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在那之前就拯救过我。◎
唐姣指出一点疑惑:“不过, 佛门知道这件事吗?”
徐沉云问:“你指的是将昙净法师带到合欢宗的这件事?”
唐姣点头,“主要是,我还以为他们会反对?”
毕竟, 佛门与合欢宗完全就是两个对立的存在。
徐沉云向她解释道:“当时我与其他三位刑狱司商议,争执不下,谢南锦常年在外游**, 不擅长照顾别人;萧真君虽是凤凰一族的族长,凤凰一族的排外心理却很重,一般不接纳外来者,所以也不行;最终,人选就落在了我与珩真君之间。珩真君极力反对此事,我想, 他大概是不想让昙净法师发现他洞府内的那扇小型浮屠之棺,甚至不惜说出他可以亲自前往合欢宗替昙净法师疗伤的话,他如此强烈反对, 我们也不能强求。”
——“要不然还是送回佛门吧”, 这是萧琅忽然提出来的想法。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结果一联系佛门那边, 主持慢条斯理地答,就让徐真君将昙净法师带到合欢宗去好了,谢南锦疑惑地说“那可是合欢宗哦”, 主持便道,我自知晓。
徐沉云说:“他那时说,天命既尽,从今往后的事情, 希望昙净能够自己选择。”
唐姣说:“看来昙净法师与李师姐之间还有一段很深的纠葛呢。”
紧接着她又问:“昙净法师还没有醒过来吗?”
“或许是在浮屠之棺中的损耗太大, 短时间内应该是醒不过来的, 还需药物慢慢调理。”徐沉云说道,“过两天,珩真君应该还会过来一趟,你那时候也可以去瞧瞧。”
“师兄,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唐姣忽然正襟危坐。
徐沉云:“师妹请说?”
“我在进入紫照洞府之前,曾与珩真君约定了,倘若我成功了,出来之后想拜他为师,那时候他,嗯,大概是同意了的?”唐姣犹豫了一下,“我想将方长老作为我的大师父,而珩真君作为二师父,就是不知道宗门的各位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如何作想。”
“珩真君这些年对你照顾良多,你若认他为师,宗门不会反对的。”徐沉云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师妹,你真的说服了珩真君居于方长老之下?”
唐姣:“呃——他说,等我成功了再说,我觉得是同意了。”
她攥了攥拳头,自信地说道:“在场的谢真君和萧真君都可以为我作证!”
徐沉云说:“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届时宗门会与药王谷那边沟通的。”
唐姣问:“不过,方长老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呀,他出关之后会不会生气?”
“那倒不至于,最多和珩真君斗嘴几句。”徐沉云说道,“方长老出关的那天,就是他炼成九转回魂丹的那天,等他知道了他的弟子成长到这般,也算是双喜临门吧。”
床底下的白泽和银月兔听了半天,自觉气氛融洽,又出来趴在旁边打呵欠。
看着这两个白毛球打呵欠,唐姣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要是方长老这次能够成功就好了......”她说。
徐沉云问:“要睡了吗?”
“不,我这几天已经睡太久了,想多聊聊天。”
尽管唐姣嘴上是这么说的,可还是呵欠不断,眼角都挤出一点泪水。
眼前的人影晃动,耐心地询问道:“想聊什么?”
“想聊聊我在师兄的意识中未能看到的那部分回忆。”唐姣拢了拢衣袍,皎洁的月光照进房间,将面庞映得像羊奶般细腻柔和,泛着浅光,她抬起眼睛,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欲坠未坠,说道,“这段时间睡觉的时候,总是梦到那时候我所见的景象,可总是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完整的,大多都是空白,梦里我就在想了,要找个机会将空白填满。”
“如果只是平铺直叙地讲,你或许很快就会睡着。”
唐姣抗议:“我不会的,我尽量保持——清醒——”又打了一个呵欠。
徐沉云:“嗯?你确定?”
唐姣选择看向了罪魁祸首白泽。
它许久没出去玩过了,白日与银月兔闹腾得太凶,这时候困得要命。
即使在唐姣充满了谴责的目光下,它憋了一瞬,还是忍不住打了大大的呵欠。
唐姣:“......”
徐沉云揉了揉白泽的头,毛茸茸的脑袋跟着晃了几下。
“不如这样,我们互相提问,如此你应该就不会感觉困了。”他提议道。
“好主意!”唐姣一下子来了精神,“谁先提问呢?”
徐沉云谦让道:“师妹先问吧。”
既然这样,唐姣就不客气了,问道:“师兄是如何被宗门找到的呢?”
“你在意识深处所看到的景象,在彻底融合之后,我也看到了,其实那与现实是有一定出入的。”徐沉云平静地说道,“譬如那时我并没有笑,在剧烈的疼痛下,我甚至很没出息地哭了,试图咬断舌头自杀,但是,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我认为的那么洒脱,我没能成功,我本质上还是不想就这么死去的,所以试了很多次,都是以失败告终。”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间点,掌门等人轰开了房门,风雪顿时灌进房间,我依稀记得他们很轻易就解决了那些食客,将我救出来,顺便打开了其他几间笼子,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等我醒来之际,身上的伤口就已经全部被治愈好了,不留痕迹。”
意识深处的少年徐沉云笑得很洒脱,很肆意。
大抵是因为,他心中希望那时候的自己可以凭心而动,痛痛快快。
可惜事与愿违,事实与被美化的记忆往往背道而驰。
唐姣忽然觉得很难过。
明明是她要问的,现在她却有些后悔了。
徐沉云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接下来,该我问你了。”
唐姣重新打起精神,说道:“师兄要问什么?”
