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可他说他是她的裙下臣。◎

唐姣说完那句话之后。

过了一阵, 听到徐沉云感叹道:“你如今实在耀眼,让我挪不开视线。”

他说话之际,温热的吐息洒在她的肌肤上, 发丝轻轻掠过,有点痒。

唐姣脸上绽开笑意,问道:“师兄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

徐沉云直起身, 凝望她:“多久?”

唐姣说:“很久了。从你对我说出‘你一定会在丹修大会上大放异彩的’这句话之时我大抵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我知道,师兄说的多半是客套话,实际上那时的我也拿不准我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可就是这句话让我选择了走上这条道路......并且一直走到了现在。我很庆幸,指引我的人是师兄, 从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要努力追上你才行。”

她在药王谷的时候,隔着玉牌对他说, 我会努力追上师兄的。

而那时的徐沉云受困于阴火, 不知是真情还是实意地回道:我期待着那天到来。

徐沉云明显也回想起了这件事。

他轻笑道:“那时候,我可没有料到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

唐姣说:“看来我还是成功地吓到师兄了?”

“比起说是惊吓, 倒不如说是惊喜。”徐沉云声音温和,“你似乎无师自通,知晓如何释放魅力, 所有人都甘愿成为你的陪衬,即便是我,也免不了成为你的裙下臣。”

唐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只当她是师妹而已,她只当他是师兄而已。

这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吗?

是他亲口提出的, 也是她亲口答应的。

他们之间只能是师兄妹, 不该有别的多余情愫。

......可他说他是她的裙下臣。

她在脑海中翻阅了百余本合欢宗秘籍, 也没找到他这句话的出处。

既然并不是秘籍中的某句话,难不成是他的真实想法?

唐姣迎着徐沉云的目光,善辩的唇舌忽然变得僵硬。

她想问——“裙下臣”是什么意思?这话你也对别的女修说过吗?究竟是你有意,还是我多心——转而又想,若是真问出口了,就是越界了,二十年来,他们默契地都没有谈及当年的群门宴,保持着时近时远的奇怪距离,没有一人敢当那个先说出口的人。

那件因为年少无知而发生的荒唐事,现在竟然变成了无法触及的禁忌。

唐姣的嘴张开,又合拢,如此反复好几次,最终——

最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本来她刚从被窝里出来,浑身热乎乎的,像是暖炉,所以当徐沉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她回答了不冷,不过在外边淋着月光对坐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免感觉到了冷。

徐沉云一愣,旋即忍俊不禁。

他问:“有点冷?”

唐姣说:“嗯,有点。”

徐沉云松开她,取了一旁的袍子过来,披在她身上,系好绳扣。

“现在还冷吗?”

半张脸都被火狐毛挡得严严实实,暖和得很。

于是唐姣摇了摇头,说:“现在不冷了。”

不止不冷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将方才酝酿的气氛也给打断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同时开口道:

“师兄。”

“师妹。”

唐姣与徐沉云对视了一眼。

她说:“还是师兄先说好了。”

徐沉云没有推辞,点点头,问道:“师妹还准备继续与那名男修双修吗?”

唐姣思考了一阵子,“不久前才与他双修过,近来没有这种需求。”

她又问:“师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听你的描述,他似乎是个有些随性的人,这十日没有联系上你,也没有亲自来合欢宗询问你的情况如何,对你恐怕是兴趣更多,并不很上心。”徐沉云平淡地提议道,“你说他与你一样,除了修炼以外,不作他想,然而,从他在你颈后留下咬痕的行径来看,他的目的并非他所告诉你的那般单纯,这样难以操纵的人,不适合做双修对象。”

唐姣想说可是白清闲的修为很高。

但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徐沉云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

若不是那咬痕,颜隙也不会因此差点和她产生隔阂了。

“那么颜隙如何?”唐姣想听听徐沉云对他的评价,“就是赵真君的弟子。”

徐沉云对答如流:“瞧着有些迟钝,傻傻的,恐怕无法顾及到你的情绪,反倒是你需要时刻照顾他,修为也不甚高深,就我的角度而言,我认为他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问:“师妹更喜欢他?”

