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一行中,都有王,赌这一行中,也一样。
赌王姓焦,不管认不认得他的人,都尊称他为焦七太爷。
焦七太爷在这行中,不但大大地有名,而且地位尊贵。
焦七太爷平生大赌小赌不下千万次,据说连一次都没有输过——至少在三十岁以后就没有输过。
焦七太爷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爷不但赌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还是郎中的专家,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一点手法,因为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焦七太爷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焦七太爷在过六六大寿的那一天,就已经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听说焦七太爷又复出了,是被他门下的八大金刚请出来的。
——他老人家那么大的年纪,那么高的身份,还出来干什么?
——出来对付那个行运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这个豹子行的究竟是什么运?居然能每次都掷出三个六来?
无忌早已听到了这消息,当然也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听来的。
但是他却想不到,这位名震十三省的赌王,竟是这么样一个猥琐的小老头。
焦七太爷用一双留着三寸长指甲的手,捧起个纯银水烟壶,“呼噜呼噜”,先抽了两口,才朝无忌笑了笑,道:“坐,请坐。”
无忌当然就坐下,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站着的习惯。
焦七太爷眯着眼打量着无忌,眯着眼笑道:“这位就是赵公子?”
无忌道:“您贵姓?”
焦七太爷道:“我姓焦,在家里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别人就叫我焦七。”
无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从未听过这名字。
焦七太爷轻轻地笑道:“听说赵公子近来的手气不错?”
无忌道:“还过得去。”
焦七太爷道:“不知道赵公子肯不肯赏脸陪我这小老头赌两把?”
无忌道:“赌什么?”
焦七太爷道:“当然是赌骰子。”
无忌也笑了,道:“赌别的我也许还不敢奉陪,赌骰子我是从来不拒绝的。”
焦七太爷道:“为什么?”
无忌笑道:“因为我赌骰子的时候,手气像是特别好。”
焦七太爷忽然睁开他那双总是眯起来的三角眼,看着无忌。
他眼睛一张开,就好像有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会吓一大跳。
无忌没有被他吓一跳。
那僵尸张开眼睛来望着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吓一跳。
他天生就是个不容易被吓住的人。
焦七太爷瞪着他看了两眼,眼睛又眯了起来,道:“可是手气时常都会变的,好手气有变坏的时候,坏手气有时候也会变好。”
他轻轻地笑了笑,又道:“只有一种人的手气永远不会变。”
无忌道:“哪种人?”
焦七太爷道:“不靠手气的人。”
无忌道:“不靠手气靠什么?”
焦七太爷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只保养得非常好的手,做了个很优美的手势,才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有一点点技巧就可以了。”
无忌好像完全听不懂的样子,傻傻地问道:“什么技巧?”
焦七太爷就好像当作他真听不懂的样子,居然为他解释道:“操纵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着,又道:“骰子是样很简单的东西,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头脑,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技巧,你要它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
无忌笑了,好像还不太相信,又问道:“世上真的有这种事?”
焦七太爷道:“绝对有。”
无忌道:“你会不会?”
焦七太爷眯着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道:“很想。”
焦七太爷道:“好。”
他拍了拍手,贾老板立刻就捧了个大碗来,碗里有三粒玲珑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贾老板道:“这个碗是江西景德镇名窑烧出来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妇斜街口宝石斋老店做出来的精品。”
焦七太爷显得很满意,道:“很好,赌钱不但是种很大的学问,也是种享受,这工具是千万马虎不得的。”
无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爷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宝石斋一向信誉卓著,制出的骰子分量绝对完全合乎标准,而且绝没有灌铅和灌水银的假骰子。”
无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爷又伸出他那只留着三寸长的指甲,保护得很好的手,抓起了这三颗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剑到了昔年天下无敌的一代剑术大师西门吹雪的手里。
在赌这方面,焦七太爷的确不愧为一代宗匠大师。
他把这三颗骰子轻轻掷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纯熟而优美。
无忌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这三粒骰子掷出来的一定是三个六。
骰子停下,果然是三个六。
无忌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最近的手气也不错。”
焦七太爷道:“这不是手气,这是技巧,每个人都可以把这三颗骰子掷出三个六来。”
无忌道:“哦?”
焦七太爷道:“你不信?”
无忌在笑。
焦七太爷道:“好,你们就试给这位赵公子看看。”
贾老板第一个试。
他抓起骰子,掷出来的果然也是三个六。
其他七个人每个人都掷了一次,掷出来的全部是三个六。
无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爷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无忌摇头。
焦七太爷就当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这骰子里灌了水银,只要稍微懂得一点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掷出三个六来。”
他眯着眼,笑道:“宝石斋的骰子虽然绝没有假,可是我们只要送点小小的礼物给做骰子的老师父,情况就不同了。”
无忌好像已听得发呆。
焦七太爷回头去问一个面色淡黄、颧骨高耸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给那老师父的是什么?”
