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局中人

“方才皇后来过?”

庄良玉正出神, 萧钦竹便步履匆匆而来。

她微微偏头,打量着萧钦竹略带匆忙的神色,眼中有疑惑。

她在想萧钦竹会不会知道这些前尘旧事。

萧钦竹脚步慢慢停下, 站定在庄良玉身前,黑亮的眼中流露不解, “何事?”

庄良玉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方才江皇后送来的香盒递到萧钦竹手中。

在看到香盒的那一刻, 萧钦竹面色瞬间阴沉,眼里甚至充满了戒备与排斥。

这坐实了庄良玉的猜想,萧钦竹对这些兴许是知晓一二的。

萧钦竹将香盒接过,用力攥在手中, 垂眸时思绪翻涌。

他眉头紧蹙,想要将庄良玉揽进怀里, 可在宫中, 动作又要有所顾忌,于是只能拉住庄良玉的手。

即便如此, 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仍引来无数宫人隐秘的视线。

庄良玉却不管不顾地凑上前,轻声耳语:“我想走。”

萧钦竹也想带庄良玉走,可没有圣旨, 谈何容易?

“好好养伤, 我会尽快带你离开。”

萧钦竹扶正庄良玉的身子,“我将夏荷带进来了,她正在外面候着。”

庄良玉眼中微亮, 直接喊道:“夏荷!”

夏荷提着裙角快步进来,一见到庄良玉, 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哭得庄良玉还要费力安慰。

见她要抬手帮忙擦眼泪, 夏荷瞬间收住眼泪,身材细瘦的女子站在庄良玉身后,像是一个坚定的战士。

起初庄良玉还觉得待在绣鸾阁中不问世事,难得清闲。但不过是一个不明来路的江皇后,便让她难得安静的心里泛起焦躁。

庄良玉好奇心不重,但她很反感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

萧钦竹还在握住她的手,庄良玉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呼吸间带动背部的伤痕,疼痛确实让她重新找回理智。

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脊骨蔓延,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小心行事,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是掉头的危险。

但宫里人多眼杂,庄良玉什么都不能说,便只是握着萧钦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

她问:“家中如何?”

昨日萧夫人刚来看过,就是不知道她那个不能进宫的老爹眼下境况如何。

“庄先生已经知道了。”

庄良玉错开眼神。

“庄先生很生气。”

庄良玉垂下了头。

“父亲甚是担心,几次三番请命想要进宫探望。”

庄良玉想起方才江皇后提及的故事,她抬头问道:“你,知道这里曾经住过谁吗?”

萧钦竹的沉默再次印证了庄良玉的猜测,她的声音飘忽,颤抖问道:“是跟我有关的人,对吗?”

萧钦竹默然颔首,肯定了庄良玉的答案。

如果说她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这本书讲了赵衍恪与左仪灵的故事,那么现在,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并非来自这对恋爱谈得惊天地的男女主。

第82节

而是来自故事中语焉不详的上一代人。

与自己父母是旧友的卢承锦将军,奇怪的郧国公府,与母亲渊源颇深的江皇后甚至是顺德帝……

庄良玉头一次觉得,比起所谓的男女主而言,好像上一代人之间更为风起云涌。

***

庄良玉在强迫自己冷静中又熬过了三日,如今她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等最后一层痂掉完,便能恢复如初。

今日绣鸾阁谢客,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

不仅如此,外面还加了守卫,像是想将这里围困起来。

庄良玉只好当做自己不知晓这些暗流涌动,仍没事人一样由宫女搀扶着散步行走。

庄良玉起床不久,便被请去了老太后宫中。

老太后住在坤舆殿,从绣鸾阁过去,几乎要穿过半个后宫。

庄良玉就这样忍着后背的疼痛,一路接受无数宫人审视、好奇的视线。

有的来自妃嫔,有的来自皇室子女,也有的来自好奇而冒犯的仆从。

总归她是这偌大宫城里的外人。

老太后是以设宴的名义邀她到坤舆殿,一路上,庄良玉想了许多可能。

也许老太后会给她一个下马威,含沙射影,一顿敲打。也许老太后会对她态度热络,也准备将她利用一番。

不论如何,在这座宫城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有目的,没人会做徒劳无功的事。

……

先前在金玉宴时,她见过老太后。老太后如今虽然年事已高,但气势锐利,岁月只带给了这位老太后馈赠,一点也没有带给她衰老。

坤舆殿恢弘气派,风格更为庄严肃穆。

这次没有金玉宴时同行的其他女眷,庄良玉觉得自己仿佛即将掉进狼窝虎穴的羔羊一般无力。

老太后……

这位太后,与玄祖皇帝一起自贫乏起家,携手奋斗,打下大雍偌大疆土。

为玄祖皇帝生育四个儿女,抚养了五个孩子长大。

顺德帝便是过继到老太后名下。

据说,连大雍朝不似其他王朝那般采用序齿排班的方式排定皇子皇女们的顺序,也是因为老太后与玄祖皇帝的第一个儿子曾在战乱中夭折。

为了记住这位死去的皇子,玄祖皇帝特改礼法,将这位皇子登记在册,是玄祖皇帝年间唯一一个不曾见过雍王朝模样的皇室子孙。

庄良玉自诩有点小聪明,也知晓不少事,但跟这些人精打交道,她就跟个雏鸟没什么分别。

甚至整日里跟着叶尚书进进出出的叶瞳龄都有可能比她更得心应手。

庄良玉抵达坤舆殿的时候,四座皆空,只有老太后坐在榻上,以手扶额,闭目养神。

就在她的脚踏进门槛那一刻,老太后睁眼,目光仿佛箭矢般直直钉在她身上。

“太后金安。”庄良玉规规矩矩行礼,努力保持自己原有的形象。

老太后微微点头,从榻上起身,被宫里的嬷嬷搀扶着走到庄良玉跟前。

细细打量过她每一寸地方,淡淡道:“到那边坐着吧。”