“不是,我就是问一问,我对他的感觉还是朋友更多,不想打破这段关系。”

听到唐姣的解释,徐沉云的神情才缓和一些,找补道:“天赋不错,未来可期。”

唐姣被他这句话闹得想笑。

她忍不住又问:“燕宿师兄呢?”

徐沉云说:“我对此人没印象,恐怕并不很出色。”

唐姣:“嗯......那谢真君又如何?”

徐沉云说:“他修无情道......小师妹,你是在拿我当消遣吗?”

唐姣要笑倒在他身上,“这个也不合适,那个也不合适,师兄觉得谁合适?”

徐沉云轻拢她散落一身的发丝,低声说道:“我认为没有人配得上你。”

唐姣下意识要接“师兄也不合适吗”,又觉得不妥,赶紧咽回去,改成:“对了,师兄,我其实一直想问的是李师姐与昙净法师的事情。我听宋枝说,是你将昙净法师带回宗门的,他那时浑身的伤,陷入昏迷,师兄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他的,经历了什么?”

徐沉云有些意外:“宋枝她们应该是不认得昙净法师的,师妹早就听过他吗?”

“我从李师姐那里听说过昙净法师的名号,是她的......前道侣。”说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唐姣迟疑了一下,她记得她当时还跟李少音争论过到底有没有道侣关系,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再结合李师姐对他的上心程度,我大概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果然啊,看到这二人的反应,我大致也猜到了。”

徐沉云说道:“我是从浮屠之棺将他带回来的。”

浮屠之棺?!

唐姣的大脑飞速运转。

她想起来,李少音将大师兄的符箓带给她的时候,曾说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那时候赶紧追问了一下,结果李少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在什么地方听说的,只说“或许是某次摸索到佛门的时候,无意之间从布道的主持口中听到的”。

李少音当时还说:“或许我过段时间就能想起这件事的原委了。”

不,李师姐,你并没有想起来!

唐姣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李少音应该是在和昙净相处的那段时间听到的。

她迟疑道:“难道,昙净法师就是预言中的那个能够关上浮屠之棺的人吗?”

徐沉云点点头,抬起手释放出真气,重重墙壁霎时消失,整座紫照洞府忽然变成了透明的,他给唐姣指了个方向,说道:“那里便是不周山,如今已经再无浮屠之棺。”

唐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将真气凝聚在眼部,黑夜无所遁形,轻易就能看见那座高耸绵长的山脉。

此时,不周山上确实没有了那扇嵌在山体中的门,恢复了它几百年前的模样。

“就在我被阴火拖往深渊的那夜,不周山同样也燃起了金光,我从萧依譁真君的口中得知,原来是因为浮屠之棺开启,我体内的阴火与门内的气息呼应,这才导致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从而陷入混沌。”徐沉云说道,“你将我带回现世之后便困得睡了过去,而我安顿好你,便与其他三位刑狱司前往了不周山——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情况很糟糕。”

预言中说,两百年后,会出现一名继承他衣钵的修士,身怀使命,将以身渡世,完成明释法师未能完成的事情。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以身渡世”四字会是如此沉重。

佛修的身体是至纯至净之物。

先拆解皮肉,再拆解骨血,眼球、内脏、每一根手指,每一根血管,都将化为镇压冤魂的媒介,昙净法师进入浮屠之棺的时候还身着袈裟,手持禅杖,等到徐沉云四人赶到的时候,他身上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赤条条的,杵着禅杖,将自己的血液倾洒荒野。

那些久困此地的灵魂取走他身上的一样,报以记忆,随即散去。

每当昙净法师收下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怨恨、它们的不甘,身上的金光就会削弱一些,门内的郁气顺着他的脚掌攀援缠绕,疯狂撕扯他的身体,到后来他已经不似人形。

如同一尊巍峨的佛像,在风雨的洗礼中断裂,崩塌,跪倒在地,遥望四野。

珩清几乎是顾不得什么洁癖了,他表现出了出离的愤怒与悲伤,颤抖着手,扶住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逼着他张开嘴喂下丹药,然后疯狂地催动真气——他的功法名为“枯木逢春”,具象化出来也确实如此,碧绿的真气如藤蔓般生长,将两个人笼罩在其中。

他们都听到了,珩清在问:“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出现?”