这中年人道:“是一栋坐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后七进,附带全部家具摆设,再加上每年一千两银子的养老金。”
焦七太爷道:“他在宝石斋里,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两工钱,外带花红,加上还不到七百两。”
焦七太爷看着无忌,笑道:“这道理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无忌叹道:“若不是您老指点,以前我真的没想到一颗骰子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焦七太爷道:“天下的赌徒,只要一看见宝石斋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胆地赌了,所以他们把老婆都输给了别人,还一口咬定输得不冤。”
他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十赌九骗,从来不赌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无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爷叹道:“我已经掉下去了,再爬起来也是一身泥!”
他接着又道:“可是我的儿女子孙们,却从来没有一个赌钱的。”
无忌道:“他们都不爱赌钱?”
焦七太爷道:“赌钱是人人都爱的,只不过他们更爱自己的手。”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十三个儿子里,有六个都只剩下一只手。”
无忌道:“为什么?”
焦七太爷道:“因为他们偷偷地去赌钱。”
无忌道:“那么你就砍断了他们一只手?”
焦七太爷道:“焦家的子孙,只要敢去赌钱的,赌一次,我就砍断他一只手,赌两次,我就砍断他一条腿。”
无忌道:“赌三次的呢?”
焦七太爷淡淡道:“没有人敢去赌三次的,连一个都没有。”
无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孙,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爷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绝不反对别人赌,就因为这世上赌钱的人愈来愈多,我们这些人的日子,才会愈过愈好。”
他忽然向贾老板说道:“你有几个子女?”
贾老板赔笑道:“不多。”
焦七太爷道:“不多是几个?”
贾老板道:“十七个。”
焦七太爷道:“他们每个人一年要多少钱开销?”
贾老板道:“除了老大外,每个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两。”
他又补充:“老大是一千两。”
焦七太爷道:“你家里一年要多少开销?”
贾老板道:“那就难说了,大概算起来,约莫是七八千两。”
焦七太爷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费还在外?”
贾老板赔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应酬,六扇门里的朋友也得应付,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儿们也得巴结,每年至少也得要上万两的银子才够。”
焦七太爷叹了口气,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只要有个百把两银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他又问无忌:“你当然应该想得到,他这些花费是从哪里来的!”
无忌点了点头,忽然笑道:“可是我的开销,却是从他这里来的。”
焦七太爷道:“所以我认为你是天才,只要做得不太过分,将来你的日子一定过得比他们都好。”
无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没有技巧,只不过手气比较好而已。”
焦七太爷又眯着眼笑了,忽然又从碗里抓起三粒骰子,掷了下去。
这一次他掷出来的居然不是三个六,而是最小的点子——
幺,二,三。
无忌笑道:“你的手气变坏了。”
焦七太爷道:“没有变。”
他明明空着的一只手里,忽然又有三颗骰子掷了出来。
这三颗骰子落在碗里,和前面的三颗骰一撞,把“么二三”撞得滚了滚,六颗骰子就全都变成了六点。
焦七太爷的手一扬,空手里又变出了六颗骰子来,一把掷下去,十二个骰子同时在碗里打滚,停下来时,全都是六点。
无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爷微微笑道:“这也是技巧,一个真正的行家,一只手里可以同时捏住好几副骰子,而且别人绝对看不到。”
无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爷道:“所以就算碗里摆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法一换,就变成了假的,他要掷几点,就可以掷几点。”
无忌道:“这十二颗骰子全部灌了水银?”
焦七太爷道:“你试试。”
无忌看了看贾老板,贾老板用两根手指拈起颗骰子,轻轻一捏,比石头还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银落了下来,满桌乱滚。
焦七太爷道:“你看怎么样?”
无忌长叹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爷道:“还有种练过气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掷出的是六点,他用气功一震桌子,点子就变了,变成了幺。”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赌钱这方面来说,这种作风就有点无赖了,一个真正的行家是绝不会用这种手法的。”
无忌道:“为什么?”
焦七太爷道:“因为赌钱是件很有学问的事,也是种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优雅,绝不能强吃硬碰,让人输得不服。”
他微笑着接道:“你一定要让人输得心服口服,别人下次才会再来。”
无忌叹道:“果然有学问。”
焦七太爷眯着的眼睛里忽又射出精光,瞪着无忌道:“可是我们这次赌钱,当然是不会用这种手法的。”
无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会。”
焦七太爷沉着脸,道:“我们要赌,就得赌得公平,绝不能有一点假。”
无忌道:“对。”
焦七太爷又眯起眼笑了,道:“好,那么我就陪赵公子玩几把。”
无忌道:“何必玩几把,一把见输赢岂非更痛快!”
焦七太爷又睁开眼瞪着他,过了很久,才问道:“你只赌一把?”
无忌道:“只要能分出输赢来,一把就够了。”
焦七太爷道:“你赌多少?”
