人。但是你并不沮丧,也不气愤,因为那天伍科长还说了另外一番话。

伍科长用一根指头点着你,摇头晃脑,说,小陶哇有些事情我是没有跟你说过的,你知道不,你那次发表诗歌,编辑部来函调查过你的,我们特意调阅了你的档案,见你家庭无重大问题,表现尚可,你又是写的纪念毛主席的诗,才签字同意发表的。

你顿时背脊冰凉。你很清楚,并不是家里无重大政治问题,只是你没有填写,若仔细审查的话,是很容易发现的。你又一次侥幸逃脱了。你是宁愿大学梦破灭,也不愿厂里人晓得你有那样一个父亲,再加那样一个舅父的。若是伍科长获知这些信息,他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因为,他也搞搞业余创作,却一个字也不曾发表过,据说他曾将载有你作品的报纸往桌上一拍,大骂编辑瞎了狗眼。

你终于知道,不管你到哪里,父亲都会如影随形。

43

要盖棺了,你率领弟弟以及妻子女儿在灵柩前跪下。

一个类似于祭师的人物点燃一叠纸钱,在空中划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

灵柩前的冥灯燃着一朵黄色的火苗,摇摇晃晃,闪闪烁烁,棺材的影子颤动不已。

你们连磕了三个响头。真的是响头,你听到大地被磕得砰然作响。俯仰之间,黑漆漆的灵柩升腾三次,沉落三次。香烛燃烧出来的幽香伴着烟雾在四周萦绕,笼罩了你的全身。四个臂缠白毛巾的丧夫抬起棺盖搭到了棺材上面。你心头一紧,急忙起身,站到棺材旁边,将目光投向父亲的脸。

这将是你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你的目光在父亲苍白清瘦的脸上流连。丧夫们发一声喊,齐力猛推,棺盖嗖地盖到了敞开的棺材上。你的目光被截断,它感到了疼痛,抽搐了一下。父亲就这样不见了,被封闭在狭窄的棺材里面了。

身后响起应姨凄惨的嚎哭:老陶啊,你就这样走了啊,你丢下我不管了啊!

你没哭,只是有一些冰凉的**从鼻梁两侧流了下来。

丧夫们麻利地将蚂蟥钉按在棺盖与棺材之间的缝隙上,手起锤落,几下就将它钉得严丝合缝了。一根粗大的龙杠搁到了千年屋的屋脊上,紧接着,几条坚韧的竹篾将龙杠与棺材牢牢地绑为了一体。

逼人的寒气贴着后背爬行,你裹紧孝衣,抬眼四望,山峦黝黑,乌云密布,让人感觉像捂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但是东边的山脊与天空相交的地方,现出了一条微弱的亮边。黎明已经将夜幕撬开,一线曙光挤了进来……

44

当工人的你对工作很认真很上心,你深知只有做好本职工作,你的业余写作才有正当性与合理性,才不会让人诟病。

厂里开职工大会,主席台上出现了新来的厂党委书记。你一眼就认出,他是老家安化的原县委副书记李佐勋,父亲的老上司。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溜。你忌讳一切与父亲相关联的人和事。你把头埋进一本书里,成功地把新书记的报告排除在脑子之外。声音是听到了的,但是他说了些什么,你一概不知。

没料到,有天车间通知你去一趟李书记家。

你莫明其妙,忐忑不安。你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晚餐之后,天色暗下来,快看不清人的面目了,你才慢慢吞吞地走向厂领导的住宅。你找到了那幢小楼,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进门之后,你不晓得要换拖鞋,傻不拉几地立在客厅里,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李书记倒挺和蔼,招呼你坐下,瞟瞟你说,原来你是陶根深的崽啊!根深同志我们很熟的,同事很多年。这一次我调来厂里,他晓得了,就要我带个口信。听说你好久没跟他联系了吧?你就写封信回去吧,啊?叫你来一趟,也没别的事,就这事,自己的父亲嘛,没什么的,他也不会计较的,就这样吧!你注意到李书记仍称父亲为同志。你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就默默地退了出来。大概,李书记认为你默认了吧。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根本没打算跟父亲联系。

