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疑心自己发了梦。
或是今日在园子里耽搁一会儿,耳朵出了岔子。
他瞧着一旁站着的阿拂,惊骇的神情同自己一般无二,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谢执依旧安然坐着,鸦翅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遮面薄绡之下隐隐透着抹杏子红,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周潋的脚步停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才很艰难地开了口。
“方才……不是背过?”
“方才是方才,”谢执眉眼微抬,“你若不抱,它难免要难过。”
它?
“毕竟,”谢执轻飘飘地接着道,“少爷也喂过它几日的。”
周潋沉默在了原地。
“怎么,少爷不愿意?”谢执拿指节抵着下巴,“才脱了手,便要这般无情?”
同样沉默的阿拂抱着猫走过去,直接放进了周潋怀中,看过去的目光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同病相怜。
猫眨巴着眼攀在周潋衣襟上,“咪呜”了一声当作提醒。
如梦初醒的周潋这才抬起手,恶狠狠地在它身上揉了两把,“愿意”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猫在他掌心象征性地蹭了两下,便蹦回了地面上,溜溜达达到了谢执身旁,跳去膝盖上规规整整坐好。
“少爷果真是心善之人。”
谢执捉住猫的爪子,如白日里那般,朝着周潋摇了摇,“抱也抱过,少爷尽可走了。”
他抬起头,眼尾微微翘起,“早些歇息,祝少爷好梦。”
待人走远了,身影掩在夜色中没了踪影,阿拂上前几步,抬手合上了院门,转身背靠着,双臂抱在胸前,语气凉凉叫谢执,“姑娘。”
谢执将猫在膝上掂了掂,神色如常道,“夜深了,你也该去歇息。”
“女儿家也要注意着些。”
阿拂慢悠悠地走近了,坐在他身侧的藤凳上,“姑娘多注意着些自己,就是替阿拂着想了。”
说着,长叹了口气,“现下无人,姑娘总可说了罢?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潋不是说过一遍?”夜风有些凉,谢潋将手伸进猫肚皮下暖着。
阿拂气笑道,“那呆子少爷的话?他只怕是被姑娘卖了都还要替姑娘数钱呢。”
“他在姑娘面前是个傻的,旁人可不是。”
“哪有那样多花样蒙他,”谢执解了遮面的薄绡,随手丢去石桌上,“这次当真的。”
“我去捉这猫时不小心,在山石上崴了脚,正好撞见他而已。”
阿拂半信半疑之下,到底没再继续追问,扶着人进了阁子里,找了药膏出来揉在脚踝上。
先前磕出的淤血已经转为深紫,瞧着瘆人,阿拂手上几乎不敢用力,轻轻涂了一层,愁着脸念叨,“公子出来才多久,三天两头大病小痛的,就没断过。”
“若是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该心疼念叨。”
又说,“当初就该叫阿若姐姐一道来的,好歹也能劝公子听些话。”
谢执拿指腹碰了碰伤处,忍着疼略使了些力气揉捏,“换作阿若,你我怕是连这趟门都出不成了。”
“莫说出门,”阿拂抿着嘴笑道,“阿若姐姐只消瞧见公子这身衣裳,就能念叨半个时辰了。”
“说来,”她又想起了一事,不免好奇道,“那周少爷一路背公子回来,竟也未察觉到不妥吗?”
“阿弥陀佛,阿拂瞧见的时候可真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样早就露馅儿了。”
男子躯体到底同女子不同,即便瞧不出来,都贴得那样近了,总要察觉出不对劲吧?
谢执面上神色有些微妙,随手把一旁的猫拽了过来,递去阿拂手边,“你摸一摸。”
“有什么不妥吗?”阿拂在猫肚皮上挠了挠,温热柔软的一团,和寻常猫并无什么不同。
谢执不动声色地端了一旁的茶盅,呷了口红枣茶,“那时……猫在我和他中间。”
阿拂:“……”所以果然,可怜的呆子还是被自家公子耍了。
“公子,”她揉着猫,哭笑不得道,“这猫瘦弱得很,您也不怕给挤坏了。”
“它自己跳过去的,”谢执将茶盅搁回去,眯了眯眼道,“我怕它伤着,还刻意护了下。”
“原本还未想到那处去,顺水推舟而已。”
“那周少爷也肯信?”阿拂忍着笑,“猫怎样……都是与人不同的。”
谢执略回想了下周潋红了一路的耳廓,嘴角很轻地翘起,“大约是信了的。”
这样看,倒是个未经人事的呆子。
阿拂摇了摇头,将茶盏收去一旁,“等来日里这位周少爷知晓了您的身份,再想起今日之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谢执将猫从榻上抱下去,随手将今日绾在发间的那支海棠插进案上的笔洗里,“不急的。”
阿拂啧了一声,“是是,搁您嘴里什么都不急。”
“照那周少爷今日待您的架势看,只怕再等等,就该讨了您当夫人了。”
“真到了那时,难不成公子还预备着洞房之夜,再同他讲?”