无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带的好像不多。”
他从身上掏出一大把银票来,还有一叠打得很薄的金叶子。
他一面数,一面叹气,喃喃道:“我带的实在不多,连这点金叶子加起来,也只不过才有三十八万五千两。”
除了焦七太爷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里八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是赌这一行中顶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万两银子的豪赌,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过。
无忌忽然笑道:“我想起来,外面桌上我还有两万,刚好可凑满四十万两。”
贾老板变色道:“外面还有两万?”
无忌道:“一万两是我的本钱,庄家还应该赔给我一万。”
焦七太爷居然神情不变,道:“你就到外面去拿两万来给这位赵公子。”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道:“你顺便再到账房里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来。”
贾老板道:“是。”
一个身形最魁伟的紫面大汉,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爷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这里,账房里若不够,你也去凑一点。”
廖老八道:“是。”
等他们走后,焦七太爷又转向无忌,微笑道:“赵公子想不想先来口水烟?”
02
一走出这扇挂着帘子的门,廖老八就皱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头子这是干什么?”
贾老板道:“什么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头子为什么要把那些花俏告诉那个瘟生?为什么不用这些法子对付他?”
贾老板道:“因为老头子知道那个瘟生绝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头子的手法他本来连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贾老板道:“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头子也不简单,既然明知瞒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两手给他看看,只要他知道厉害,说两句好话,老头子说不定就会放他一马。”
廖老八道:“可是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贾老板道:“所以依我看,老爷子这次已经准备放手对付他了。”
廖老八道:“可是老头子已有七八年没出过手了,那小子……”
贾老板笑道:“你放心,姜是老的辣,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也变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他又问:“你跟着老头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没有看见他失过手?”
廖老八道:“没有。”
他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从来都没有。”
03
除了从水烟袋里发出的“噗落噗落”声之外,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家心里都在想。
要用什么样的手法,才能赢这个“行运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们所能想出的每一种法子,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年轻人实在太稳定,令人完全莫测高深,令人几乎觉得有点害怕。
难道他是真的手气特别好?
还是因为他相信焦七太爷绝不会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焦七太爷一口一口地抽着水烟,连眯着的眼睛都闭上了。
他是不是已经有胜算在胸?还是仍然在想着对付这年轻人的方法?
无忌微笑着,看着他,就像是一个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贵的古玩,正在鉴定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条小狐狸,正在研究一条老狐狸的动态,希望自己能从中学到一点秘诀。
焦七太爷是不是也在偷偷地看他?
贾老板和廖老八终于捧着一大叠银票回来了,先拣了两张给无忌。
“这里是两万。”
“你们已凑够了四十万两?”
“这里是四十万。”贾老板放下银票,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够在顷刻之间凑出四十万银子来,绝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笑道:“看来贾老板的买卖的确做得很发财。”
贾老板也笑了笑,道:“这本来就是发财的买卖!”
无忌道:“好,现在我们怎么赌?”
那脸色淡黄的中年人先咳嗽了两声,道:“行有行规,赌也有赌规。”
无忌道:“做事本来就要做得有规矩,赌钱的规矩更大。”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规矩,总得双方同意。”
无忌道:“对。”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道:“若是只有两家对赌,就不能分庄家闲家。”
无忌道:“对。”
中年人道:“所以先掷的无论掷出什么点子来,另一家都可以赶。”
无忌道:“若是两家掷出的点子一样呢?”
中年人道:“那么这一把就不分输赢,还得再掷一把。”
无忌忽然摇头,道:“这样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么不好?”
无忌道:“如果两家总是掷出同样的点子来,岂非就要一直赌下去?这样就算赌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得出输赢来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么赌?”
无忌道:“先掷的若是掷出最大的点子来,对方就只有认输。”
最大的点子就是三个六,他只要一伸手,掷出的就是三个六。
八个人都在瞪着他,几乎异口同声,同时问道:“谁先掷?”
无忌道:“这位老爷子年高望重,我当然应该让他先掷。”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连焦七太爷都显得很意外。
这小子是疯了,还是自己觉得太有把握?
无忌神情不变,微一微笑,又道:“你先请!”
焦七太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来。”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立刻从身上拿出个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来。
匣子里黄缎垫底,三颗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这是进贡用的玉骰子,是宝石斋老掌柜亲手做的上上极品,绝不会有假。”
焦七太爷吩咐道:“你拿给赵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双手捧过去,无忌却用一只手推开了,微笑道:“我用不着看,我信得过这位老爷子。”
焦七太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有气派!”
他用两根留着三寸长指甲的手指,将骰子一颗颗拈了出来,把在掌心:“一把见输赢?”
无忌道:“是。”
焦七太爷慢慢地站起来,一只手平伸,对着碗口,轻轻地将骰子放了下去。
这是最规矩的掷法,绝没有任何人还能表示一点怀疑。
“叮”的一声响,三颗骰子落在碗里,响声清脆如银铃。
骰子在不停地转,每个人却似连心跳都停止。
骰子终于停下来。
三个六,果然是三个六!所有点子里最大的至尊宝,通吃!
无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地站起来,道:“我输了。”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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