回到宿舍,工友们惊奇极了。他们没想到,党委书记竟然跟你扯上了关系,七嘴八舌地询问,很羡慕的样子。他们认为,你很快就会换一个不用上夜班的岗位了,现成的关系,焉有不用之理?这之前,已经有两个工友靠甩手榴弹(酒)和炸药包(礼盒)以及帮劳资科长做藕煤,成功地调离了倒班岗位。

你缄默不语,你不想炫耀认识了李书记,更不想让人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你决不会为改变工作而去求人的。

这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李书记打交道。

你还刻意回避对你表示好感的女工,以免产生情感羁绊。在这家工厂倒了八年班之后,经人介绍,你终于与一个远在桃源县的女子结了婚,并以解决夫妻分居的名义调走了。你终于摆脱了倒班,从钢铁的压抑和化学气体的熏陶下解放了出来。车间主任感慨地说,你是他最放得心的主任操作工。你不需要这种廉价的称赞,你不想长期呆在一个随时会暴露隐秘的地方。

45

虽然天上仍是铅云堆积,白昼之光已然淹没了四山拱卫中的小小盆地。

纸钱撒落,鞭炮炸响,招魂幡在寒风中摇曳,稀疏的雪珠打着头顶。

应姨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哭嚎,惊得你的头皮一麻。

与此同时,八个丧夫发飙般一声大喊,齐心协力将棺木抬了起来。

出殡的时刻到了。你心头一凛,回头看一眼棺木,它沉甸甸地悬挂在龙杠上,微微有些摇晃,捆扎它的竹篾发出吱吱的响声。那是父亲的重量使然吧?

你走到出葬队伍的最前头,移动脚步,往院门外而去。

门外有两条路,往右转是捷径,穿过一条废弃的老街,直达父亲要去的坟山;往左转则绕道经过新街,街道两旁商铺密布,人来人往,是热闹之所在。你以为是要往右转的,刚出院门,应姨抹着眼泪过来说,往左拐吧,让老陶多看一眼那些老熟人。你马上明白也理解了她的心思,其实是想让镇上的人都看看,老陶的丧事有多气派,有多哀荣。她又对你们几个孝子交待,送葬所经之处,若有人放鞭炮相迎,你们是要磕头致谢的,这是习俗,是规矩,也是礼仪。你连连点头应允,心里明白,她主要是说给你听的,你这个长子必须以身作则,起带头作用。

交待完这些,应姨在院门口站立不动,抹泪相送。

逝者的妻子是不能送棺上山的,这也是当地的习俗。

队伍刚刚左拐,便有人从自家门内丢了一挂点燃的千子鞭出来,噼噼啪啪地炸出一片缤纷的红雨,曳出一片缭乱的蓝烟。你赶紧冲那扇门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46

在那个因桃花源而得名的县城里你开始了新生活。当工人八年,积攒了六百多元钱,你用其中的三百多元打了一套家具,然后交了二十五块给妻子单位,参加了他们组织的集体婚礼,余下的钱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年后,你就当了父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无论结婚,还是生女,你都没要岳父家一分钱,也没向自己家要一分钱。母亲在镇办小厂上班,薪水微薄,没钱;而父亲呢,连来往都没有,你更不会朝他开口。你连消息都没有告诉他。不过你晓得他会知道的,因为弟弟一直跟他来往着。本来跟父亲密切相关的事情,搞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你并不怨他,只是不想跟他有联系。

妻子分娩前就提出,不管生子生女,都要跟她姓满,因为她家四姊妹,没有一个男孩,无法继承满家的姓氏。你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如弃敝屣般放弃了陶家的姓氏,这其中,是不是有父亲的因素?难道你的下意识以为,父亲的姓氏也隐含了那些难言的伤痛,因此而不愿传给女儿?