庄良玉乖顺行礼,“谢太后。”

自庄良玉到后,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了。

说是设宴,但人也不多,仅有皇后、四妃以及几个还在宫中的皇子皇女。

八皇子赵衍怀见了她很兴奋,眼里甚至冒光。

庄良玉还记得这八皇子的喜好,在自陵南道回来的路上,八皇子还一直提及,说今后回了西都城,一定要写一本自己的书,尝遍天下美味,走遍大雍河山。

八皇子刚想过来,便被他母妃扯住了衣袖,于是只能规规矩矩跟着,等跟老太后行过礼,才能往这边看两眼。

武宁公主也朝她微笑,见她能够走动,眼里有欣喜。

等人全部落座,老太后这才宣布开宴。

江皇后在开宴前说道:“此番设宴,为庆嘉禾县主康复。嘉禾县主鞠躬尽瘁,为陵南百姓殚精竭虑,着实令人钦佩。”

庄良玉文绉绉地回应:“皇后谬赞。”

四妃又开始称赞,甚至有人说想要一个庄良玉这样的女儿。

庄良玉确信她看到江皇后在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过的深沉,完全是被戳到痛处才会有的神情。

但——江皇后只有大皇子这一个儿子,不曾有过女儿,更不似文淑妃那般曾夭折过一个女儿。

江皇后何故因这句话而露出破绽?

宴会开始之后,觥筹交错便多了起来,庄良玉有伤在身不便饮酒,但也陪喝许多杯水,喝得她想去找茅房。

偏偏老太后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到她这里,明晃晃告诉她,我在盯着你。

所以,连说话都要格外规矩几分。

庄良玉要是现在跑出去如厕,怕不是回来就要被人猜忌个十成十了。

但比起江皇后,老太后的眼中敌意更轻,更像是单纯的审视,在衡量她的价值。

在这种视线里,庄良玉极其心大地将饭吃完。比不得五公主和六公主收敛进餐的端庄模样,庄良玉堪称是风卷残云一般。

她这般动作,自然会惹来旁人的视线。

庄良玉用饭的动作已经很是规矩,只是不曾停筷子,便显得突出起来。

首桌上,老太后笑了一声,“瞧瞧咱们家这几个孩子吃饭都还端着的模样,珍馐玉馔,倒教你们吃成了累赘。想当年玄祖皇帝仍在时,哪怕是草根也是随手拿来充饥。”

老太后此言一出,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吃饭的速度都默不作声地快了起来。

“老七,让你不要浪费粮食,不是让你吃得毫无仪态。”

七皇子直接被饭噎住,差点咳出来。

庄良玉看到七皇子母妃的视线扫过来,方才还兴高采烈的七皇子瞬间噤若寒蝉。

连老太后都没能让他怕成这样,倒是他母妃一眼便威慑住了。

七皇子这一处,倒是引起四妃之间小小的交锋。

庄良玉由衷感叹,到底还是家中人少一些清净。眼下不过是皇后加四妃,以及四个小辈,便能将一顿饭吃出这么多心思来。

这要是放到那些恨不得娶十八房的官员家里,怕不是吃饭就跟搭戏台一样,就差唱上一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时间过半,老太后才说到今日这一餐的目的。

“嘉禾县主乃是有功之臣,身受贼人暗算,思及宫外恐有异心之人,我便与皇帝提议,让嘉禾县主在宫内安养。如今嘉禾县主康复,也是喜事一件。”

庄良玉起身行礼,眉眼温顺乖巧:“谢太后挂念,臣女不胜感激。”

重新回到西都城,庄良玉便结束了自己身为“陵南道赈灾指挥使”的使命,于是,就又成了众人口中的“嘉禾县主”。

老太后拂手,示意她起身,继续说道:“自当年率领神风军英勇作战,突破重围的云溪红将军之后,哀家甚少见到有如此伟略与胸怀的女子。若是玄祖皇帝在天有灵,想必定会大嘉赞赏。”

说着,老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走过妃嫔那桌,直接走到庄良玉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神情慈善温和,就像是长辈在看着自己满意的后辈一般,“嘉禾。”

这一声,叫得庄良玉汗毛倒竖。

“此番陵南之行路途凶险,哀家也曾听闻你几次三番遭遇险境。而今归家,便好生休养歇息,至于那些暗中有所图谋的贼人——”

老太后看过屋内的所有人,声音里透着冷意:“无论是陛下还是哀家,都要找出这些胆敢危害江山社稷的自利狂徒。”

一室之内,鸦雀无声。

庄良玉想,她现在不仅是顺德帝的棋子,是赵衍恪夺皇位的棋子,恐怕——

现在也成了老太后敲打后宫中心有异动的妃嫔皇子们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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