“不成么?”谢执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双眼微微弯起,映着桌上暖融的灯烛,“裙衫都穿了,也不差一件嫁衣裳。”
“若真有那一日,倒也有趣。”
“是,”阿拂揉了揉眉心,拉长声应道,“真有那一日,我就传信给阿若姐姐,叫她亲自置办了嫁衣给公子送来,公子可满意了?”
“公子快早些睡吧,不然明日醒了,又该头疼了。”
周府书房内。
周牍正坐在案前,面上好似罩了层寒霜一般。
周敬在桌案前跪着,膝盖磕在青砖石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周牍沉声道,“你方才说,那日少爷进了寒汀阁,足足待了快一个时辰?”
“是!”周敬将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并不敢抬头看周牍的脸色,声音颤颤地回道,“小的查问了那日守园子的丫鬟,连带着海棠圃那边看守的婆子,都说那日远远地看见有人影进了寒汀阁里头,听衣衫形容,的确是少爷无疑。”
周牍顿了片刻,又问道,“既是守园子花圃的,不用心活计,怎么倒操心着寒汀阁那头的动静?”
周敬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先前将宝押在了谢执身上,一心指望借着这人替自己日后谋一席管家之位,对着他自然也比旁的舞伎多照顾了些,一应吃穿用度也较旁人处宽了许多。
那寒汀阁原是早年间府中一位姨娘的旧处,原就设了小厨房,只是荒废了些,谢执住进去后,她身边的丫鬟略规整一二,便单独开了火。
由此一来,米面菜蔬,厨房那边只得遣了人单独往寒汀阁送。一来二去的,园子里头的丫鬟婆子便没有不清楚这一位的。
又因着谢执不大出门,即便露面也多以面纱为掩,至今无人得见真容,众人便更起了几分好气,连带着对寒汀阁都额外上了好些心。
只是这话周敬自己心中清楚,对着周牍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这原本要给老爷采买的美人倒同少爷交好起来,简直是往主人家面上抡耳光。
便是将他这张嘴扯烂,也寻不出个合适的说辞来。
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道,“老爷息怒。小的也曾打听问过,原是住在寒汀阁里头的那位谢姑娘擅琴,闲来无事时,便爱弹一两首。”
“您也知道,园子里头僻静,有个什么响动,自然是满园子都能听见。这一来二去的,大伙儿也就注意着了。”
周牍微微眯起了眼,“擅琴?莫不是那日筵席上,外头弹琴那个?”
“正是,”周敬忙应道,“老爷好记性。”
“老爷慈心,那时还赐了银子同药给她。”
“那一日,”周牍回想起来,冷笑道,“我倒记得,那丫鬟还口口声声说她主子染了风寒病弱,不宜见人,连前厅都未进过。”
“怎么,见不得旁人,周潋去就无事了?”
周敬哆嗦一下,“兴许,兴许是那日少爷见老爷喜欢她的琴声,这才前去,替老爷慰问一二。”
“你倒是会替他找借口!”周牍怒极,随手抄了案上的茶盏,朝着跪在地下的周敬掷了过去。
“那女子当日连脸都不曾露过,周潋坐在席间,哪有同她接触的机会。”
“我看只怕寿宴之前,他们就已经暗通上款曲了。”
他盛怒之下失了准头,茶盏擦着周敬发顶而过,“呛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碎瓷迸溅。
周敬只觉脸颊骤然一痛,想来是被碎瓷片擦了过去,一时也不敢动作,只跪伏在地上,微微发着抖。
待静了片刻,他听着周牍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半弓起身,试探着开口道,“老爷,您看,可要小的去将那寒汀阁里头的人处理了?”
“咱们少爷年纪尚轻,终究是孩子心性,又多年读书,从未同旁人家公子哥儿一般胡闹过的。”
“那烟花阁子里头的手段多着呢,少爷哪里清楚,叫人哄着说上两句好听话,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只要那女子不在了,少爷没了想头,天长日久的,自然也就好了。”
周敬也有自己的打算。说到底,周牍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府中将来当家的总要是周潋。来日里若是事发,周潋知晓此事是他捅到周牍这处的,只怕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到时管家之位得不着,怕会连他这条命都要赔进去。
可若是周牍当真同意了将这女子处理了,他到时还能卖周潋一个好处,只需悄悄地将人安排在外头,知会一声,周牍这处也好瞒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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