你学会了给女儿打包。

你给女儿洗尿片,热牛奶,熬稀饭,一口一口地喂她,追着她满地走。

你接送她去幼儿园,上小学,她的脚不小心夹到自行车轮子里了,你心疼得直哆嗦。

你到西北大学作家班读书,每周定要给妻子挂长途电话,第一句话都是问女儿还好吗?接着便会问她没生病吧?听话吧?肯吃饭么?那年你还将妻女接去学校,半路从襄樊转坐汽车往西安,从早到晚整整十三个小时,你都把五岁的女儿抱在怀里,生怕汽车颠簸了她。你带她们看兵马俑,游华清池,吃羊肉泡馍,逛古城墙与钟楼大街,尽享天伦。当时城里天天都在游行,女儿捡到一面小旗子,坐在你肩头,奶声奶气地模仿着人们喊口号:打倒官倒!反对腐败!让你忍俊不禁。后来就戒严了,时局愈来愈紧,不测时刻都将发生,你看看情况不对头,赶紧行李一卷,毕业证都等不及领,就带着妻女回了家。

你为女儿先后请过十来个保姆,时间长的做过几个月,短的只有半天。有的是嫌女儿不好带,有的是嫌给的工钱太少,还有的嫌你家的电视是黑白的,给你家做不好玩。后来你干脆不请了,什么事都自己做。当然这要拜托有个轻松的好工作,你调到了县文联,全单位就你和主席两个人,平时不用坐班,各做各的事,到周六才聚一下头。总之你的时间,心思,精力,除了写作之外,大部分都放在女儿的身上。你要做一个与父亲绝对两样的父亲。你要把你从没有享受过的天下最好的父爱都给予女儿。你甚至于想,假如你的生命能换取女儿一生的幸福,那就拿去吧,你不要了!

你对女儿的爱,似乎也是做给那个没有联系的父亲看的?

47

天光大亮。送葬队伍行进得非常缓慢。围观目送者众多,燃放鞭炮的比比皆是,你必须一一停下来朝他们磕头致谢。唢呐锣鼓响得张狂,再加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耳朵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鞭炮的碎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你身上。寒风飒然,两片耳朵冷得发疼。烟雾熏涩了眼睛,火药味呛进了胸腔。你频繁地跪下,磕头,再跪下,再磕头……街道和人群一次次地升高,落下,再升高,再落下。泥水打湿了半截孝衣,以及穿牛仔裤的两只膝盖。

你的视线慢慢地模糊,那些密密麻麻的脸孔没有了五官,摇晃的棺材也成了漆黑的一团。鞭炮与喧闹之声愈发的震耳。你极度的疲乏,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了。丧夫们不停地叫喊,刻意制造着热闹的气氛。整个天地如同一盆浊水在晃**着……

再一次跪拜完,抬起身来的时候,你忽然发现自己站立不稳了。天和地都在旋转。身体左右摇晃,竟不听指挥,你想往左边去,它偏往右边来;你竭力往左使劲,它却往右面倒下了……哎哎哎这是怎么回事?眼看就要跌倒,你赶紧抓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车箱。妻扶住你问,怎么了?你摇摇头说,不晓得,突然就站不住了。你屏住气息,闭一下眼睛再睁开,虽然还有些许晕乎,但好多了。灵柩走到你前头去了,你连忙推开妻子的手,大步往前赶去……

你一点没意识到,你的身体出毛病了。

后来才晓得你得了突发性耳聋。在某个片刻失去平衡是发病的典型特征。某些神经元永远地、不可逆地死去了,你的右耳永远地丧失了约一半的听力,且有了不绝如缕的金属般的耳鸣。只要你捂住左耳,整个世界就退缩到了一堵棉花墙后,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起初你以为是鞭炮惹的祸,有个词不就叫震耳欲聋么?但据资料说,罹患此病与身体劳累有关,与情绪悲伤有关。

可你隐隐地想,与你十八年不与父亲联系有关,与老天惩罚你的不孝有关。

也许,这就是天谴,这就是报应。

48

在西安读书时,班里同学有时会互相询问:出门在外你最想念谁?无一例外地回答:女儿,或者儿子。在你们心目中,儿女比妻子、老子都重要。这是人的本性吧,只有儿女,才是你们生命的延续。