“听说师妹在进入宗门前是绣娘,师妹踏上求道之路的契机是什么?”
“我还从来没有和谁说过我的事情呢,有点新奇,让我想想如何组织语言。”
徐沉云笑道:“能够成为第一个,我感到很荣幸。”
“嗯——好了,我知道该从哪里讲了。”唐姣娓娓道来,“师兄与我同在人间生活了多年,应该很了解凡人的观念,几乎所有人都想生下男孩,不愿养育女孩,所以他们往往在知晓了婴孩的性别之后会进行选择性地放弃,而我,就是那个被放弃的小孩。”
徐沉云并没有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就像唐姣当初静静地倾听他的过去那般。
他知道她并不需要安慰,她自有她的傲骨,旁人的怜悯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那时候的我还懵懵懂懂,只知道在弟弟出生之后,我就变得孤身一人了。本能让我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到处混饭吃,有时候帮商人吆喝,有时候帮船夫摆渡,最后是在一家绣坊找到了栖身之处。”她说,“其实,在拜入宗门的时候,我的手上全部都是伤口,一点也不好看,是庄轻师姐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塞给我好多她私藏的药膏,所以我手上的那些旧伤才渐渐地消了,如今又被常年炼丹的茧代替,或许也算与前尘道别。”
“成为绣娘之后,我偶尔也会碰见当初的父母,他们带着弟弟来置办新衣,那时候我就会躲到帘子后边去,不愿意见他们,想来他们或许也觉得我已经死了。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偶然的一次,两名高阶修士在附近争斗,战火波及到了这个小村落。”
她在风雨飘摇中逃亡。
原本记忆中应该是房屋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
昨天还在交谈的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几乎在瞬息间就化为了尘埃。
当这个时候真正到来之际,唐姣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难过。
她所有的难过都来源于“我无能为力”,而不是“他们都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读懂自己,原来是如此的恨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烟消云散才好。
所有曾在她感到煎熬的往事中停留过的人都消失才好。
“我以为我真的要死在那里了,忍不住一直掉眼泪,很害怕,也很茫然。”唐姣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释然,“但是却有一个剑修救了我,她给了我一枚回春丹,就径直走向了纷乱的源头,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她说谢谢......师兄,你猜猜那个剑修是谁?”
徐沉云说:“既然你这么问了,说明是我认识的剑修?”
唐姣点点头,“而且,还是大师兄非常要好的友人。”
徐沉云思考了一下,“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莫非是江赴亭?”
唐姣说:“对,就是江师姐。我那时候只看到了她的剑,没看到她的长相,若不是在师兄的意识中看到她的剑,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呢,现在想起来觉得好巧。”
徐沉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神色有些复杂。
唐姣问他:“师兄,你怎么了?”
徐沉云说:“小师妹,你知道吗?剑宗是没有丹修的。几十年前,江赴亭教你的柳师姐剑术,你的柳师姐偶尔就会从宗门购入丹药过去同她交换,江赴亭不甚使用丹药,平日里就都存下来了,如果我没猜错,她那时给你的回春丹,正是方长老所炼制的。”
唐姣仔细将这关系一梳理,也愣了,“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该说是巧合,还是该说是冥冥中的注定?”
徐沉云握住唐姣的手,垂眼看去。
月光下,她的指缝间确实只有常年炼丹留下的茧,不见其他伤痕。
“我到现在还十分心有余悸,我很庆幸那时候你遇到的是她,也很庆幸她能够遇到你......如今我才能见到你。”他缓缓说道,“过段时间,你想与我一起见见她吗?”
“如果师兄能带我去见见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也想当面感谢她呢。”
唐姣说着,翻过手腕,小指轻扫过他的掌心。
“师兄还记得,我曾在你意识深处说过,你并没有完全抛却过往吗?”
徐沉云说:“我记得。”
“我很少跟别人剖析自己,也很少试图去了解自己。”唐姣看着他的眼睛,“其实那句话,我实在是感同身受,因为,即使是我的身上多多少少也烙下了前尘的沉疴。”
她是那样的急于证明自己。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不该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尽管没有人催促她,没有人追赶她,但唐姣总觉得自己在被催促着,在被追赶着,而当她回过头,看到身后的人竟是自己——女孩很急切地说,往前跑,继续往前跑吧。
这种急切如影随形,即使到现在,比起依靠别人,唐姣仍然更想依靠自己。
“我是丹修,但是我有自保的能力。”
“我不需要帮助,我自己可以。”
“我的计划中只有我一个人。”
像是这样类似的话,她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然而物极必反,唐姣最终还是在丹修大会上栽了个跟头。
那一瞬间的痛苦几乎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
“......那时候,是师兄阻止了我。”唐姣语气温柔地说,“尽管师兄或许并不知道,但其实师兄早在我拯救你之前就已经拯救过我了,所以我当时说‘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这句话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话,而是真心话。我如今才发现,我一直想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承认,只不过嘛......师兄你总对我不吝赞美,我有点习惯了。”
徐沉云露出苦恼的神色:“看来我需要再学习一下其他方式了?”
唐姣笑道:“你可以再对我严厉一些。”
此时,旁边的白泽已是鼾声大作,如雷声滚滚,踏云而来。
徐沉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那就从明天开始。”
明天?明天要做什么?
唐姣这时候没问。
但是,很快,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徐沉云这话的意思。
因为从这一天起,徐沉云就像他许诺的那般,开始亲自教她吐息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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