那双镶嵌在眼窝中的、清澈淡然的眼睛,轻轻转动了一下,看向珩清。

他回答道:“因为我不甘心,我不想再在痛苦中死去。”

珩清又问:“既然不想死,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昙净再答:“因为我有不愿见到她死去的人。”

他的语气平和、安静,感觉到身体重新恢复了力气,便支着禅杖站了起来。

那具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堪折的苇草,可是始终没有被折断。

珩清在后面喊道:“停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昙净没有回头,但是他们都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而我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天命。”

“所以,诸位请回吧。”昙净说道,“浮屠之棺,就交由我关闭。”

珩清站在最前面,面色阴沉,而谢南锦攀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徐沉云与萧琅不知何时都站在了他身侧,那些流传九州的传说,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珩清是最想关闭这扇门的。

尽管他们有的或许并不清楚他为何如此执着,但是——

漩涡中心的昙净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消弭,冤魂彻底散去,可他也无力脱身了。

此时此刻,他想起一张总是笑得很明媚的脸庞。

他们最后见面的那一次,闹得很不愉快。

他是去告诉她,他已经让禅院解除了对她的禁制,从此她可以随心所欲了。

他也已经诚心替她悔过,她以后再也不会那般倒霉了。

结果还是吵起来了。他越是平淡,她就越是生气,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却不甘露出落魄,硬生生绷着脸,又急又气地说“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只想要你一个承诺啊”。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回答了:“我不能给你我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只能向你承诺,从今往后,修真界将再无祸患,还你一片清净人间。”

李少音忍不住骂了脏话:“妈的,我要男人,清净有屁用?”

遂气冲冲地走了。

昙净也没指望她能听明白,见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要是她知晓了他的死讯......昙净的意识逐渐模糊,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哭?听说她拿走他舍利子的那日,哭得很厉害,整个寺院都听得到她鬼哭狼嚎的声音,还以为是厉鬼显世。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她这一次不要再掉眼泪了,还是笑容更适合她一些。

但是......这已经与他无关了。

昙净缓缓地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身形坠入黑暗的更深处。

......

然而,身形没有再下坠。

他猛地睁开眼睛,嗅到一股花香。

洁白的花朵自淤泥间生长,托着他的身形,硬生生将空间缩短,把他从原本不可能脱身的漩涡中救了出来,漩涡停滞了片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声厉啸,竟然伸出了无数双手臂,欲要抓住昙净的腿脚——凤凰之火如约而至,轰然砸下,将漆黑漩涡逼得向后退却,谢南锦用最柔和的真气轻轻接住了昙净,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半敞的门扉跑去!

原来天已经彻底亮了。

这是昙净的第一个反应。

紧接着,他失去了冷静,喊道:“如果我离开浮屠之棺,门是不会关上的——”

因为他也是门的一环。

从几百年前,他选择在此圆寂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呼啸的剑鸣声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是十分漂亮的、梦幻的一剑,刺破长空,**清邪祟,贯穿浮屠之棺,直上云霄。

昙净失了声音,看着那扇古朴的大门在尖啸声中逐渐消失。

剑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自信,说道:“既然关不上,那便打破。”

脑海中传来一声轻笑。

“明释,你看到了吗?”

那是楚明诀的声音。他早已凝望许久。

“这就是九州盟。”他说道,“如今的修真界,早已不需要你一人舍身牺牲。五百年前你独自圆寂,五百年后修真界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你死去,你予九州火种,九州便予你光明,很遗憾你错过了九州盟的成长,但是,幸好从今以后你还来得及去认识它。”

昙净躺在地上,看到彻底破碎的那扇门透出丝丝温柔的霞光。

以此为背景,四名属于各自领域顶尖的修士落了地,正凑近查看他的伤势。

“嗯......”他亦是向老友报以笑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是啊。”

看着昙净陷入昏迷,在商议下,徐沉云决定将昙净先带到合欢宗修养一段时间。

至此,继阴火肆虐、讨伐旱魃之后,《九州大事记》中又多了一条。

有道是——

“合欢祸起救名剑,英杰合力定周山,还赐太平人间。”

作者有话说:

(看到长评激动地再发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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