毕业回到桃源,当被追查到在学校有没有参与游行时,你毫不犹豫地撒了谎,并且还替有关同学撒了谎。据知,你所有的同学都以互证对方政治清白的方式,证实了自己内心的善良。大家都有家,大家都要生活,谁也不想影响生存,牵连家人。尤其是你,你不能让女儿再遭受你遭受过的一切。时代不同了,父亲也不同了。

在桃源生活的八年里,你认真地做着父亲,而极少去想自己的父亲。你被动地从弟弟和母亲那里零星地听到父亲的一些情况,但你从不主动打听。光阴随着东去的沅水一天天流逝,你以为,父亲已经与你的人生无多大关系,父亲的目光也不再投向你了。

但事实并非如你所想。就在快要调离桃源的时候,你去县人事局开一个会,副局长笑吟吟地和你说,好久没看到你爸爸了吧?你大为惊讶,在这个不相干的地方,怎会又有不相干的人说及你的父亲,涉及你的隐私呢?你有点尴尬,有点难受。副局长继续说着,嘴唇翕动不已。原来副局长到省里参加老干工作会议,同去开会的父亲找了他,请他带口信给你,让你与他联系。

你当即有一种被父亲逮住的感觉。

副局长劝了你几句,你用鼻子应付了几声。你不喜欢外人知道你的事,这让你很不自在。无论如何,这是一块结痂的疤,要揭也只能由自己来。你心里很清楚,总有一天,你必得与父亲恢复联系,这一坎你非过不可。否则,无法对自己交待。但这得由自己来决定,别人不得置喙。这一辈子,无数次地被教育听这个话听那个话,但这件事,你只打算听自己的话。

你感觉还没到时候。你还在逃避,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反抗,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及至调到常德,无论是地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离父亲近一些了。父亲呢也离休了,听说中了一次风,拄上了拐杖,而你也在一天天老,你必得做出抉择了。十八年了,你再不去看父亲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你查询了路线,带上礼物和女儿,冒着隆冬的严寒出发了。出门时你联想到了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的情景……是的,你是去和父亲接头,和你的过去接头。当你来到大福,看到三楼上颤颤巍巍的父亲时,心头一悚,竟一时透不过气来。

49

鞭炮声渐稀,几百米长的小街终于走到了尽头。你拖着两条酸麻的腿,跟在灵柩后面,走过一道古老的石拱桥,往坟山而去。

上坡了,棺材的大头忽然朝天昂起。道路狭窄陡峭,泥泞湿滑。丧夫们穿解放胶鞋的脚纷乱杂沓,踩来踏去没个定准,时不时打着趔趄。要是丧夫们同时失脚跌倒,那棺材会不会顺坡滚下,棺盖会不会散开,父亲的遗体会不会掉出来?你的心抽紧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棺材,用力地往上推……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丧夫们一鼓作气地上了山,稳稳当当地将灵柩抬到了掘好的墓坑旁。只是,一搁下它,他们就转身下山去了。当地习俗,他们要到主家吃了早饭后再来安葬逝者。否则,他们既没力气也没心气,坟墓就有可能筑得不结实。

不只丧夫,所有送葬的人都下山了,只留下你和弟弟守在墓坑旁。

漆黑的棺材斜摆在掘出的黄土上。墓坑有半人深,挖得不太规则,坑壁上暴露着条条树根,泥香扑鼻。无论你富贵还是贫贱,最后都会到墓坑里来,人世间也许只有死亡才是绝对平等的罢。父亲是生活在偏僻小镇,如在城里,是不允许土葬睡千年屋的。十年前去世的岳父,那个南征北战从辽宁乡下来到桃源县城的原解放军42军的连指导员,就只能用自己毕生积蓄的八千块钱来给自己买一次火葬、一个骨灰盒和一方墓穴,作为最后的归宿。

山风凛冽,四周的茅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泛着惨白的光。你和弟弟瑟缩着,跺着脚,盼着丧夫们早点回山上来……手机震动了,你将手机贴在右耳上,却发现,妻子的声音变调了,听不出她说的什么!你愣了片刻,才晓得,变了的不是妻的声音,而是你的右耳。你失去平衡站立不稳的那一刻起,它不再清晰地传达这个世界的声音。你没有慌张,人连死都会,耳朵患病又有什么奇怪的?你将手机转贴在左耳上——很好,左耳完好如初——你冷静地向妻子报告了右耳的消息。

等候良久,妻子终于来了,丧夫们也来了,还来了一位手托罗盘的风水先生。他东瞄西望了一会,定好了坟头的准确朝向,然后就如道士一样打起了宝卦。你忙掏了四十几块钱给他。你终于明白,为何他们热衷于打宝卦,它不仅是丧事的仪式,也是敛财的方式。

开始下葬了,鞭炮再次炸响,纸钱燃起,你和弟弟再次朝灵柩深深地磕了下去。你将额头紧贴着了大地,你闻到了泥土的芬芳,还有火药的辛辣。丧夫们在墓坑底部洒上了石灰,接着,用一种机巧而难以说清的方式,将棺材徐徐地放进了墓坑。然后,他们开始筑坟。黄土落在棺盖上,发出空洞而又结实的闷响……

灵柩沉没在黄土之中,父亲也随之隐居在了大地深处。

那象征着他往生的坟头慢慢地隆了起来。

50

有次你在父亲家,两人围着炭火,很久没有说话。在你昏昏欲睡之时,父亲忽然说,那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你呢。你唔了一声。这不奇怪,前不久你的长篇小说《梦土》获了一个奖,电视台采访了你并且播出了。父亲虽然已不是党员,但仍关心党内外大事,每晚都要看《湖南新闻联播》的,所以你偶然的出镜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父亲又说,你的书我买了一本,一看就晓得是写石蛙溪。

你又唔了一声,就不言语了。你没想到,父亲会买你写的书。你写书的事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尤其是这部小说,你不想跟他讨论。这部小说起初只出了上卷,下卷是两年后出的。父亲买的是上卷,他不知道还有下卷,更不知道他也是下卷里的一个人物。父亲成了你的小说人物原型,你写了他人生中的几许得意,更有诸多的失败。所以你虽然写了,也讳莫如深。

父亲再也没有跟你提过这本书。

或许,他晓得这本书有下卷,晓得他被你写进了书里,只是他不说?

51

父亲终于入土为安,你和弟弟也得离去了。离开前,你得跟应姨告一下别。于是,你们踏着泥泞下了坟山,回到没有了父亲的父亲的家。

仍旧是在那间黢黑的小客厅,仍旧是一盆欲燃欲熄的炭火。大家围火而坐,一时都没有话说。应姨的眼泪已经干了,面容也平和了,枯瘦的脸皮起了皱。对这个女人的敌意,已经是遥远过去的事。无论如何,你也得感谢她,是她照顾了父亲的后半生,陪伴父亲走完了最后的路,虽然,那是她的责任。可如今,负责任的人并不很多。你从心底,悄然地发出了一声喟叹。其实在内心深处,你是愿意认可父亲与应姨相爱的,因为只有这样,父亲的一生才不全是失败。

都说你爸的丧事办得热闹呢。说着,应姨脸上透出欣慰的神情。

你嗯一声,点点头。

可是,你父亲有一桩心事,一直没有了。应姨抓起火钳拨弄着炭火,一脸黯然。

你问,什么事啊?

应姨看看你,舔舔干裂的嘴唇说,你爸不是被开除党籍了么?他一直想请求恢复的,因为,当时开除他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其实呢,原因就是区里的同事见我比你爸小十几岁,就眼红,看不得我们,就想办法惩罚你爸,但我们是正当的婚姻,找不到我们的岔子,就把文革初期你爸跟供电公司那个姓韦的女子的事翻了出来,硬说那女子的男人自杀是你爸造成的。其实这事县里专门调查过,文革时就做过结论,是那些大字报造成的,跟你爸无关。可这些人不依不饶,硬是开除了他,他一个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好没面子啊!他申诉了多年,也没有结果。

你没吱声,错愕地张大了嘴。一直以为,父亲被开除党籍,是因为他跟应姨的事,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当时的父亲,真是情何以堪……但你能说什么呢?父亲都离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有没有党籍,死神都不会放过你。所谓的人生价值、意义,都只与生存相伴,而且,也不过是人们为活得更好找的理由而已。你默默地盯着炭火,右耳里是不绝如缕的金属鸣响……

你起身向应姨告辞。应姨一如往常,给你们两兄弟准备了一些腊肉、薯粉、魔芋等土特产。出门时应姨说,少鸿少华,你们以后有空来大福玩啊!

你和弟弟都点头答应了。你们肯定还会来的,两年之后要给父亲的坟墓立碑,这也是乡俗。立完碑后,不说每年,也还是会隔三岔五地来扫墓祭祀的。但肯定不会来大福玩,更不会专程来看望应姨。无论在情感里还是意识里,父亲一去世,你都觉得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52

父亲没有来过常德你家,一次也没有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个欠缺,是个遗憾。你曾想过邀他来看看,但左右权衡之后,放弃了。

因为,父亲拄着拐杖,行动不便,而且他一来应姨势必要跟着来。应姨一来,你势必跟邻居解释她的身份,那种窘迫与尴尬是可以想见的。更重要的是,应姨来了,母亲怎么办?你把她置于什么位置了?母亲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父亲是带着应姨去过长沙弟弟家的。那时他还没病,腿脚利索,带着应姨四处串门显摆,还跟人家炫耀说,家里有三个处级干部(他是享受处级待遇的离休老干部,大儿子是市文联副主席,小儿子是厂里中层干部,也被他算了副处)。搞得弟弟很不高兴,觉得丢了面子,便与父亲起了争执。父亲一气之下回了大福,再也没去过长沙。这件事,母亲曾多次提起,直说父亲不懂味,以为带着后妻到处跑很光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或许是有这个前车之鉴,父亲才没有提出来常德看看吧?是的,他从来没有提过,问及你的工作生活以及城市的各个方面时,也小心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母亲是经常来常德的,一年至少两次,有时带着继父,大部分的时候是独自来。但住的时候都不长,三两天而已,因为她每天下午要打打麻将的,孙女在学校读书,儿子媳妇要上班,她一个人太冷清了,熬不住。她已习惯了益阳有滋有味的家常生活。

有一年,你家还住在市委宿舍区的时候,母亲来了,忽然问你,住在楼下一层的那个老年妇女是不是姓肖?你说是的,都叫她肖奶奶,也是个安化人。母亲便说,当年在小淹区,她与你爸爸谈过恋爱呢,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你很是惊奇,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调到这儿竟也碰到与父亲相关的人。更让你惊奇的是,那天下班回来,看到母亲与肖奶奶在宿舍门口聊天,很亲热很熟稔的样子。毫无疑问,她们聊得很好,而父亲,肯定是她们共同的话题。

命运有时真是奇妙,父亲没来过常德,可他的一段往事就住在你楼下。

53

送完葬回到常德,已是下午两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看病。叙述了发病经过和测验了听力之后,你被告之罹患突发性耳聋,当即办理了住院手续,进了高压氧舱。你戴上吸氧面罩,边大口地吸着氧气边环视舱内的景象,忽然感到,这高压氧舱就是一个巨大的铁棺材,你待在一个跟父亲差不多的地方了。于是你在粗糙的呼吸声和金属般的耳鸣声中再一次地想:父亲已经死了,而下一个将轮到你了。

54

父亲下葬两年后的清明节,你和弟弟再一次来到大福镇,爬上坟山,给父亲下跪磕头,烧纸立碑。坟草青青,泥香阵阵,青色的石碑像一个人跪在父亲的坟前。

祭完父亲,你绕道益阳看望母亲。母亲长吁短叹了一会,又怨怪起父亲来,因为照顾父亲,搞得她正式的教师工作都丢掉了,不然,退休后起码也有一两千块钱一月。她回城后工作的那个镇办小厂关门时,四千块钱就打发了她。当年马路口煤矿下马遣散工人时,父亲也没有利用职权与关系为她保留一份工作,如今她的收入就是县经委给的每月五十块钱遣散补助费。什么低保、社保、医保,是一保都没有。现在她只能靠儿子的接济与继父微薄的退休金生活。

你爸爸这一辈子啊,吃了他那犟脾气的亏,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一家人。母亲情不自禁地数落着,又说,少鸿你还记得那年在东坪,你爸要拖你去公安局脱离关系么?你说你记得的。现在你还感觉得到手被拖时的疼痛。母亲说,你爸后来跑到我屋里来了呢!他说,你离开石蛙溪时把晒簟、木头卖给了二公和伯伯他们,是剥削贫下中农的行为,他决不允许,硬是把你放在我手里买手表的一百二十块钱拿走了呢!

你木然,耳鸣声骤然大了起来。父亲拿走那一百二十块钱的理由很革命很充分,但肯定不会给二公与伯伯,父亲不过是被你激怒,泄愤而已。

你半天没作声,父亲都已经离世两年了,你不想再说他了。让你惊讶的不仅是父亲的作为,还因为这件事母亲竟然隐瞒了三十三年,直到这天才说!显然,她不声不响地给你垫了一百二十块钱,托舅舅给你买来了那块东风牌手表。

你爸这个人有时候硬是蛮狠呢,母亲说。

55

类似的话在07年冬天你又听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了。你回了一趟老家。你来到了马路口煤矿遗址,找到了你家工棚所在的土坪,还看到了一幢保存完好的工棚。工棚门槛上坐着一个吸烟的老者,你问他还记得当年煤矿的事不?他说哪能不记得,我当年就是井下挖煤的。又问,还记得那个姓陶的矿长么?他喷出一口烟雾,如喷出心中往事:陶矿长啊,记得记得,那可是个狠角色,蛮厉害的!又询问,父亲如何厉害,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不过这足以令你赧然。一个井下矿工,时隔四十五年之后,居然还记得父亲的厉害,可见父亲的厉害了。

父亲初来当矿长时才二十五岁,调离煤矿时也才三十岁,你无法想象年轻的陶矿长的厉害与狠。那就是他的性格特征吧,性格即命运,他后来的人生际遇无不与此相关;但更相关的是这个时代吧,谁能逃脱时代的左右呢?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时代却不用,所以时代可以冠冕堂皇地胡作非为,可以煽动一些人仇恨另一些人。以时代的名义奴役心灵,制造悲剧,从来不会受到审判,更不会得到清算。

56

某个寂静的深夜,父亲的棺材在一片虚空中浮动。

为何没有梦见父亲,却梦见了他的棺材?

父亲比你大二十一岁,再过二十一年,差不多也是你快辞世的时候了。你怕死吗?怕与不怕,死都会来,那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所以,死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事,要考虑的是如何活,活得自在,活得有尊严。所以,你不想再次梦见父亲的棺材,不想无穷尽地回忆,不想让过去永远积压在心头。于是你开始写这篇用不着虚构的东西,你铲起一锹锹文字的黄土,将它们掩在过去的那段人生之上。

你写,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遗忘。

这是一次没有顾忌也没有拘束的写作。你希望这些文字能真正地安葬了父亲,也埋葬掉了那些曾经的惶恐、羞辱、困窘、隐忍、压抑、忧郁与逆来顺受。你的心,再也不会因为恐惧而逃亡。

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包括死亡。

佛家有苦今生,修来世的说法。你是不相信有什么来世的,因为,你既感觉不到前生,哪又会有什么来世?感觉不到的就是不存在的。不过,倘若真能转世,不管我们还是不是父子,父亲,我们都尝试另一种更有尊严的人生吧!

父亲,愿你安息,愿我安宁。

2010年6月初稿

2012年1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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